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1年07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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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宴上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场面,妃嫔们言笑晏晏,围着太后说笑。直聊了有半个时辰光景,桌上的果子茶也吃了两盏,外头夜渐渐深了,万寿灯在空旷的广场上高高伫立着,遇见了风,悠扬地旋转着,洒下一地斑驳的金芒。
  远远地,隐约有击掌的声响传来,“啪――啪啪――”
  愉嫔耳朵尖,回首朝宫门上看过去,“前朝大宴散了,万岁爷来了。”
  于是所有妃嫔都站起身抿头抻衣裳,脸上含着笑,盼望着她们大家的主子。
  颐行不敢抬眼直瞧,只管盯着自己的脚尖。余光看见司礼太监鱼贯从门上进来,其后出现个身穿明黄色缎绣金龙夹袍的身影,那是九五至尊的辉煌,一重重灯火后,仿佛驾着云霭的太阳般金光耀眼。
  这会儿颐行脑子里倒空空了,想起那个被废到外八庙去的侄女,不免有点惆怅。要不然现在领头接驾的是皇后啊,没有这番变故,自己正躺在凉风榻上吃甜碗呢,何必站在这里当戳脚子。事情的起因都打皇帝身上来,她那大哥哥就算贪墨,又何必让皇后连坐。出嫁了不就是宇文家的人了吗,最后竟还整了一出与娘家同罪,天家的气量可一点儿也不大。
  反正这皇帝不是个好东西,颐行坚定地想。明晃晃的黄色从她眼前经过时,她愈发垂低了眼睫,忽然对自己立誓要当皇贵妃的伟大志向产生了怀疑。
  妃嫔们面见皇帝自然是欢喜的,她们从宴桌后出列,齐齐跪地向上磕头,“皇上大喜,恭祝皇上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正大光明殿里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嫔妃们满头珠翠,领上压着燕尾,从高处看下去一个个后脑勺齐整而滑稽。
  皇帝转过身,提袍向皇太后叩拜,“儿子的喜日子,是额涅受难的日子。儿子不敢忘记额涅的不易,给皇额涅磕头,愿天保佑圣母日升月恒,万年长寿吉祥。”
  这偌大的殿宇里鸦雀无声,满世界都回荡着皇帝的嗓音,趴在地上的颐行听着那语气声调,奇异地觉得有点熟悉。
  皇太后忙起身,将皇帝搀了起来,笑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孝心。快坐下吧,她们等了半天了,要给你贺寿呢。”一面向下吩咐,“你们也起来吧,好容易你们主子来了,大家一处说说笑笑,给你们主子助兴。”
  众妃嫔齐声应是,由边上宫女搀扶起来,颐行也麻溜站起身,预备着时候一到,往宴桌上运菜。
  直到这时候,她才趁乱往上首的地屏宝座上瞄了一眼,她站的地方恰是皇帝斜对过,看不见全脸,但那侧脸的模样,就已经够她咂摸一阵子了。
  多年前那个站在墙根儿乱撒尿的小小子儿,就是他?长远不见,原来长那么大了!
  白净依然是她记忆中的白净,甚至拿善常在的脑袋来对比,一个是剥壳荔枝,另一个是没褪皮的荸荠。至于说话的声气儿,比之十年前当然有改变,中气足了,有帝王威仪了,但温和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不知道他雷霆手段的人,还真以为他是早前那个知道害臊的男孩子呢。
  就是……说不出的古怪,十年前的记忆,能残留得那么鲜明吗,颐行总觉得昨天见过他似的。可细想之下又不应该,人家是皇帝,自己连六宫的门槛都没入呢,上哪儿见他去。
  不过要是把那下半张脸遮挡起来……颐行只顾瞎琢磨。
  冷不防上首一道视线向她投来,吓得她舌根儿一麻,顿时什么想头都不敢有了。
  大殿之上视线往来如箭矢,皇帝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六宫嫔妃敏锐的观察,即便只是一个眼神。
  万岁爷瞧那位老姑奶奶了!众人心头“咯噔”一声,各自都有各自的考量。
  裕贵妃这时候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笑着说:“大伙儿等了主子爷这半晌,太后也不曾正经进东西呢,依着奴才瞧,寿宴这就开了吧,主子先解解乏,再瞧瞧众位妹妹给您预备的贺寿礼。”
  皇帝是个内秀的人,大庭广众下绝不落人半点口实,视线短暂停留片刻,立即从老姑奶奶身上挪开了。也没什么话,只是微微颔首,裕贵妃便示意总管太监,可以上热菜了。
  刘全运站在大殿一角,扬起两条胳膊双手击掌,殿外源源不绝的各色精美器皿运送了进来。
  宫里位分和等级是看得极重的,皇帝和太后的桌子在上首,两掖是贵妃、三妃,依次往下类推。颐行伺候的这桌是和妃带着永贵人,永贵人是嫔妃里年纪最小的,看样子才十四五岁光景吧。女孩子这个年纪上头,差一岁都显得真真的,永贵人还是一副孩子气儿,对和妃的猫也尤其喜欢,因此即便不在一宫住着,她也爱同和妃凑作堆。
  和妃呢,实在不喜欢带着个孩子,但瞧永贵人年轻好揉捏,且今天的宴会上尚有可用之处,便热络地将她留在了一张膳桌上。
  颐行给她们排膳时,永贵人还把猫拢在腿上,小声说:“和妃娘娘,我给窝窝做了两件坎肩,打了个项圈,明儿让人给您送过去。”
  一个惦记给猫做衣裳打络子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晋位的?这皇帝实则不是个人啊,让颐行好一阵唾弃。
  和妃潦草地应了,“亏你还记挂着一只猫。”
  永贵人讨好地说:“我就喜欢猫。等将来窝窝下了小崽儿,送我一只成吗?”
