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是宫内的太监和宫女。
那个方向正好挡住了从西边斜射到白玉棋盘上的金色日光,宫女和太监都是训练有素的,不可能这么没眼光。
皇帝不愧是做了三十多年皇帝, 沉稳极了,他并没有跳起来展示一番什么叫惊慌失措, 而是默默抬起头,看向坐在他对面的丞相。
丞相也不愧是丞相, 他抬起眼睛, 和冉清秋四目相对,沉稳地将棋子放下来,然后拱手问:“仙子从何而来?”
冉清秋俯下身看棋盘, 满怀遗憾地说:“你们两个棋下得好烂。”
丞相:“……”
皇帝:“……”
平日里还真没谁敢对他说这种话,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棋下得烂。但如果谁真的当着他的面嘲讽他的棋艺的话, 他还是一定要让对方得到教训的。
“仙子说得对。”
但是显然这个人得罪不起。
皇帝虽然是皇帝, 但一个生活在仙侠世界中的皇帝,很清楚该在什么人面前认怂。
修行者是绝对惹不起的,对方既然能悄无声息地站到自己身边看棋,那么自然也可以悄无声息地摘下自己的脑袋。
皇帝赶紧对丞相眼神示意,这里就两个位子, 怎么能让仙子站着说话呢?
丞相秒懂,正要说话,却看见冉清秋摁住了皇帝的肩膀。
她看着丞相,说:“你的水平好像还行,来和我下一局试试吧。”
皇帝:“……”
丞相看着皇帝忍气吞声地站起来,心里只希望等这件事过去之后,不要被秋后算账。
但……好歹也是多年的丞相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仙子对围棋一道有研究?”尽管背后已经开始往外冒冷汗,但越是紧张刺激的情况,越是要冷静,丞相若无其事地打探着冉清秋的爱好和性格。
冉清秋谦虚地说:“略有钻研。”
柳炎歌就很无语:“那这么久怎么都没看你碰过?”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也不短了,可太清楚冉清秋平日里的娱乐活动都是什么样的了。说好听点儿叫悟道,说难听点儿就叫发呆。
从出生开始就养成的习惯导致她体内的灵力运转几乎成了本能,冉清秋平日里压根都不管修行的事,那对她来说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因为无聊。”冉清秋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你每次下棋都赢的话,这东西自然就没那么有趣了。”
柳炎歌发自肺腑地说:“姐姐你少说两句吧。”
可怜柳炎歌也是穿越了三个世界了,只长眼界不长智商,尽管也学到很多东西,可是脑子还原原本本是那个普普通通三位数加减法要用计算器的大脑。
冉清秋笑嘻嘻地把皇帝撵起来,和丞相下了一局棋。
一开始丞相还打探冉清秋的名字,来历和背景,很快就被她飘逸的攻势打得溃不成军,只剩下咬紧牙关使劲儿思考的份了,别说乱七八糟的棋盘之外的事情了,就连棋盘内落一子都要思考好半天。
与此同时冉清秋还悠哉地和柳炎歌讲故事。
“他水平比我师尊还是好点儿的,当时我七岁的时候师尊教我下棋,统共只赢过我三局,我还没搞明白规则,然后就再也没有赢的份儿了。”
柳炎歌不想听这些。
但可惜冉清秋刚发现克制柳炎歌的办法,兴致正浓,一边碾压丞相,一边刺激柳炎歌,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旁边的皇帝。
皇帝呆站了好久。
太监搬来椅子给他坐,他又不敢坐,点头哈腰地站一旁给冉清秋扇风。
原本冉清秋进皇宫时全然不是这种待遇,柳炎歌倒很清楚为什么。原本的剧情中,冉清秋进皇宫是和李长歌一起来的,身份是李长歌府上养的门客,地位比李长歌都低一等,更不要说是皇帝了。
卷入侯府公子和镇国公主之间爱情斗争的人,到皇宫来见皇帝,不被磋磨一番又怎么可能?
