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筝。”他像喟叹,又像低喃,两个字被他喊得缠绵悱恻,明筝心里乱乱的,抬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到底没舍得用力气,握成拳的手掌摊开,抚了抚他被压皱的衣领,“松开吧……”
声如蚊呐,又羞又别扭。陆筠心里一万个不舍,感情才刚开始萌芽,又不想将她逼急了,恋恋不舍松开手,任她从怀抱里溜了开去。
瞧她转身就要走,再往里就是内院,他不便跟着闯入,抿抿唇,还是喊住了她,“明儿进宫谢恩,多留片刻,我巳正下值。”
怕她听不清,又加了句,“下了值就来找你。”
明筝掩着耳朵,快步从穿堂溜了过去。
前后门都敞开着,顺着狭长的甬道却再也看不见她的踪迹。陆筠抬手抹了下嘴唇,适才亲吻的甜腻触感似乎还留在上面。
他垂眼牵出一抹笑。
那个清冷孤傲,沉默寡言的嘉远侯,如今再也不是孤家寡人。
他有了伴。
爱慕了十年的女人,就要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他登堂入室,在她家照壁前的穿堂拥着她亲吻……这些事换在半年前,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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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明筝翻出一面菱花镜子,躲在帐中照了照自己的脸。
眼含春波,面若桃花,这还是她吗?
嘴唇微微有点肿,能不肿吗?被他拥住亲了好一会儿,他像要把十年的亏欠一次补足似的……
正回想着方才,就听见外头瑗华和瑗姿的说话声。
她忙把镜子塞到枕下,关紧帘帐整个人倒进了帐子里。
她都没脸见人了。从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刚定了亲就和男人搂搂抱抱,亲也亲了两回。
越想,脸上越烫。冬日还没过,背上都出了一重细汗。明儿还要在慈宁宫见着他。她都有点忐忑了,怕他又像今天这样。宫里人多眼杂,万一给谁碰见,羞也羞死了。
她这个年岁,怎么一遇到他,就好像倒回了十几岁,全无章法全无主意,一味被他牵着走了。
次日明筝宫中谢恩,陪太后说了会儿话。
太后把命人点算好的礼单给她瞧,“搜刮了皇上不少好东西,陆家出筠哥儿的聘礼,本宫的这份儿给你做添箱。你是个好孩子,值得本宫疼,往后筠哥儿那木头呆子敢惹你生气,你只管进宫来找本宫告状,瞧本宫怎么收拾他。”
说得明筝又是窝心又是不好意思,“承蒙太后娘娘偏爱,明筝心里有愧。侯爷为人稳重妥帖,又岂会……”
太后笑道:“瞧瞧,才定了亲,就向着未来夫君说话儿了。”
说笑了一阵,明筝迟疑道:“原先娘娘问我,一直没有子女,委不委屈,那时我不觉着委屈,甚至庆幸自己无牵无挂才能离了那个家。可如今……娘娘,我怕叫您失望,更怕侯爷因我给人瞧了笑话,我的过去摆在那儿,它就像个明晃晃随风招展的旗,无数人瞧见识得,风言风语不会少……原先我一个人面对还好,万般苦果我一个人承受。可往后侯爷、虢国公府和您……都将因我的过去而饱受非议……我每每想起来,就觉得不该耽误了侯爷……”
太后叹了声,握住她的手轻抚,“傻孩子,活到本宫这个岁数,还有什么看不开?嘴是人家的,日子是自己的,难道为了他们不说嘴,咱们自己的日子便不过了?你若还要退后,那不只是你一个人捱苦,同样是折磨关心你的人,折磨在意你的他。越是闲言碎语多,越要把日子过得红火给他们瞧。本宫不是那迂腐之人,你也不必强加些担子给自个儿。儿女之事全看缘分,再不济,将来族里头抱养两个,有什么难的……”
