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皇帝打断他,挥手命落辇,屏退左右,“你陪朕走走。”
陆筠垂着眼,脸上亦没什么表情,只恭谨地道:“是。”
两人一前一后踱着步子,内侍宫人远远缀在十步开外。冰雪未消,走在道上寒风直朝袖筒里灌。
皇帝走在前,指着远处一片梅园道:“宫里的腊梅都开了,往年母后有兴致,还常来园子里走走。这两年不良于行,才不出宫了。”
陆筠点头说“是”,旁的再多一个字都没有。
皇帝有些伤感,露出一抹苦笑来,“朕小时候随皇姐来折梅花,路太滑,皇姐摔了一跤,朕去拉扯她,也跟着滑倒了,手背刮到梅枝,你瞧,这疤还在呢……”他伸出手去,垂眼却看到陆筠的手掌。他知道陆筠掌心有道疤,比他的这道深得多。
这人在西北征战了十年,受过无数的伤,几番走过鬼门关。
七年前阳谷关大捷,陆筠却重伤不愈,底下人报奏上来,他担忧得没合眼。
怕西人杀个回马枪,没了主帅西北军就成了一盘散沙,打了多少年的仗,西北那些人各有派系,出了名的不服管教,陆筠若死了,他派谁去合适?连夜点算着朝中人,能打仗的拢共那么几个,得要勇猛,得有才干,得懂得收服人心,能整治那些兵油子。他甚至想过御驾亲征,天子守国门,将士必受鼓舞,可他走了,四九城就落到旁人手里,给人可乘之机。
好在陆筠挺过来了,没用他亲去西北。后来他悔过,当年若是去了,兴许这兵权早就握在了自己手里。
陆家掌握西北军实在太久了,从陆筠祖父一代算起,到如今三十九年。
他们的势力在那边根深蒂固,下面的将领几乎都是陆家提携起来的,将士们跟他们出生入死,同甘共苦,那是任何权力都压迫不来的情分。便是收回了兵权,这些人是不是听话,都还是未知之数。
陆筠抿唇,似笑非笑,“微臣听太后娘娘说过,皇上幼时,与微臣母亲感情很好。”
这句话说的平常,可听在皇帝耳中,却像讽刺。
皇帝回过身,认真望着陆筠,“修竹,你娘有没有怨过朕?”
陆筠摇头,“臣不知。”
要怎么能知道?他才只两三岁,亲娘就撒手人寰。
他连母亲的样子都记不清,母亲留给他的全部印象,就只有父亲房中挂的那幅画像而已。
画得又太写意,那哪里像个人?平面的,笼统的,根本不足描绘出母亲的模样。
皇帝叹了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修竹,”他说得有些艰难,他这个外甥生得高大矫健,平素躬身守着礼,他还未察觉,这般瞧来,对方早就比他高出了半个头,“你呢?”
他说:“你怨不怨舅父?”
他们之间有过不快,一回是为他给陆筠指派的婚事,一回是为翊王妃。
他要陆筠尚主,后来是他妥协了。
他强行把守寡的翊王妃纳进宫,名为赐居太妃宫中陪侍,实则关在清芳殿意图淫-辱。陆筠劝谏过,他没理会。陆筠拗不过他,毕竟他是长辈,又是帝王。
除却婚事没有听从他的指派,这些年陆筠对他,算得上服帖。
不曾仗着军功自傲过,甚至没要求过封赏,任何时候都表现得恭谨顺从。他甚至能从陆筠的容貌中看出几分自己的影子,这是他外甥,是与他有亲缘的晚辈,他们之间只差着九岁,这份感情,原本是真挚不掺杂任何算计的。
陆筠抬起眼,凝眉直视天颜。他启唇道:“皇上说笑了,臣——岂会怪罪皇上。”
没什么舅甥情,有的只是君臣义。
皇帝的手垂落下来,有些尴尬地苦笑,“看来,修竹还是怪朕。”
“皇上,”陆筠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微臣征战西北十年,如今边境安定,西国献降,潜入中原的细作也都网尽。微臣如今成婚,有了家室,祖母年迈,亦需人照拂,安稳日子过惯了,再掌握西北军务,已不合适。皇上不若另选贤能,早日填补西北统帅的职缺,往后微臣专心护卫宫城,也免两头牵挂。”
他说出皇帝一直想听的这段话,可奇怪的是,此刻皇帝并没觉得宽心,反倒是有种酸酸涩涩的不舒服,满溢在胸腔。舅甥俩走到这步,他竟也是心痛的。除却权力,也想要亲情,总归是他太贪心了。
风声缓下来,雪籽一粒粒洒下,漫天的雪沫子在半天起舞。陆筠目送皇帝的行辇远去,转过一道宫墙,再也瞧不见了。
他缓步往回走,已经几天没怎么合眼,他头一次觉得这样疲倦。他想念那个人。
想在她身边。
想把她拥入怀。
想靠在她纤弱的肩膀上。
想与她说说自己的难。
头一次觉得软弱并不丢人。因为她一定不会笑他,她一定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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瑗华扶着明筝登上车,心有余悸地撩帘朝里望,“奶奶,您真没事儿?”