  和妃无情无绪地把目光调向了皇帝的方向,“窝窝是只公猫,不会下崽儿。”
  那厢裕贵妃已经忙不迭向皇帝敬献贺寿礼了,她献的是群仙祝嘏缂丝挂屏,展开了请皇帝过目,笑道:“这对屏风上头绣像,是奴才的绣活儿,自上年万寿节起第一针,到今儿正好绣完。其上九十九位仙人,用了九十九色丝线,祝愿我主江山万年,丹宸永固。”
  裕贵妃在这种事上,一向最喜欢花小心思。这宫里头锦衣玉食还缺什么,缺的正是一片赤胆忠诚。她能到今儿,终是会讨巧,其实不光三妃,连带着下头的嫔位也不认同她。她们说贵妃擅钻营,惯会讨好主子,即便是无奈屈居于她之下,眼里照样不待见她。
  裕贵妃这回又抢在头一个献礼,闹得后面的人多少缺点新意,像怡妃的利益释迦牟尼像,恭妃的金长方松树盆景,还有和妃的竹根寿星翁等,都沦为了敷衍了事的点缀,反正这回的头筹又叫裕贵妃拔得了,众人暗里不免牙根痒痒。
  和妃不哼不哈的,把主意打到了边上布菜的人身上。
  皇上不是让裕贵妃关照尚家老姑奶奶吗,这大庭广众下要是出了差池,是老姑奶奶的不是,还是裕贵妃看顾不力呀?
  和妃盯住了永贵人腿上的猫。
  这猫自小就在景仁宫养着,她最知道它的机簧在哪里。窝窝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手上的指甲套,只要见她伸过去,必定踩了尾巴似的炸起毛。
  和妃心里有了成算,脸上笑得和颜悦色,眼梢留意着老姑奶奶,见她热菜上得稳,倒也很佩服她这程子所受的调理――
  一个金窝里养出来的娇娇儿,如今竟能有模有样当差了。
  只是这点子改观,不足以支撑和妃改变主意,瞧准了她搬来一品拌虾腰,便悄悄去抚永贵人藏在桌下的猫。这下子猫受了惊,直蹦起来,加上永贵人慌忙的一抛手,那猫跳到桌上冲撞过去,只听噼里啪啦一通乱响,菜打翻了,和妃一声尖叫下,身上遭菜汁泼洒,从肩头浇下去,淋漓挂了满胸。
  一时间众人都傻了眼,颐行脑子里发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心道完了,老天爷和她过不去,打定主意要收拾她了。
  永贵人也惶惶然,听见太后厉声呵斥哪里来的猫,一下子就唬得哭起来,嗫嚅得语不成调,”奴才……奴才……“
  懋嫔见了牵唇一笑,操着不高不矮的声调说:“这不正是和妃娘娘宫里的猫吗。”
  看看,兔儿爷崴了泥了,这畜牲连主子都挠。
  和妃弄得一身狼狈,嘴里委屈起来,“我原说这样的大宴,不能带猫的,可永贵人非不听。瞧瞧,浇了我一身,要不是忌讳今天是好日子,我可要闹上一闹了。”
  皇帝的寿宴,就这么被搅了局,太后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恨道:“尚仪局是怎么调理的人,烫死也不能丢手的规矩,竟是从来没学过!”
