乌金坠——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1年07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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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听得却愈发糊涂了,脸上起疹子的不是懋嫔吗,今儿还入慈宁宫来控诉,说贵妃要害她来着。可见其中弯弯绕多了,不好好对质一番,实在解不开里头的结。
  “什么芰荷姑姑?什么吴太医?把话都说明白,不必藏着掖着。”
  颐行道是,待高阳他们把箱子搬出去,她才敢从含珍身后走出来。
  此话从何说起呢,她想了想,自然得把往人参膏里加泽漆的内情掩过去,只道:“昨儿懋嫔娘娘用了御赏,脸上起了好些疹子,却谎称是宫女得病,请了专管景仁宫的吴太医来请脉。吴太医既然搭过脉,有没有遇喜一探就知,问问吴太医,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矛盾的焦点一下子从夏太医转移到了吴太医身上,皇帝表示喜闻乐见。既然如此还等什么,便沉声下令:“去御药房,把昨儿给储秀宫诊脉的太医传来。”
  满福得了口谕,麻溜儿去办了。皇太后到这时候才闲下心来打量老姑奶奶,暗里只顾感慨,福海家到了这辈儿,总算歹竹里头出了好笋。
  都是皇帝后宫,不免叫人把她们姑侄俩放在一处比较。先头皇后为人怎么说呢,看着挺有钢火模样,但处置起宫务来,总是缺了一点火候。那种手段,搁在宅门府门里头倒是将将够用了,但拿来掌管整个宫闱,却还是差了一截子。前皇后当家的时候,朝令夕改常有,以至于后来贵妃代摄六宫事,太后都觉得已经很好了。但今天看这老姑奶奶,好像满不错的模样,这么大的事儿一点不慌张,比起前皇后来,可说是出息了不少。
  那厢吴太医很快便奉命来了,这么大阵仗,见英太医都跪在一旁,自己忙撩了袍子在地心儿跪了下来,“臣叩见太后,叩见皇上。”

  皇帝端坐在官帽椅里,一面转动着手上扳指,一面吩咐吴太医:“把昨儿来储秀宫看诊的经过说明白。”
  吴太医咽了口唾沫道是,“昨日臣正预备值夜交接,储秀宫宫女来宫值上,请臣过储秀宫瞧病。臣应召前往储秀宫,诊脉发现病患血热,喜、怒、忧、思、恐五志过度而累及脏腑,开了些凉血的药物,便交差事了。”
  皇帝点了点头,“朕问你,她们请你,所看的是什么病症?”
  吴太医趴在地上道:“回皇上,是丘疹。”
  太后倒吸了口凉气,话到了这里,似乎已经看得出端倪了。
  皇帝望了太后一眼,复又问:“是当面诊脉,还是障面诊脉?”
  吴太医道:“是隔着帘缦,臣断过了脉象,只能瞧见半边脸颊,确实是斑块红肿密集,看样子像药物引发所致。”
  皇帝复沉吟了下,“那么你诊脉的时候,是否诊出了孕脉?”
  “没有。”吴太医笃定道,“病患除了血热,并无其他异样脉象,臣不敢妄言,请皇上明鉴。”
  事到如今,好像也没什么可继续追究的了。皇帝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转头对太后道:“打发产婆进去验身吧,既然她自作孽,也就顾不得她的脸面了。”
  于是殿外待命的产婆跟随太后身边嬷嬷进了东次间,里头乒乒乓乓一顿乱响,伴着懋嫔的呜咽呼喊:“混账奴才,你大胆……”
  皇帝乏力地扶住额,喃喃自语着:“真没想到,朕的后宫,如今竟弄得这副模样。连混淆皇室血脉的事儿都出来了,再过程子,恐怕还要闹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呢。”
  皇帝这话,抽打的是裕贵妃,裕贵妃心里有数,羞愧地垂下了脑袋。
  皇帝百无聊赖转开了视线,如今殿上真是一派众生相,有忧愁的、有窃喜的、有穷琢磨的,也有吓得面无人色抖作一团的。有时候想想,这些嫔妃真是闲得发慌,懋嫔大概仗着是和硕阿附的侄女,才敢做出这种事来吧!