明筝摆摆手,“无碍,别大惊小怪的,仔细给人听了去。”
不远处,梁芷萦跟人寒暄毕,一转身就看见了明筝的车,她疾步走上前,口中呼道:“阿筝,你别忙走。”
她来到车前,扣了扣车壁,“阿筝,我找你好久了。”
为了求见,还没少瞧明太太的冷脸。
车帘掀开半片,露出明筝哭肿的眼睛,她怔了下,旋即想到明筝如今的身份。——太后娘娘可是嘉远侯的外祖母,她自是哭得情真意切,是真伤心。
“李大奶奶有事儿?”明筝没打算下车,便是无礼这一回吧,她实在疲累得很。
“也不算,”梁芷萦瞧了瞧四周,见没人在意这边,才鼓起勇气小声道,“阿筝,你知道我四妹的事吧?人从这世上突然消失了,大半年还没找回来,我娘整日以泪洗面,什么法子都使了,求了多少人,还被骗了不少银子,可这人就是找不回。阿筝,嘉远侯有人脉,有办法,你们若是肯帮忙,定比我们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强。我二弟他如今人在宛平,轻易回不来,我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你能不能帮帮忙,跟侯爷说声?”
明筝抬抬手,打断她的话,“李大奶奶,梁姑娘出事,我也觉得很惋惜,不过也请您体谅我们的难处,正在丧期,实在没这个心情,抱歉得很,怕是帮不上您。”
她挥手命车马起行,梁芷萦气喘吁吁地跟着车,“阿筝,我知道这时机不合适,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难道忍心见死不救吗?芷薇不是别人,她是你一手带大的啊。我实在是没法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自打家里出了事,我夫君他、他甚至不许我跟娘家往来,他们都不肯帮忙找,我总不能眼睁睁任由妹妹这么无缘无故的没了,你帮帮我,阿筝,你帮帮我……”
“阿筝,这是谁?”
侧旁转过一辆车来,帘幕卷起,露出里头一张肃容。
明筝顿了顿,忙命停车,“祖母,这是礼部侍郎李大人府上的大奶奶。”
梁芷萦心下一惊,没想到会被陆家老夫人撞个正着。
就听老太君冷哼一声,“原来是李太太,怎么,我们阿筝欠了您家银子没还?这么大庭广众的缠着?”
说得梁芷萦涨红了脸,“没……偶然遇上了,叙叙旧……陆老夫人别误会,我、我没别的意思。”
“叙旧?太后娘娘大丧,阿筝伤心得寝食难安,有什么叙旧的心情?今儿来哭丧的谁不是感念太后往日的慈和真心来跪拜,怎么李大奶奶是浑不在意?”
不敬太后的罪名压下来,梁芷萦怎么敢应?她讪讪地道:“不是……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老太君哪里理她,帘子一甩落了下来,“阿筝,走吧。”
明筝点点头,“是,祖母。”
两车一前一后驶出广场,没一会儿就不见影踪。侍婢上前扶着梁芷萦道:“二奶奶如今做了侯夫人,脾气倒长了不少,原先在梁家,几时敢这样跟奶奶您说话?”
“住嘴!”梁芷萦斥了声,灰头白脸地上了自家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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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筠回来时夜已深了。
明筝还没睡,靠坐在软垫上在饮桂花燕窝粥。
一盏小灯点在炕边,照出一小片光晕来。
单是这点微光,就叫陆筠心里的烦乱都静了下来。
他沉默地走入。
明筝瞥见他,忙从炕上爬起身。
他肩头落了雪,进屋后很快化成一团水雾,他立在炕前解了大氅,怕自己刚从外头回来身上衣裳太凉冰着了她,朝她摆摆手道:“我换了衣裳再过来。”
明筝没坚持,坐回适才的位置将碗里最后一点儿粥吃尽了。
等陆筠洗漱换了衣裳出来,就见桌上摆了几样小菜和点心。
“侯爷忙了几日,多半没吃好,早就叫厨上做了点儿东西用小火煨着,专等着侯爷呢。”
他走过来,在她对面落座。
举箸尝了两样小菜,算是给她面子,免浪费了她一片好意。他没多吃,实在也吃不下什么。
抬眼问她:“这几日你怎样?别太操劳,也要顾着自个儿。”
明筝点点头,提箸夹了一块儿笋片放在他碗里,“做的都是清淡的,侯爷再用一些,熬垮了身体,娘娘也会心疼的。”
说完两人都有些感伤,陆筠推开炕桌,朝她招招手,“过来,给我抱抱。”
明筝顺从地靠近,被他展臂拥在怀里。
她红着眼睛捧着他的脸,“往后我会加倍待侯爷好的……”
他点头,“我也一样。”
至亲离世,活着的人更要珍惜能在一起的每一天才行。
明筝顿了顿,喊他,“侯爷,我有件事……”
“怎么?”
“我……”她想了想,却没说完,“也没什么,只是担心侯爷,怕您太辛苦,吃不消。”
陆筠摇摇头,“别担心,我没事。等忙完这阵,我会多在家,陪你,陪祖母。”以后他不再管理西北军,得闲的日子就多了。
也不知她会不会赞成他的选择。
他想好好活下去,也想她平平安安。
这口气,咽不下也得咽。君君臣臣,还能怎么呢?
他有后着,能护住陆家,护住她,也便够了。
对朝堂,他已心灰意冷。
明筝靠在他怀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一开始自己不确定,后来是时机不合适。近来正在忙着太后的丧事,朝中面临的麻烦也多,她不想他因为自己而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