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是我儿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高天乩,我不欠你,你欠我。”
林玉离开高府的时候,只带着几本书几件衣服,罗姬在身后嘟嘟囔囔说要把家里那些用大夫人的钱买的东西都搬空,林玉只是微笑。
她嫁到高府的时候,带来了簪缨世家传承足有四代的私产做嫁妆,放地契的盒子都用了三个。
临走时,所有钱都没有了,她还留下了一块儿从她身上掉下来给她带来了巨大痛苦的骨肉。
但她依然是幸运的。
她有机会能离开。
如果不是遇到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普天之下出了一个燕葛,她连离开的机会都不会有。
“我自由了。”她站在军营前感慨。
葛衣军的军营前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冷肃。从她身边走过各种各样的人,或者进去,或者出去。这仅有的一处入口于是变得有些像菜市场。
尽管林玉本人其实也并没有去过几次菜市场。
她的目光从那些哨兵们身上扫过,从她们紧绷的神经可以很轻松地看出来,这里其实是外松内紧。
罗姬躲在她的身后,探出个脑袋看着身边走过的一队民夫。
那些民夫穿着简单却整洁的褂子,肩上挑着沉沉的担子,里面白乎乎的,竟然是石灰。
林玉拉了她一下,让她从自己身后站出来。
“不要乱看。”
她始终记得这里是军营。
等轮到她的时候,林玉递上之前传令兵送来的令牌,简单地说明了她的情况:“闫将军说我如果愿意为大将军做事的话,可以解决我的食宿问题。”
守卫核查了令牌,登记了她的姓名和来意,就把她放进去,并且派了一个士兵来给她领路。
罗姬等走远了,才小声说:“那个大头兵居然会写字。”
认字的人不就是读书人?读书人怎么不当官去当个守门儿的小兵?
林玉笑笑,正准备鼓励她几句,让她也安心跟着自己念书,就听见给他们领路的那个女兵开口了。
“葛衣军里有学堂的。妹妹你要是想学的话,可以去看看。免费的。”
林玉闻言大吃一惊:“还有这种好事?那岂不是军中人人都能认字?”
她本已经对燕葛和葛衣军报了很高的期待,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刚来到军营,这里的人就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为她们领路的女兵本来就担负着给来宾宣传葛衣军的任务,都被指导过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不能说的,此时听到林玉的话,也很乐意给她讲一讲葛衣军的好处。
“这又有什么?”她微笑着说:“你以后就知道了,能给大将军效力,那真是天大的机遇。”
林玉默默点头。
能够在燕葛手下做事,确实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机遇。
燕葛收到林玉与儿子决裂,投靠了闫三娘的消息之后,将消息展开给柳炎歌看:“我说的对吧?”
关于林玉究竟是忠诚于她,还是忠诚于她的儿子,那是她要做选择的事情。
燕葛确实不必操心。
“对。”柳炎歌说。“你说的都对。不过她怎么这么果断?”
燕葛说:“我给她承诺的,可是一个最少五品官的官职。”
她知道阿柳不食人间烟火,可能不明白一个五品官到底是什么概念,于是就简单地打了个比方。
“如果给她儿子一个做五品官的机会,他儿子大义灭亲杀了她恐怕都是愿意的。她仅仅只是划清界限而已,已经非常心慈手软了。”
柳炎歌有些语塞。
“这……这种人……”
燕葛微微一笑:“阿柳你不信吗要不要我给你试试看?”