  牵扯一广,吴尚仪慌忙出来跪下磕头,一叠声说:“是奴才管教不力,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裕贵妃走过去查看,见颐行伏地叩首,袖口上有血氤氲出来,蹙眉道:“这猫儿真真不通人性得很,日日给它饭吃,撒起野来六亲不认。”指桑骂槐全在这机锋里了。
  和妃是没想到,原本只想给裕贵妃难堪,谁知最后竟坑了自己,自然恼火。
  因为皇帝在场的缘故,不能直剌剌针对颐行,便向吴尚仪呵斥:“你是吃干饭的,尚仪局里没人了,派出个这么不稳当的。大喜的日子里见了血,我看你怎么和贵妃娘娘交代!”把球一踢,又踢回贵妃跟前了。
  女人们作法,无外乎这样,嗡嗡闹得脑仁儿疼。
  皇帝将视线调向了跪地的老姑奶奶,她跪在膳桌和膳桌之间的夹角,那片空地上正能看见她手背上的伤。皇帝唇角微微一捺,转头对裕贵妃道:“猫狗养着助兴还犹可,伤人的不能留,明儿都处置了吧。朕乏了,后头的事交贵妃料理。”说完便不再逗留,起身往殿外去了。
  这场汤洒猫闹的事儿,到最后也分辨不出是打哪儿起的头了,猫跑了,一时抓不着,人却在跟前等着发落。
  太后因皇帝下令让裕贵妃料理,不好说什么,皇帝已经趁机离了席,太后便扔了话给贵妃,“万寿节过成这样,还见了血,历年都没有过的,我瞧着实在不成个体统。”
  贵妃忙道是,讪讪说:“是奴才的疏忽,请太后恕罪。奴才一定好好处置这事儿,太后就瞧着我的吧。”
  太后面色不豫,又瞥了跪地的人一眼,方才率众回慈宁宫了。
  殿里一时鸦雀无声,只听见永贵人绵长的啜泣,裕贵妃心里也烦躁,回身道:“可别哭了,进宫也有时候了,怎么连规矩都没学好。今天是什么日子,还由得你哭?”
  永贵人经她一喝,立时收住了声儿。
  和妃拿住了把柄,想逼贵妃处置颐行,一副留下看好戏的姿态。
  贵妃乜了她一眼,笑道:“妹妹身上都浇湿了,还是回去更衣吧。这菜虽凉,味儿还是咸的,菜汁子捂在身上,你不嫌J得慌么?”
  和妃被她软刀子捅了一下,终是没法子,也拂袖回景仁宫去了。
  接下来一众嫔妃都散了,只剩下贵妃和身边几个近身的大宫女,到这时贵妃方命人搀颐行起身,对吴尚仪道:“你也起来吧。”转头又安抚颐行,“姑娘受惊了,这是深宫之中家常便饭,今儿见识过了,往后就不怵了。”
  颐行没想到贵妃这样和颜悦色,倒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手背上叫猫抓伤的地方疼得厉害,只好一手捂着,向贵妃蹲了个安道:“贵妃娘娘,是奴才不成器,弄砸了万寿节大宴,您骂奴才吧,打奴才吧,就是罚奴才出宫,奴才也认了。”
  结果裕贵妃并不接她的话,反倒查看了她的手,吩咐吴尚仪说:“这两天别叫姑娘沾水,没的天儿热,泡坏了伤口,回头留疤。”见颐行一副纳罕的样子,复又笑道,“你不知道,早前你家娘娘在时,我和她亲姊妹似的,后来她遭了这个磨难,我在宫里也落了单。先头你应选,我本想拉扯你一把,可宫里人多眼杂,我但凡有点子动作,都要叫她们背后说嘴。如今我掌管六宫事物,做人也难得很,这回吴尚仪说要调遣你往前头当差,我是默许的,没想到和妃阴毒,闹了这么一出,她不光是想敲打你,更是想让我难堪。”
  颐行听裕贵妃说完,心里半信半疑,但又想不明白,落难的姑奶奶还不如糊家雀儿呢,贵妃有什么道理来攀这份交情。
  贵妃并不因她的迟疑不悦,话又说回来,“今儿一干人都等着瞧我怎么处置你,我本打算这趟大宴过后调你去永和宫当差的,如今看来这事儿得拖一拖了。你且跟着吴尚仪回去,尚仪局要罚你,样子总得做做的,姑娘先受点儿委屈,等这风头过了,咱们再想辙,啊?”
  这声“啊”慰心到骨子里,颐行自打进宫,就没见过这么和善的嫔妃。虽说宫里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但今儿起码能逃过一劫也是造化,所以管她裕贵妃心里在盘算什么呢。
  于是颐行福下去,颤声说:“谢贵妃娘娘恩典,原像我们家这样境遇的,进了宫遭人白眼也是应当的。”
  贵妃却说不是,“哪家能保得万年不衰?都是做嫔妃的,谁也不知道娘家明儿是愈发荣宠,还是说倒就倒了。为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想来我这种念头和那些主儿们不一样,所以她们背后也不拿我这贵妃当回事儿。”
  说多了全是牢骚,贵妃这样温婉娴静的人,终归不能弄得怨妇一样。话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贵妃复又安慰了颐行两句,由宫女们簇拥着,回她的永寿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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