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年轻时未曾做到的。
她已经五十岁,很老了。
她或许并不能见到燕葛所创造的未来,但是她想要帮助燕葛。
也是帮助这世上每一个不甘心被困在后院的女人。
“做女人,就应该像陛下这样。”她说。
罗姬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陛下?可是大将军不是还没有登基吗?”
林玉骄傲地说:“很快就会的。”
但无论之后发生了什么,燕葛登基也好,不登基也好,今天之后,林玉心中就只有这么一位陛下。
罗姬眯起眼睛笑:“这样的话,那位姐姐是不是就又要升官了?”
她指着姚星说。
“肯定是要的。”林玉回答说。
罗姬很高兴。
“那真是太好了。”
她已经是姚星的迷妹了。
“做女人就应该像是那位姐姐一样,大夫人,我也想做刑官!”
林玉慈爱地看着她:“要做刑官,不念书可不行。回去我再教你读书认字儿,可不许再偷懒了。”
罗姬疯狂点头。
就在林玉和罗姬小声地感慨的时候,祭坛周围守卫着的士兵们投过来一阵视线,保持着无声的注目。但她们并没有阻止。
这里是百姓代表的区域。
根据姚星的嘱咐,那些旧朝人士们所在的区域,不允许任何人发出任何声音,当然更不允许聚在一起讨论。但是百姓们可以充分地交换意见,大声喧嚣也可以放任,只要在将要发生事故的时候前来阻止。
她们充分地领会了姚星的意思。
百姓们的低声议论并没有传到姚星的耳朵里,百姓代表们的区域离她远,只能听到她宣判赵鸣琅的罪名。
旧朝大臣们离得近,能够充分看到赵鸣琅脸色灰败萎靡不振的模样。
她的宣判已经念到了第九条罪名。
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但她毫不以为意,依然用冷静的语调和平稳的音量继续宣判。
这些罪名已经精简过很多,可是当最终结束的时候,时间已然过去三个时辰。
赵鸣琅水米未进,瘫坐在地上宛如一滩烂泥。
可是姚星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的嗓子快要冒烟了。
在大庭广众之下,保持一个持久而稳定的能够让大部分人听清楚的声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尽管有着传令兵帮她一层层地传递,姚星的嗓子依然承受了很大的负担。
但是她一点都在乎。
在过去的三十年时间里,天下的百姓死了三分之二,六千万人口。
姚星并没有幸运到能够错过这三分之二的机率。
她年纪不大,可是已经失去了她的母亲,姐妹和同学。
她是幸存下来的人。
为了审判赵鸣琅,她甚至愿意去死。
她咬着牙,合上眼睛。
“以上,宣判完毕。”
她张开眼,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面颊上,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
“大正皇帝赵鸣琅,为这天下六千万人,为这天下江山社稷,今日以葛衣军之主,新帝燕葛的名义,宣判你——死刑!”
她放下举着传国玉玺的双手,后撤一步,从赵鸣琅身前离开。
少女的声音嘶哑又冷酷。
赵鸣琅合上浑浊的双眼,呆滞地听到她说:“即刻行刑。”
燕葛于是从姚星身后站起来,提起了她一直按在膝上的那把雪亮的长剑,她缓缓走到赵鸣琅身前。
她在心中对柳炎歌说:“终于到了今天。”
“阿柳,我已经等了太久。”
柳炎歌静静地看着。
燕葛的手很快。
长剑挥出。
尸首分离。
赵鸣琅污浊的血溅到燕葛的脸上。
她的脸上平静无波。
第12章 女帝
现在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挡燕葛的登基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登基?”柳炎歌问。
燕葛轻轻松松地回答说:“随时都可以。”
她确实有资格这么说。
这天下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不如阿柳你挑一个吉利的日子?”
柳炎歌听到燕葛说这话,不由得有些无语。
“你为什么觉得我还会看日子?”
她只是一个幽魂,又不是什么算命先生。
燕葛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嗯……可能是因为阿柳你看起来什么都懂?”
无论是卫生还是酿酒,政治仪式还是土地改革,似乎阿柳看见什么需要改变的地方,都能拿出一个不错的方法来。
哦对,卫生这个概念还是阿柳讲的。
通过注意公共卫生来减少各种疾病的发生,在疾病还没有产生的时候就进行治疗,这就是医生的最高境界了吧。
燕葛实在是很难不对阿柳的本事心悦诚服。
柳炎歌:“……并不是好吗……你看之前林玉写的那篇文章我都看不懂的。”
“那种文字技层面上的炫技,又有什么需要懂的必要吗?”
不过说起林玉……
“倒是很感谢她。”燕葛说:“她提醒了我一件事。”
“确实是有很多有学问的女人,虽然她们的丈夫和子嗣是旧朝的官员,但她们本人,如果确实有才能,倒是可以邀请到朝廷里来做官的。”
这样一来,燕葛用人的余地就更大了一些。
至于忠诚问题……就像之前所说的一样,并不是她需要担心的事情。
如同林玉一样想要走出后宅,来朝中做官,发挥一下才能的,那些人要自己解决立场问题才可以。
是她们需要燕葛,不是燕葛需要她们。
“我已经收到消息,书院的学生很快就会入京了。”燕葛微笑着说:“她们都是很不错的女孩子,到时候我带阿柳去见见她们怎么样?”