明筝没料到太后这样想得开。子嗣在皇家是头等大事,陆家更是只有陆筠一个独苗儿,兼祧两房,岂能连个子嗣都没有。
话题岔开,说到成婚要做的新衣裳样式上去,明筝打起精神陪着聊了会儿,想到他说今日巳正下值,未等自鸣钟响起,她就连忙告辞溜出了宫。
她有些怕遇到他,至于为什么怕,他心里也清楚。所以听说明夫人进宫谢恩已经走了,他在慈宁宫花园苦笑了许久。
婚事定了,旨意下了,婚期暂定在年底,其实宫里头急的很,太后娘娘身子骨不健朗,生怕瞧不见陆筠娶亲,可不好委屈明筝匆匆嫁入,怕她心里怪陆筠不看重她。
陆筠也不敢迫得太紧,明筝是个有点刻板的人,他需有耐心的慢慢来。
见她故意避而不见,他没追得太紧,隔上几日“偶遇”一回,希望明筝逐步适应他在身边。
自打明陆两家婚事定下后,主动来明家拜访的人家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其中不乏前些日子传说曾给陆筠相看过的人家,希望明太太不要误解,不过是寻常被太后召进宫说了几句话。为全自家姑娘名声也好,为免明筝这个未来侯夫人多心也罢,总之是没有恶意,明太太一概客客气气地答对了。
与此同时,消息传进了梁芷薇的闺房,几个旧时闺中密友拿这件事取笑,“怪道嘉远候没瞧上你呢,身边跟着个娇滴滴会诱人的嫂子,样样跟她比着,不说别的,你那前嫂子的模样可是不比你们梁家姑娘差的,人又什么都懂,知情识趣的不要,难道要个愚钝蠢笨的……”
梁芷薇为此扑在帐子里哭了好些天,她和明筝入宫几回,现在想来,大抵嘉远候跟太后根本就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除了羞愧难当,更多的是受到欺骗的愤怒。她是真心把明筝当成自己亲近的长辈的,明筝和梁霄和离后,她还很是伤心了一段时日,此刻想到她心目中最崇敬的嫂子要与她曾恋慕的人在一起了,这要她如何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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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婚后锋芒太过,明筝开始减少出门的次数。前来拜会的人里,只要不是关系特别亲近的,一律推说得了风寒没有会见。
直到三月十八这日,虢国公府老太君寿辰。往年虢国公府闭门谢客,在老国公和陆二爷亡故后就一直不曾公开办请过宴席。如今陆筠回京一年余,诸事落定,不论是为后面办喜事铺垫,还是为陆筠夫妇将来与各世家往来做准备,这时候重新打开家门,都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明筝也作为陆老太君的准孙媳被列在宾客名单中。
这将是她以陆筠未婚妻的身份第一回公开露面,前一晚她就有些紧张,不过到底经过不少的风浪,面前还能端持住一脸从容。
明太太慌里慌张地为她选衣裳,选首饰,力求明日一鸣惊人,艳压群芳。明筝由着母亲操持,次日却抛却母亲选的那些红红绿绿的衣裳没穿,挑了身簇新的雪青色底宝相团花锦地衣裙上了马车。
用料贵重绣花精巧,但有不至于太打眼,适合她年纪身份。她嫁给陆筠已不知被多少人背地里恨毒透了,顶着和离的妇人身份,还要与小姑娘们争奇斗艳,不免更落了下乘。
被明太太叨唠一路,怪她没挑那水红洋绉纱裙子,马车停在虢国公府侧门,里头早有人专候着他们,一瞧见明筝的车,四个颇体面的嬷嬷就迎了上来,“明夫人,里头请,老太太念叨多少回了,总算把您二位盼了来。”
