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浮在上面的花瓣被推远又徘徊。
“侯爷要平平安安……”
最情浓的时候,她眼角泛着泪光说出这句。
陆筠俯身亲吻她的眼角,郑重的答她:“我会。”
她别过头,任泪珠滚落到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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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东侧间,太后靠坐在枕垫上。对面坐着皇帝,母子俩沉默着,仿佛寒暄过后,就不再有什么话题。
宫人在外忙忙碌碌,年节即将来到,宫里过年的气氛很浓,慈宁宫也重新粉刷了一遍,殿内摆满了暖室里供的名花。
另有各邻邦使臣送上来的稀罕贡品,皇帝极重孝道,最好的都先紧着给慈宁宫先挑。
可太后没那个心思,她连各宫妃嫔都不再见,皇后也只在初一十五能上前来略表孝心,如今还能自由出入慈宁宫的,也只有嘉远侯夫人。
静默半晌,皇帝站起身来,“既母后困乏,儿子亦不多扰了。”
太后垂眼没有抬头,指尖捏着盏盖,拨去上头漂浮的茶沫子。
皇帝阔步超外走,手触上珠帘,方听见太后曼声说:“往后,皇上不必来了。”
皇帝怔了下,旋即面上浮起一抹冷嘲。“母后不愿见朕?”
他回过头,有些愤怒地道:“母后可还记得,朕才是您的骨肉至亲!”
太后饮了茶,缓缓放下茶盏,她始终带着温笑,只是那笑容冰冷极了,“皇上是皇上,是真龙天子。皇上更是这天下之主,用不着瞧本宫的眼色。”
皇帝抿了抿唇,几步踱到炕前,“母后这是要为了一个外臣,与朕离心?您这是要拿母子之情,来逼迫朕?”
“他不是外臣。”她淡淡地说,“他是璧君的骨肉,是皇上的外甥,是本宫的外孙。皇上,璧君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皇帝垂下眼,居高临下地望着太后枯瘦灰败的容颜,他说不出话,他当然知道,璧君的死是母亲心里解不开的结。
可要成霸业,岂能妇人之仁?这是帝王之术,母亲难道不懂?为了所谓亲情,难道就任由虢国公府收尽人心?难道他还不够窝囊?外头是怎么传的?说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尽是陆家出的力。他是天命所归的英明圣主,夙兴夜寐治理天下,一切本该就是他的,不是用淮阴公主的婚姻换来的,更不是用陆家的功劳换来的。这是他本该得的,这天下本就是他的!
“母亲又要旧事重提了吗?朕究竟要背负这个罪名多久?朕又快活吗?难道中宫皇后,是因为朕格外心爱才册立的?难道后宫里头那些个妃嫔,都是朕的心头爱吗?朕这辈子就全凭喜好,为所欲为了吗?生在天家,这就是天家的命!母后您呢?您走上这个位置,手上没染过血吗?您没试过背叛相信您的人吗?大家彼此彼此,有什么好说?难道朕治理天下,还要事事都求所有人高兴不成?”
太后被他说得连连气喘,一口气没提上来,呛得猛咳几声。皇帝住了口,忙拿起茶盏喂到太后唇边。
太后按住他的手,抬眼盯视着他关切的眼睛,滚滚热泪从她眼底漫了下来,“皇儿……”
她握住他的手,悲凉的祈求。
“我知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就当母后求你,求你最后一回。母后会劝他交还兵权,……你容他活着,行不行?”
她握得越发用力,强忍住咳嗽,期冀地望着他。
“行不行?皇儿,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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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传来的时候,明筝正在灯下做绣活。
明日就是除夕,陆筠入宫奏事,被留的迟了些。冬日天黑得早,屋里早掌了灯,整个正月都不能用针线,她想加紧把给陆筠绣的一件儿里衣做好。
赵嬷嬷进来时,脸色是惨白的。
“奶奶,快收拾收拾,进宫去吧。”
她怕小丫头太慌乱,不放心,自己亲自进来告诉明筝,希望奶奶别太心焦。
明筝怔了下,几乎立时就懂了。
她还捏着针线,坐在那儿定定望着赵嬷嬷。
赵嬷嬷走过来,夺过她手里的东西,将件石青色的夹袄披在明筝肩头。
“外头落雪了,地滑得很,奶奶仔细脚下,着人搀着,可不能急。”赵嬷嬷嘱咐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希望她记着,别慌神,伤着摔着了可不得了。
明筝眼泪滚滚而落,但她没时间哭,她得入宫去。
她站起身,被赵嬷嬷拉住胳膊,“奶奶,您慢着点儿……”
明筝点点头,抹去不住漫上来的泪水,任赵嬷嬷替她戴正了头冠。
扶着瑗华瑗姿的手到了二门,二夫人、四夫人等已候在那儿了。
“阿筝。”彼此都没什么寒暄的心情,沉默地携手上了马车。
北风呼啸,裹着鹅毛大的雪片子一重重卷过缦帘。
朱红色的宫墙映在雪下,翠的琉璃瓦,红的墙,白的雪,相互映衬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可这美景无人欣赏,才过天街,就听见一阵压抑的低哭。
夹道上挤满了人,外命妇们、宫人内侍、各宫妃嫔,皇子皇女,一重又一重。
慈宁门下水泄不通,不知谁喊了声,“嘉远侯夫人到了”,众人让出一条道来,正前方立着身着官服的陆筠。
她朝他走去,腿发软,一步比一步艰难。
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他的表情,不敢去想象他该有多伤心。
他没说话,只沉默的等她走到自己身边。他们的身影被掩映在人群之中,论身份,还不到他们进去面见的时辰。
皇帝从内走了出来,几名受宠的皇子女随着被传了进去。
那帘子落下来,隔绝了里头的消息。明筝觉得心脏像被人一把抓住了,紧得无法呼吸。
经过极漫长的等待。
终于听见内侍高唱“宣嘉远侯夫妇——”
明筝瞥了眼陆筠,见他面无表情,沉默地朝内走去。
她随在他身后,强行定住身型,宫人瞧出她不妥,忙上前扶了她一把。
内里温暖如春。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
窗前供着的水仙,桌上铺着的蓝色绣帘,雕金的仙鹤座炉,熟悉的沉水香味……
太后躺在重帘遮蔽的床上。敬嬷嬷蹲身附在她耳畔,低声说:“娘娘,侯爷跟夫人来了。”
陆筠单膝跪下去,明筝也跟着跪下。
太后闭着眼,似乎没有听清。陆筠沉声喊她,“外祖母,我是修竹……”
太后睫毛颤了颤,似乎这句才听懂了,她努力张开眼,眼底沁满浑浊的泪。
“筠……”她艰难地发声,只说了一个字,就连连喘息。
“是我,外祖母。”
帐内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腕,挂着空荡荡的玉镯。“明……明筝呢?”