这次的戏码却是仙人临凡。
李长歌会对冉清秋说,在凡人间展现修为是不好的,冉清秋信他,居然果真不用。她把自己放低了,别人就自然看她那么低。
但柳炎歌永远不会让她这么做。
她只恨冉清秋修为还不够高,姿态还太亲切。
柳炎歌捂住耳朵欣赏皇帝的表演,那边冉清秋见她没反应,恋恋不舍地几步棋就结束了对丞相的虐待。
“水平一般。”她点评说。
丞相无话可说。
他当年未入政坛时,可是凭借着一手棋艺名扬天下被人举荐入仕的。
“在下水平低微,让仙子失望了。”
这是自谦的说辞,冉清秋却耿直地点了点头,说:“你知道就好。”
冉清秋来了没干正事儿先下了一场棋,心里却还是记得她要来做什么的。她偏过头问:“你就是当今天子对吧?”
皇帝讪笑:“寡人便是。”
冉清秋迷惑地问:“你怎么管那么宽?”
皇帝:“啊?”
“我听说,女子二十五岁不婚有罪,由父母官主持婚配,是真的吗?”
皇帝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说:“传闻有误。”
“我误会他了?”冉清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柳炎歌。
柳炎歌无所谓地说:“那算他命大。”
冉清秋的心虚立刻就消失不见了,她理直气壮地反问:“是吗?你的意思是说我错了?”
皇帝见含糊了之行不通,说:“这是先帝的政策了。”
这是推锅。
但冉清秋还没到能被这么简单的话术给骗到的地步。她这些天来被骗了太多次,对任何人的话语都有了本能的警惕。
“所以你是说我错了对吧?”
丞相适时开口给皇帝说:“传言确实有误,是十五岁而不是二十五岁。”
冉清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十五岁?!”
“但是这项法条确实有悖人伦,陛下之前有意废除,朝堂上却始终有不少阻力,无法实行。”
冉清秋皱起眉头,正要问是什么阻力,却听到柳炎歌说:“这种鬼话真是当你好骗呢。”
冉清秋没敢说话。
她还真的有点信。
刚识破一个骗局的人自信心爆棚,是很容易钻入下一个圈套的。
“你问了就说正在做,你不问就永远不做,不愧是官僚,深谙官僚主义的精髓。”
“而且,就算这条法令真的要废除,也肯定是因为人口的问题已经从不足变成了过量,而不是因为什么良心发现。”
冉清秋竖起眉毛:“这种拙劣的谎话,难道你真的以为对我有用吗?”
她看了一眼皇帝,说:“圣贤说,小国寡民,无为而治。可是你连别人嫁人生子都要管,同时却又任由子民们填沟壑,不该管得管得太宽,该管的不管。”
冉清秋下了论断:“真是个不合格的皇帝。”
“你应该退位。”
第53章 仙
冉清秋说这话是很诚恳的, 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而给出的建议。
但皇帝显然不这么觉得。
他只觉得自己就像是屠刀下的肥猪,不听话就会被这个女人一剑杀了。她身后那柄通体雪白的宝剑正一副忠犬模样,绕着她来回飞舞, 把金灿灿的日光反射出几分寒冷和苍白。
他怎么敢不听对方的话?那把剑看起来就锋利得不得了。
“仙子为国为民,大公无私, 寡人岂有不听之理。”
冉清秋讶然说:“没想到你还挺能听得进去意见的。”
柳炎歌说:“苍狗剑往脑袋上放,任是再自大的人,再无理的意见,都会听得进去的。”
冉清秋见柳炎歌误解,赶紧澄清自己说:“我可没有威胁他。”
“对,你绝对没有。”柳炎歌睁眼说瞎话。
冉清秋见皇帝愿意退位, 自觉大功告成,满意地点点头, 就仗剑离开了。柳炎歌一直等她飞出去好远才反应过来。
“你这就走了?”
“有什么问题吗?”冉清秋反思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这个皇帝做得不好, 那就换一个皇帝, 皇帝本人也没有意见,那不就是说好了吗?”
