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冉清秋刚跨过衙门的门槛,先被杀威棒给打蒙了。
“什么东西?”
“杀威棒。”之前在给冉清秋登记入籍的时候对她还满脸带笑的小吏, 一听说她的来意转眼就变了脸。
“民告官,有理无理都是要先打一顿杀威棒的。”他觑了一眼冉清秋,做出一副为她着想的样子来。“冉姑娘如果真的想要炮制他的话,实在是没必要告他……“
他两指一搓,比划了个手势。
“哈?”
冉清秋满脸懵逼。
“这是什么意思。”
柳炎歌:“……”
很明显是要钱的意思。
这时候那个小吏却正经起来,摆出一副好心被辜负的模样:“姑娘你要是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 冉清秋碰了一堆软钉子,愤愤不平地回去了。
柳炎歌躲在冉清秋的识海里反思了半天, 得出了结论。
“显然就算是我,也低估了现在的世道。”
冉清秋说:“这些人也太过分了吧, 官对民的管辖是无所不包的, 收税连个文书都没有,不给就要带人上门来捉拿,民告官却要先打一顿杀威棒, 摆明了就是说不让你告啊。”
“父母官嘛。”柳炎歌冷笑说:“父母对子女就是这样有着无可辩驳的权威的。”
“父母官这三个字, 强调的从来不是父母为子女计深远的那一层意思。”
冉清秋讶异地说:“什么?竟然不是吗?”
“当然不是。”柳炎歌问:“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从书里啊。”
柳炎歌只是微笑。
“书又是哪些人写的呢?”
冉清秋皱起眉头, 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过了一会儿, 她从思考中回过神来,说:“还是不对。”
她说:“如果父母官对麾下的子民全无爱护的话,那他们为什么不反了呢?”
冉清秋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书上所写的东西和现实中真实发生的事情会相差那么远。她也仅仅是办了入籍和交税两件事而已。
回到院子之后,她坐在槐树妖的树冠上,将苍狗剑放在膝上, 一个字也不说,静静地坐了三天。
就想这么一件事。
想了三天也没有想明白。
然后她展开神识,将神识的触角探入了镇子里生活的每个人身边。
她带着柳炎歌去观察那个老头儿。
老头儿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老妻,住在一个略显寒酸的瓦房里,儿子还都没有娶妻。短短三天时间,冉清秋就听见他两个儿子有两次为了娶妻没有钱的事情和老头儿吵架,严重的时候动起手来,把老头儿推倒在地上一个屁墩儿。
但是冉清秋也看得很清楚,老头儿其实私藏了不少银子,都藏在床底下那个挖空了的地洞里,钥匙整天贴身戴着。
那个钱箱里的钱只见进不见出。
半夜了他躺在床上,和老妻背对背,既抱怨儿子不孝挣不来钱,又抱怨上司天天把得罪人的事情推给他干,自己做好人。
老妻也和家里人不和,白天趁两个儿子出门和狐朋狗友胡混,老头儿去衙门听差的时候,门一锁就出门打牌,在牌桌上听牌友讲见手青吃了要人命,在悄悄打探如何搞来见手青。
然后冉清秋又带着柳炎歌去观察那个小吏。
小吏住的地方就明显要好很多。
一间院子四间屋子,住了七个女人五个孩子,挤在一起,全靠他的粮晌过活,他的粮晌显然是不够的,于是就处处盘剥,上下活动。但也不过就是吃喝不愁,七个女人穿的也就是普通的麻布衣服,平日里在院子里日夜做针线活儿。
当中最大的那个也才二十多岁,最小的才十三四岁。
但十三四岁的那个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堕过一次女胎。二十多岁的那个眼睛已经快要看不见了。
冉清秋不明白。
“雨霖宗的庇护下,镇子上风调雨顺,从无天灾地动,不下大雪,不遇干旱。地里的粮食是绝对够吃的。”
“县衙里放的粮食,供镇子里所有人吃上三年不成问题。”
她困惑地问柳炎歌:“他们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子的?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山上的鸟儿。”
“是衙门的错吗?”
她把神识探入衙门,问柳炎歌说:“不然我们把衙门个拆了吧?”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逻辑上也很合理,既然镇子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受衙门的罪,那就把衙门灭掉好了。
“可是……衙门的人似乎也没过得有多好。”冉清秋越发想不明白了:“那他们又为什么不干点儿好事呢?”
柳炎歌说:“确实过得算不上好,但是比起镇子里的普通人还是好上一些的吧。”
冉清秋决定要详细地了解下镇上的居民们是如何过日子的之后,借助神识的便利,可以说很快就比调查记者们知道的还要清楚了。
“也就是住瓦房和住草屋的区别,穿麻衣和穿棉衣的区别。”
柳炎歌哈哈大笑:“这区别还不够大吗?”