能在赵鸣琅手下爬到京中高官位置的,可不会有什么天真的好人。
柳炎歌摇头:“不用了。”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比燕葛更清楚这个时代的人们是什么样子。她选择相信燕葛。
“我相信你,你是个好人就够了。”
燕葛叹口气:“阿柳啊……”
她是个好人吗?燕葛不这么觉得。
但她会给好人一个生存的机会的。
“来继续批公文吧!阿柳。你上次说的育婴堂的事情,我觉得每年三百金不太够,可以加到一千金。”
柳炎歌:“……”
比起批公文,她其实还是挺喜欢和燕葛胡扯的。
说到底……她一开始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来着?她到底是怎么从高大上的随身外挂沦落到贴身秘书这个可悲的地步的……
“你什么时候再出去骑马啊?”她哀嚎:“我想看看风景嘛。”
燕葛安抚她说:“等局势稳定之后。”
局势什么时候稳定?
只要一日这天下的基层官员还是那些南方的秀才旧朝的遗民,这局势就一日没有办法稳定。
燕葛在耐心地等待着后方的支援。
后方的支援在赶来的路上。
绿林十八寨中大刀寨的寨主亲自护送三百名身披蓝袍的女官们往京城赶来。
在燕葛未曾打下京城的时候,她们呆在北方,一边等着前线的消息,一边在后方安抚民众,休养生息,并且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后勤支持。
而当燕葛攻破京城之后,她们就按照早就做好的规划,抽调一部分曾经管理过一阵子城池的熟手去京城赴任,然后从书院中,提拔一部分学生去填补他们的空缺。
这样将后方已经梳理过一遍的城池交给经验相对不足的人,让经验相对丰富的人去应对京城错综复杂的局势。
和大刀寨的喽啰走在一起的女官们,尽管都或多或少地做过一阵子的官儿了,但遥遥望着远方的京城,心里依然是不安的。
“我们真的能够不辜负燕头领的期待吗?”
夜深时,三三两两的学生们聚在一起,在篝火周围小声地议论着。
她们为了赶路,错过了驿站,此时四周一望无际,是荒郊野岭。
但火升了起来,没有人感到害怕。
她们只害怕让燕葛失望。
夜晚的篝火缓缓燃烧着,照耀着女人们的脸庞。
她们的年龄或大或小,年纪大的已经做了姥姥,年龄最小的那个,今年才只有十六岁。
但是她们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充满着活力和生机。
听着同伴的担忧,穆红玉拨弄了一下篝火,平静地开口说:“到了京城做的也不过就是你们平日里在后方做的那些事情。又有什么好害怕的?管账的继续管账,做父母官的继续做你们的父母官。判案的判案,治病救人的,继续治病救人。换了个地方就不懂得该怎么做了吗?”
有人小声说:“可是听说京城比我之前在的平安城大多了。”
“也就只是大了一些而已。”穆红玉淡淡地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前面有葛衣军的姐妹们撑着呢。”
说起葛衣军,书院里的女官们顿时就放松下来了。
“那就确实没什么好怕的了。”
书院和葛衣军是燕葛手下一文一武两个支柱。
她们彼此扶持,是对方最坚强的支撑力量。
“我现在只有听到葛衣军传来捷报的时候,才能放松下来。”有人开口说:“我的姐姐就在葛衣军三部当兵。”
“我闺女在九部。”
“我母亲在八部。”
“唉。”有人叹息:“其实我也想呆在葛衣军的。可是……”
她伸出手给大家看。
她的右手,整整齐齐少了三根手指:“我没有办法握刀。”
她仰起脸,火光下,她布满整张脸的刀伤在众人眼前一览无遗。
“我这个废人,拿不了刀了,现在只有写写字动动嘴的力气了。可是曾经,葛衣军刚成立的时候,我也是当中一员战将。”
第13章 女帝
书院的女官们按时赶到了京城。
燕葛带着葛衣军,在城门口列阵,迎接她们。
蓝袍的女学生们,经历了长途奔波,形容疲惫,可是日光照耀在她们身上,她们挺起脊梁,高高地昂着脑袋,所焕发出的光彩,比太阳还要耀眼。
燕葛含着微笑,骑在马上和她们挥手打招呼。
穆红玉领着三百名从北方的各个城池中赶来的女官们,在葛衣军的夹道欢迎中,向着尽头的燕葛走去。
“头领!”穆红玉在她身前单膝跪下。