她问。说出这几个字,几乎费劲了全身力气。
明筝压抑着哭声,膝行上前,握住太后的手,“娘娘,明筝在这儿,跟侯爷一块儿瞧您来了,娘娘……”
太后紧紧攥住她的手,而后,艰难地望向陆筠。
陆筠懂了,伸出宽大的手掌,把两人交握住的手扣在掌心,“外祖母,修竹懂得,往后会好好过日子,不会叫您忧心。”
太后点点头,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她这一生,已经了无遗憾。
“去吧……”
没什么可嘱咐了,她知道他们会过的很好,夫妻俩相爱,性子也合得来,她能安心的去,不必再牵挂什么。
留得久了,只怕外头的人多想,皇帝那性子……她也深知。
“去吧……”她又说了一遍。
陆筠站起身,一步步退出来。明筝没有动,陆筠走出几步,抬眼见明筝起身抱住太后。
她的嘴唇贴在太后耳畔,悄声说了句什么。
太后无光的眼睛瞬间变得有了光彩。
错愕的、惊喜的,看着她,紧紧抓住她的手,“是……真的?”
明筝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落。
“是,是真的!娘娘,是真的!”
“好……”太后泪流满面,抓着她的手连连说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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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从内殿退出来, 避让到人群之后。
太后外家的几位兄弟、夫人们被传了进去。
陆筠没有问明筝说了什么,女人家表达感情的方式和男人总是不一样的,他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 一直没有出言。
明筝立在他身边,若此刻不是在宫里, 她想握住他的手,挽着他的胳膊, 让自己能够支撑着他。
可此刻到处都是人, 什么都做不了。
她泪水一直没有干涸,视线模糊着, 连他的脸也看不清楚。
片刻,内殿传来一声高昂的哭啼, 像一道惊雷, 蓦地劈在上空。
皇帝急冲了进去, 屋外立着的人像被风卷着的浪潮,齐齐跪了下去。
哭声震天, 满地哀嚎。
陆筠定定站在那儿,不曾想这一瞬来得这样快。
明筝扯了扯他的袖子, 拽着他一块儿跪倒。
皇后娘娘伤心得晕了过去, 宫嫔们乱成一团, 又要哭丧, 又要照看皇后。
皇帝隔门听着外头喧嚷的哭声, 他沉默地抿紧薄唇, 靠在门上攥紧了拳头。
一行泪从他眼角滑脱, 他忙抬袖抹掉。可更多的泪开始肆意流落,怎么也止不住。
陆筠跪在冰凉的石板上,膝下沁着冻实的白雪。
此刻他感受不到一丝寒凉, 他的心比这风雪还冷。
太后走得很急,虽然明知她可能撑不多少时日,可他心知,若非出了上次的事,兴许她还能再多撑一撑……那个世上最宠溺他、爱护他的长辈去了。
再也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说一说母亲幼时的趣事;再也没有人会劝他少皱眉头不要板着脸,要多笑一笑才招女孩子喜欢了;再也没有人,留着一堆精美的点心,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哄他多尝几口了……
他闭上眼,任凛冽的北风刮疼他的脸颊。
外祖母走了……
一只温软的手,覆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
他僵硬地侧过头去,看见哭肿了眼睛、一脸担忧的妻子。
回握住她的手,宽大的袖子遮住交缠的十指。
幸得身边还有她……
幸得外祖母走的时候,她也在。
这对外祖母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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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除夕注定无法喜庆。陆家上下弥漫着哀色。
初一到初五,每日外命妇进宫哭丧,天冷地凉,赵嬷嬷忧心不已,给明筝穿了最厚实的夹棉裙子,还要她绑上老太太常用的皮毛护膝。明筝不愿意。
她怕这样就不够心诚。
宫中治丧,陆筠一直跟在皇帝身边,明筝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也没机会宽慰他几句。
空荡荡的大殿内,高僧刚唱完往生咒,穿着袈裟的僧侣们鱼贯朝外走。
皇帝行辇停在殿正中,陆筠垂头跨出门槛,听见皇帝低沉的语声,“修竹。”
陆筠抿唇,上前见礼,“微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