穿过垂花门,一路朝里而去,明筝打量虢国公府的陈设布局,比她想象的大气沉稳。像陆筠这个人,分明是极高贵的出身,却不大显山露水,沉默站在一角,不过分讲究排场,可也叫人不敢轻忽了他去。
上院早已聚集了不少人,宾客也有,陆家族里的各门亲眷也有,听外头回报说明太太和三姑奶奶到了,说笑声为之一静。帘子被侍婢掀开,一股香扑扑的热浪从里卷了出来。
明筝瞥见无数张脸无数双眼睛,探究的、好奇的,打量的,也有不大尊重的。她迈着沉稳的步子,屏住呼吸随在母亲身后走入。
上首榻上高座着一个年逾花甲的妇人,形容瘦削,脸上一丝笑容也无,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淬着见惯风浪的精明。她正审视着明筝。
“娘,各位婶娘、太太们,容我介绍。”陆二夫人站起来,含笑道,“这是明思海大人家眷,明太太,和咱们筠哥儿未过门的媳妇儿阿筝。”
这么介绍难免会让新妇觉着窘,可也是最好的拉近彼此距离的方式。
明筝垂眸受着那些探视,规规矩矩行了个晚辈礼,“明氏给陆老太君请安,祝老太君松鹤长春,芳辉永绽。”
声音落地,上首默了一息,才缓缓开口,“好孩子,难得你来,过来坐吧。”
陆二夫人笑道:“瞧瞧,老太君偏心着呢,怪道适才身边的座儿谁也不叫沾,原给咱们阿筝留着呢。”
室内哄笑一片,其乐融融,明太太见陆老太君似乎满意明筝,心底那块石头也随着落了地。
□□夫人招呼着众人喝茶说话,又请了好些个说书的唱折子戏的来回在稍间穿梭,笑声乐声像浮浪般一重重涌过。支开身前的人,老太太让明筝扶着自己去后头歪了一会儿,明筝不动声色,知道这是老人家有话要说。
帘幕半掩,外头的说笑声不时传进来,陆老太君松开明筝的手,歪在炕上凝视着她道:“我听说,你跟筠哥儿早就识得?”
明筝没觉着意外。陆老太君同意婚事前,多半查探过她的过去,娶一个成过婚的女人,陆家要顶着多大的压力她心里也十分清楚。
她缓声答道:“十年前曾有一面之缘,那时我陪母亲在清元寺诵经,在后山偶遇了侯爷,当时并不知侯爷身份,也未曾告知自己的名姓。”
陆老太君依旧不见笑容,压低声音道:“那你先前可知,筠哥儿从那会儿一直惦念了你十年?”
明筝对上陆老太君的双眼,那眼里的情愫复杂得很,说是怨毒谈不上,可也绝不是欣赏或喜欢。一个在感情上折磨了自己孙儿十年的女人,不喜欢也是很正常的事,明筝自问换做自己,也未必能接受这一现实。但她没有做错什么,她遵从家里的安排嫁了人,努力想要相夫教子安度一生,旁的男人喜不喜欢她,要不要为她不娶妻不纳妾,这并不是她能左右的事。她承认陆筠的执着和深情打动了她,但他这十年痛楚不该是她来偿还。
“晚辈原本不知。”她抿唇轻笑,从容而礼貌地道,“我与侯爷恪守礼仪,从未逾矩,侯爷为人沉稳端严,又岂会轻吐心事?”
陆老太君见她对答如流,不见怯懦,不见紧张,倒是落落大方,从容有度,换作是个未婚姑娘,难免忸怩羞涩,怕是话也说不清。这几句不卑不亢,倒也没如何讨好她这个未来太婆婆。待要再问,就见□□夫人含笑走进来,“老太太,外头筵席备好了,大伙儿都等着您呢。”
朝明筝打个眼色,自己上前一步挡住明筝,扶着老太太的手笑道,“再稀罕人家明丫头,也不好总把人拘在身边儿啊,待会儿放人家去瞧瞧戏逛逛园子去吧。”
明筝落后半步,没有跟上去献殷勤。
等筵席吃完,又陪着几个长辈摸了会儿牌,□□夫人朝明筝打眼色示意她离席。来到廊下,四夫人轻推她一把,“有个人等大半天了,转个弯前头写着晖草堂的书阁里头……好孩子,你去跟他说说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