她说:“你既没有住过瓦房也没有住过草屋,既没有穿过麻衣也没有穿过棉衣。在你看来没有区别,但对于住草屋穿麻衣的人来说,差别还是很大的。”
冉清秋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有道理。”
她是个很擅于听取别人的意见的人,听柳炎歌这么说,就立刻做了决定。
“那么我换一间草屋住,买一些麻衣来穿。”
柳炎歌:“……”
倒也不必。
“或许到时候我就明白为什么就为了这么一点儿东西,他们就愿意逼别人去死。”
短短三天时间,衙门里确实死了好几个人。
倒不是由冉清秋重点观察的那两个人经手的,但是显然他们谈笑间说起也没觉得不对。
冉清秋既然这么决定,很快就换了间草屋,穿上了麻布做的衣服。
“衣服有些扎。”她诚实地说:“但是屋子倒还好,只是小了一些。”
柳炎歌真的很欣赏冉清秋这份处变不惊的心境的。
“等下雨你就知道了。”
“下雨不是更好吗?”冉清秋问。
柳炎歌叹了口气。
冉清秋既不会吃饭,也不会生病,仅仅换个屋子,换一身衣服,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意义的。
但是这几天她也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小吏曾经对老头儿提起过,冉清秋来衙门要告他被劝走了的事情,而后老头儿拿了钱给他。冉清秋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柳炎歌却看到了一些端倪。
之前冉清秋一个人住在大院子里,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家里又有个在外寻仙的远亲,小吏是不敢贸然招惹,老头儿也是有几分忌惮。
现在冉清秋换了间草屋住,一副破败的迹象,老头儿又受了上司的挑唆,知道冉清秋曾经准备要告他。
恐怕报复很快就要来了。
只是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手段了。
衙门里混了那么些年,虽然还是底层跑腿儿的差人,但也不至于直接让混混流氓打上门来那么简单。
第50章 仙
冉清秋穿着麻衣住着草屋, 体悟了半个月人世之艰辛。
什么都没体悟出来。
因为她不需要吃饭的。
一个人如果不需要吃饭,那么就可以坦然地与社会隔绝,所以冉清秋就算没有钱, 也可以半个月不出门,呆坐在茅草房里发呆, 然后理直气壮地和柳炎歌说:“感觉也还好。”
柳炎歌没话讲。
毕竟原本冉清秋坐在竹林梢头看云,现在她呆在茅草屋里看蚂蚁,这中间除了她的形象从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变成了憨憨以外,本质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让冉清秋去体会凡人的饥饿、痛苦、绝望和挣扎,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修行人到底是修行人。
“嗯……”她说:“就先等等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衙役们破门而入,把冉清秋抓了起来。
那个老头儿领着衙役们来抓人的时候, 冉清秋还满脸不明所以,反应不过来。正因为没反应过来, 所以迷茫地真的戴上了枷锁。
“这是在干嘛?”她在脑海里问柳炎歌。
柳炎歌也没搞明白。
不,有一点她还是知道的。
“他在报复你。”
冉清秋:“可是我哪里惹到他了?他骗我的钱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你去找他的上司告他了呀。”
“我又回来了啊, 根本没告成功。”
柳炎歌说:“嗯, 可是你告他了嘛,在他看来,基本就相当于你要搞他, 你得罪了他, 他就要搞你。”
冉清秋叹了口气, 说:“凡人真是让人搞不明白。”
“搞不明白没关系, 有人打你记得还手就行。”柳炎歌淡定地说。
她现在也不寄希望于冉清秋能够进化到燕葛那个程度了,就算是要求冉清秋能够明白到苏软软那种程度,都是一种奢求。
柳炎歌现在只想要冉清秋别再被人骗到自杀。
冉清秋鼓了鼓脸颊:“在你看来我就那么傻吗?”
“你当然不傻。”柳炎歌慈爱地说。
“我怎么觉得你语气不对。”
“你看,你确实不傻嘛!”
“混蛋。”冉清秋给柳炎歌下了定义,柳炎歌哈哈笑。
带着枷锁到了衙门, 冉清秋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道理,想要和衙门的人好好计较一番,但奈何他们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刚跨过衙门的门槛,也没有见到县官,捉住她往牢里一丢,就锁上门出去了。
冉清秋目瞪口呆。
“这个流程怎么感觉好像不太对的样子。”
还没等她想出来哪儿不对,牢房的角落里,一个男人就扑了过来。
冉清秋虽然还处于懵逼状态,但还是一脚给他踹了出去,撞到墙上弹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昏迷了。
“死了?”柳炎歌故作关切地问。
“没死。”冉清秋实事求是:“断了七根肋骨而已。”
柳炎歌沉默了半晌,说:“你还不如给他杀了呢。”
就现在这个医疗条件和这个男人显而易见算不上良好的家境来说,断了七根肋骨基本就可以等死了,而且这场死亡必然会很痛苦,且相当漫长。
冉清秋淡定地说:“我不想杀他。”
“哦?为什么?”
冉清秋不喜欢说话,但柳炎歌偏偏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也只好回答。
“我又不想吃他。”冉清秋嫌弃地说:“我不吃人,所以也不杀人,有什么问题吗?”
柳炎歌琢磨了半晌,说:“问题挺大的啊。”
为什么吃人和杀人要等同呢?
但这么久了,柳炎歌也有些摸到了冉清秋的脉门,隐隐约约好像也能明白她的逻辑。她从小就被金桐女带回来修行,对人世一无所知,仅有的一知半解统统来自圣贤书和——
“自然界中,野兽确实是只有在吃饭时才行杀戮之事的。”柳炎歌说:“但人类并不如此,这几天你应该也看到了吧。人类并不是为了吃而杀人的。”
冉清秋这个人有个很好的习惯,那就是她不说谎。
哪怕是对着她自己。
她是一个诚实的人,所以她承认:“人类确实是这样。”
“但是我不习惯这样。”冉清秋皱着眉头说:“如果杀了人又不是为了填饱肚子的话,就感觉不是那么正义。”
冉清秋不喜欢吃人。
“所以我不杀人。”
柳炎歌被说服了。
“很有道理,是这样没错,那就不杀好了,打断七根肋骨也不错。”
反正冉清秋无论是选择杀,还是选择打断七根肋骨,那个男人总是要死的。
事情解决了。
冉清秋茫然地看看四周,牢房太破败了,地上都是污水,到处都是横流的秽物,她甚至已经悄悄飘了起来,是绝对不可能继续坐在这里发呆的。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柳炎歌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嫌恶地说:“这里待不下去了,去揍仇人一顿,然后往别的地方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