  没消多会儿,派进里间的产婆出来了,太后问怎么样,产婆子为难地说:“奴才查验了懋嫔娘娘的产门,并未见产子的迹象,且小腹平坦不似有妊。娘娘时有血流,是因为尚在信期的缘故。”
  这么一来,事情可算是盖棺定论了,颐行松了口气,心道终于把这件事彻底办妥了,既没拖累夏太医,又在皇上跟前立了功。赶明儿事态平息了,总该晋她的位分了,这么算来真用不着二十八岁当上皇贵妃,再熬上个三五年的,恐怕也够了。
  次间里的懋嫔终于被拖了出来,和晴山、如意、佟嬷嬷一起,被扔在地心里。
  太后已经彻底放弃她了,怒道:“你好大的能耐啊,弄个野种进宫来,难道打量我宇文家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吗?你们这些人,个个该死,不单你们自身,还要株连你们九族!”
  吓得面无人色的佟嬷嬷到这时才回过神来,在青砖上咚咚磕着响头,哆哆嗦嗦道:“太后……太后,奴才全是……全是受了懋主儿和晴山的唆使,一切都不是奴才本意啊。晴山说,奴才既已知道了内情,要是不帮衬,奴才也活不成,奴才是没法……太后……太后……”
  地心里的懋嫔露出灰败的笑来,并没有急着向太后讨饶,而是转头望向裕贵妃,咬着槽牙道:“贵主儿,还是你技高一筹,我到底栽在你手里了。”
  裕贵妃忽然一激灵,一个新鲜的念头冒了出来,懋嫔到这会儿还认定她是幕后主谋,那她何不顺水推舟?便道:“我早瞧出你的伎俩来了,可惜我心软,一直给你机会,没想到你不知悔改,终于走到这样了局。你说我指使颐答应,我也认了,这宫里妃嫔众多,也只有颐答应蕙质兰心,一点就透。你要是有颐答应一半的聪明,也不至于弄得今天这么狼狈。”
  贵妃说罢,亲亲热热牵起了颐行的手,温声道:“这回的事你辛苦了,戳穿了懋嫔的诡计,总算大功一件。”
  颐行有点发怔,没想到贵妃会来这一手黄雀在后,她忙活半天,功劳的大头竟被她抢去了。
  “不是……”颐行眨了眨眼,“贵妃娘娘,您也知道懋嫔诈孕的事儿?”
  裕贵妃脸上一僵,“这事儿你我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吗,否则我何必特意跑到储秀宫来替你求情?”
  所以姜还是老的辣,只要你脸皮够厚,什么好事都能算你一份。
  太后弄不清她们里头的弯弯绕,也不愿意过问,眼下只一心要处置这胆大妄为的懋嫔。
  “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来,那可是两条人命啊!皇帝,这毒妇不能留,还有这些为虎作伥的贱奴,也一并都要处置了。”
  皇帝应了个是,“图尔加氏混淆皇室血脉,着即褫夺封号,押入颐和轩听候发落,宫内知情者助纣为虐,皆令处死。礼部尚书崇喜一门降籍,交刑部彻查。待仵作验出那名宫女死因,若果真怀有身孕进宫,则该宫女阖家流放宁古塔。建档太医敷衍,来来回回请脉多次都未看出异象,尤其今日,竟说什么血气亏损,可见无能至极,着令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这是对冒犯皇权最起码的处罚,但卷入其中的人显然都觉得惩处过重了。
  晴山、如意、佟嬷嬷的哭喊求饶响彻整个储秀宫,可又有什么用,人还是被强行押解了出去。懋嫔暂时虽没有下令处决,但已然被打入了冷宫,等案子查清了,终究逃不过个死。
  她倒并不惧死,说实话今天经历的所有慌张和恐惧,其实都比死还让她难受。她只是不愿意拖累家里,一径哀声求告:“万岁爷,奴才是当真怀过龙胎的啊,只是后来不留神滑了……奴才也难过啊!万岁爷,您为什么不愿意多看奴才一眼,难道您对奴才就没有一点情义吗?看在奴才伺候您一场的份儿上,您就饶了我全家吧,奴才一人做事一人当,奴才去死,只求从宽处置图尔加氏,万岁爷……”
  她搬出的那些旧情,最后并没有起任何作用,皇帝摆了摆手,她还是被左右侍立的太监拖了出去。
  储秀宫里终于安静下来,除了正殿再没了主人,倒也没有别的不同。皇帝站起身来搀扶太后,“皇额涅,儿子送您回慈宁宫。”
  太后离了座儿,脚步也有些蹒跚了。皇帝扶她走出正殿,将到门上时对皇太后道:“皇额涅,尚氏这回有功,且是大功,不宜再随居猗兰馆了,儿子想着,永寿宫如今还空着,是否让她挪到那里,听皇额涅示下。”
  这话太后听见了,殿内的人也都听见了,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只等皇太后的答复。