柳炎歌当然没有异议。
“好啊。”她说:“这样的话,其实可以等她们进京之后再登基。如果能够让这批女学生见到你登基时的景象的话,她们一定可以成为你忠诚的盟友。”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关于书院和书院中的女学生们的消息,并不是只有葛衣军内部的人才知道的。
绿林十八寨打下来北方已经有好几年时间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各种消息远远地飞到京城,传到有心人的耳中。
那些以为自己的作用无可替代,就算是换了皇帝也还是要请他们去做官的读书人们,听到这些消息,心里都非常恐慌。
高侍郎回到府上,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发现了母亲林玉的身影。
城破之时他的母亲林玉遣散了家中所有的仆役,只有罗姬和几个婢女自愿留下与他同生共死。
葛衣军入城之后,尽管她们展现了极佳的军纪,并没有造成太大的骚乱。但作为前朝的高官,很显然高侍郎的前途很成问题,他把钱都拿去打点上下,根本顾不上再去雇佣仆役和洒扫侍女。
而且现在的仆役也不是很好买。
通常来说战乱的时候是买人的好时候,可是葛衣军的规矩显然和往常都不同。
她们雇了很多人去洒扫街道,分发传单,宣传政策。而且还会给一些尤其贫困的人口分发救济粮。不多,但足以饱腹。
葛衣军入城月余,城中几乎找不到走投无路只得卖身为奴的人了。
风气竟然比城池没破之前还要好。
这让高侍郎非常不高兴。
各方面都是。
百姓们过的好了,看他们这些前朝旧臣的眼光就开始诡异起来。高侍郎日日去打探消息,在宴席上每每如坐针毡,总觉得有人想害他。
而且没有仆人,他的日子就很难过。
书房已经很久没有打扫,除了他常坐着写东西的那张书桌,其他地方都显得有些凌乱。
“母亲。”他不快地看着林玉说:“家里这么乱,为何不洒扫一二?”
林玉在书架前找书。既然罗姬有意想要读书认字,她就准备将这个陪伴着她的孤女收作学生,好好教一教她。于是就来书房中寻找适合启蒙的教材。
她的头发有些花白,身姿却还挺拔,站在书架下,转过脸来看向高侍郎的时候,姿态俨然是从容的。
“你在说什么?”她冷冷淡淡地问:“你是准备指挥你娘给你收拾书房吗?我怎么不知道你的手什么时候被砍掉了?”
高侍郎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可是整日里家里这么乱,让人念书都没有办法念。”
林玉只是一哂:“我只记得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越是环境吵闹杂乱,念书越是要专心。”
高侍郎只觉得心里一股火气腾地就冒出来了。
“母亲。”他冷冷地说:“这些日子您究竟在做什么?”
林玉也冷冷地看回去。
“城破的时候,您遣散了家中的仆役,这也就罢了,那时候谁知道未来是个什么光景?可是您又何必给他们发钱?现在家里的钱被挥霍了干净,我打听到一个门路,只要三百金就能打通葛衣军一个副将的关节,为我谋求一个职位。结果却没有钱。”
“葛衣军进城也有一段时间了,您这段时间既不招募仆役,也不去打听消息,整日里不见人影。我到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我在为了我们的身家性命而奔波,您却躲在后院里,静静等着我来奉养吗?”
林玉看着这个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男人,目光一寸寸地冷下去。
“我竟然不知道,原来奉养生你育你的母亲,对你来说也是有条件的。我不拿出私房钱来帮你打通你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关节,也不劳动我这把老骨头给你干些累活脏活,你就觉得你母亲我是个闲人了。”
“你孝顺我,并不是因为我生下你,养育你,把你一点点从小小一个粉团子养到七尺男儿。仅仅只是因为你母亲我还有些私房钱,还能帮你管理后宅。”
她觉得有些厌倦。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还有私房钱?十六年前,七年前,三年前,半年前。你哪次遇到事情不是来掏我的钱袋?你说我遣散仆役发给他们太多钱,他们为我做的事,比你这个当儿子的可要多多了。怎么给我干活儿我不给他们发工钱的吗?你以为这个时候还欠下人的工钱,不会有任何后果是吗?”
林玉感到非常失望。
“我没钱了。”她说:“你自己想办法去筹你那三百金去吧。筹不到就老老实实去当个平头百姓。刑官们查明你没有太草菅人命,勉强算是个合格的官员,把你全须全尾的放回来你还不满意,非得弄个官儿做做?”
高侍郎咬牙切齿:“母亲,我不当官,没有粮晌,您又不愿意拿钱,不愿意雇人。这么大一个院子,这么大一个书房,您来洒扫吗?”
林玉看着他:“这是你的宅邸,你没有长手吗?怎么你脑子里就没有自己动手打扫的概念吗?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母亲,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做这种下人才干的事情?”
“所以我能做是吗?”
林玉合上眼睛,狠狠地平静了一下心情。
尽管早就知道她从小养大的这个孩子,脱离她的怀抱步入官场和社会之后已经变成了一个她认不出来的人,但每一次她仍然止不住地情绪低落。
“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一件事了,但你已经好久没有来和我问安,所以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你见面,自然没办法和你讲。”
林玉对高侍郎说:“我写了一篇策论,大将军说我写的不错,邀请我出任官职。”
高侍郎睁大眼睛,和母亲四目相对,一时间连风都静止不动了。
“母亲……”他颤声问:“是真的吗?”
林玉仔细观察着他脸上闪过的那些细微的表情。
她看到一闪而过的嫉恨。
转眼就被兴奋而掩盖了。
“母亲,我们有救了。”
她冷淡地说:“不,是我有救了,不是你有救了。”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比母亲更了解她的孩子,但也正因为了解,所以林玉感到心灰意冷。
“我准备和罗姬搬出去住了。”她带着快意说。“你最好祈祷你做的那些事情不要被刑官发现吧。”
“娘!”高侍郎这声呼喊简直可以说是撕心裂肺。
“你要抛下我?你怎么可以抛下我!”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我可是你儿子啊!你怎么能抛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