柳炎歌无语极了。
“话是这么说……”
但冉清秋就这样一走了之的话,无论怎么说, 事情都不会照她的设想发展的吧。有时候柳炎歌真的很好奇, 冉清秋小时候到底是读得什么书?要说她没有文化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是读过很多书的, 可是她的天真也全然不是读书人式的天真,而是山野精灵一般的单纯。
就连孔子写书不也写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吗?
不过可能这个世界也没有孔子……
柳炎歌问:“你觉得他们会按照和你约定的来做吗?”
冉清秋鼓起脸颊,气呼呼地说:“好歹是个皇帝,不至于那么不讲信用吧。”
“就因为是个皇帝才不讲信用呢。”皇帝违反承诺是不会有任何惩罚的,因此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不讲信用, 并且还要在史书上写这是计谋和智慧。
“那我就去回去看看。”
冉清秋别的没有,就是时间很多。而且现在的她尤其痛恨被人欺骗。
“如果他们骗我的话,我就把他们扔去喂槐树妖。”
柳炎歌抖了一抖。
“我现在可真的没有骗你。”
“嗯哼!”
冉清秋回转到皇宫,这次没有再光明正大地直接从天而降。既然要去看看皇帝到底是在欺骗自己还是真的愿意退位,直接运转匿踪术尾随显然是个更好的方式。
皇帝本人倒还真没有起糊弄的心思。
“仙人都降世临凡,命我退位,想必是寡人获罪于天,寿命不长了。”
冉清秋嘀咕说:“我没有命令他。”
柳炎歌说:“我知道,但是你看他这样子,想必是自己也做了不少亏心事,没人找上门也就算了,你一吓他就懵了。”
冉清秋摇头说:“我也没吓他。”
“嗯嗯,你说的都对。”
冉清秋这要是再听不出来柳炎歌在糊弄她,就枉为一代天骄了。
“哼。”
柳炎歌继续凝神观察。
这皇帝断断续续一字一顿地说完这话,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消失不见了,他颓然瘫倒在椅子上,低低地垂下了脑袋,一瞬间鬓发全白。
丞相冷眼看着,心中突然浮起了一句形容。
就像是龙褪去了假面发现自己其实本来只是一条鱼。
想着想着,不由有些索然无味,凡人中的真龙天子,在仙人面前也确确实实是只是一条小鱼而已。这世上,到底还是封王拜相不如神仙逍遥。
他脱下头上的发冠,披散开头发,说:“臣是陛下的臣,陛下退位,臣不愿为新皇效忠,请求陛下准允,挂冠而去。”
皇帝快慰极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眼里,再也没有比丞相更忠的忠臣,更贤的贤士。他握住丞相的手,老泪纵横。
“寡人这一辈子,竟然能有丞相这般忠臣,也算是不枉了。”
感动过后,他话锋一转,说:“可挂冠之事,还是三思而后行,朝中无人呐!我儿根基不稳,还需扶持。”
就丞相挂冠一事,两人三请三让,好一番大戏。
柳炎歌冷眼旁观,问冉清秋:“你看明白没有?”
冉清秋:“哈?”
她有点想说自己看明白了,可又担心柳炎歌问起她到底看明白了什么,到时候她可是绝对回答不上来的。
只得诚实以对:“贤君良臣,相得益彰?”
柳炎歌哈哈大笑。
“算个鬼的贤君良臣啦。”
“丞相为何要挂冠我还没看明白,或许是顾忌到未来朝堂上的风雨,或许是有别的想法,但如果真的是出于对皇帝的忠心的话,他就会留下来应皇帝的要求辅佐他的儿子。”
“而皇帝,如果真的是为了丞相考虑,自然也该放他自由。”
“但是他们都没有这么做。”冉清秋一点就透。
“这也太虚伪了吧。”
柳炎歌笑着说:“凡人就是这样的,毕竟肉体凡胎要吃饭,但也不是说仙人就不这样,只要做不到无欲无求,就都会变得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