  然而皇帝既然出了口,太后总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颔首道:“一切你看着办吧。我今儿真是受了惊吓,腿里也没了力气,谁能想到大英后宫能出这样的荒唐事。幸而没让懋嫔得逞,否则我将来死了,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了。”
  皇帝搀着太后往中路上去了,烈日炎炎,一点风也没有,华盖当头罩着,底下的镶边却是纹丝不动。
  众人蹲安送驾,人群里的裕贵妃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匆忙赶了上去,随驾一起离开了。
  大事过后,这宫殿显得出奇地空,贵人对老姑奶奶投去了艳羡的目光,“颐答应如今要移居永寿宫了,改明儿必定会有晋位的诏书,多好!可怜我们,还得继续住在储秀宫里。一想起懋嫔做的那些事儿,我心里就打哆嗦,两条人命啊,就被她这么白白祸害了。”
  永常在拽住了贵人的袖子,“今晚上多上几盏灯笼……姐姐,咱们做伴儿吧,才刚看见那宫女被塞进了箱子,我怕……”
  饶是大中晌,也觉得这殿里阴风阵阵,令人不寒而栗。
  大家很快都散了,贵人和永常在目睹了事件全部经过,得回去缓一缓。颐行带上含珍和银朱返回猗兰馆,该收拾的收拾起来,不多会儿必有内务府的人来张罗她们移宫。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进了屋子伺候颐行坐下,含珍道:“主儿今天辛苦了,但这份辛苦没有白费,万岁爷终于要论功行赏了。”
  可是颐行却惘惘地,坐在椅子里说:“我这一立功,是拿那么多条人命换的,想到这里就不觉得是件好事了。其实要是咱们能早点儿察觉人被送进了皮影库,兴许能救兰苕一命。”
  银朱道:“主儿不必自责,储秀宫每日进进出出那么些人,咱们又住在后院,哪里能时时察觉她们的动向。这回也是懋嫔狗急跳墙了,才让咱们逮住了狐狸尾巴。是她们心术不正,撒了这样要命的弥天大谎,哪里能怨别人戳穿她。至于那个兰苕,任谁也救不了她,就算不被懋嫔害死,也会被皇上处死的。”
  颐行还是蔫头耷脑,完全没了刚才的斗志,含珍知道她需要时间自己缓和过来,便转移了话题道:“主儿,永寿宫就在养心殿之后,翻过宫墙就是皇上的后寝殿。”
  颐行哦了声,“那往后上围房,咱们就是最近的。太好了。用不着走那么多路,可省了我的脚程了。”
  老姑奶奶的志向真不在侍寝上,别人听说住永寿宫,头一件想的就是与皇上比邻而居,能沾染龙气,老姑奶奶想的则是道儿近,优待了她的那双脚。
  横竖不管她怎么想,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含珍道:“主儿,永寿宫没有主位,您知道么?”
  对于这点,颐行可说是一点就通,立刻两眼发光,“难道皇上要晋我当嫔?”
  不过也是一乐而已,从答应到嫔,步子未免迈得太大了,晋个贵人的位分应该差不离。自己这回不光兑现了对皇上的承诺,还在太后跟前露了脸。虽说裕贵妃最后想抢头功,皇上心里是门儿清的,为了达到他的目的,日后必定在太后跟前多说她的好话,这么一来二去,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一将功成万骨枯么,后来她也想开了,能搬出猗兰馆换个大点儿的地方住,挺好的。
  只是在一个地方住的时候长了,零碎家当也置办了好多,她们足足打了五个包袱,连那个红泥小火炉也想一并带走。
  内务府来办事的太监只是发笑,“唉哟我的主儿,永寿宫什么没有,还稀罕这些个?”
  颐行想了想也是,便把炉子搁下了,“那永寿宫有浴桶没有?有的话里间那个也不必带上了。”
  含珍一惊,“主儿,那桶可是皇上的赏赉。”
  内府太监听说是皇上赏赐的,再没有劝她撂下的道理,忙招呼了人来,把老姑奶奶那些家当一应装了箱,全运到永寿宫去了。
  甫入永寿宫,触目所及就是两棵巨大的海棠,虽然这个时节错过了最佳的花期,但枝干上仍有花芽零星开得热闹。
  颐行站在永寿门前,回身望了眼养心殿方向,这里正能瞧见燕禧堂和体顺堂的后墙。自己一步步登高,总算到这儿了,再使点劲儿,当初入宫时的念想,总会达成的。
  那厢东西全运到院子里了,颐行重又换了个笑脸,快步赶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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