她的年纪比燕葛要大很多,但是在燕葛面前,她是如此地心悦诚服。
她仰起脸热切地看着燕葛:“幸不辱命,将大家安全带到。”
燕葛翻身下马,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穆姨,多谢了。”
到了今天,她才终于能够睡得踏实一些了。
三百名女官并不足够替换掉京城中全部的官吏,但是燕葛也并没有贪心到那种程度。
“我们所要做的,只是确保每一个关键的位置,都有我们的人盯着。先从这个开始,等书院里的学生们成长起来之后,再慢慢一个个顶上去。”燕葛对柳炎歌是这样说的。
柳炎歌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但这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当中你一定要好好的才行。”
“确实是这样。”燕葛点头:“很漫长,但是很稳妥。”
这是一个阳谋。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的意图,但是他们是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抗的。
归根结底,到最后,还是暴力说了算。
而当今天下最强大的暴力机构,葛衣军,掌握在燕葛手中。葛衣军当中七部都是纪律严苛组织严密的女兵。
而书院与葛衣军是同一个枝头的两只果子。
“葛衣军中的士兵们如果最后受了伤无法上前线,我会确保她们在书院中学到一些能够谋生的本事。而书院中一些优秀的苗子,成长起来之后,我也会把她们送到军中,确保她们在军中待了足够的时间,再给机会晋升。”
这是燕葛早已实行过很久的机制。
在这样的机制运转之中,书院和葛衣军牢牢地团结在一起,然后一起被燕葛握在手中。
“葛衣军还在,女官们就会牢牢地立在朝堂。只要女官们还呆在朝堂,那么葛衣军的新鲜血液就会源源不断。”
这一切不会有停止的一天。
柳炎歌为燕葛所描绘的这幅盛景而沉迷。
“这将会是一个良好的循环。”
柳炎歌说:“是的。”
然后她想到周建安。
周建安若是做了皇帝,女官们又往何处去?葛衣军呢?
柳炎歌还依稀记得她来这个世界之前,所看到的那本爱情小说。
爱情小说写的是爱情,自然没有功夫去写其他东西。
结局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然后曲终人散之后,闫三娘、林玉、女官们、葛衣军……她们呢?又去了哪里?
爱情小说可以用一场婚礼来做结局,可是真实的人生并不可以这样。
柳炎歌沉默了许久,才对燕葛说:“燕葛,我真的好喜欢你。”
周建安已经死了。
柳炎歌截停了燕葛的爱情。
但是她并不后悔。
也不曾感到愧疚。
和爱情这样浅薄的东西比起来,无论是葛衣军的命运,还是女官们的浮沉……就连林玉的抉择,都是更珍贵的东西。
“燕葛。”她开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燕葛说:“我记得。”
“那时候你和我说,你将和平作为一生之夙愿,愿意为它粉身碎骨。”柳炎歌郑重地说:“对我来说,粉身碎骨有些困难,但在这条路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要继续努力啊!”
“后续的工作还有很多,我们要一直奋斗到最后一刻。”
燕葛微笑:“是的。”
在不久后一个晴朗的上午,燕葛举行了登基仪式。
登基仪式之前,朱俊生从江南返回,带来了士族们的暂时投诚,和一份反对者的名单,以及几百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是一份很好的礼物。
因此燕葛嘉奖他的功勋,请他去观礼。
当朱俊生穿着改过的官袍,在宦官的引领下和其他受邀来观礼的人们汇合的时候,他由衷地感到胆寒。
他打眼一看,看到曾经在旧朝位高权重的大臣们像条狗一样,仰着葛衣军的鼻息,诚惶诚恐地为新帝登基送上祝贺。
他也看到飞快投诚而得到了暂时的安全保障的人们,满脸堆笑,妄图讨好。
但除此之外,真正让他害怕的是那些女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