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台中央的明菀一改适才的拘谨胆怯,她负手直立台前,自信地挺直腰背,伴着箜篌流畅的曲乐,顿挫地吟诵出一曲“满江红”。
乐声稍嫌绮丽,浪漫而缱绻。可那把清润女声诵出的词句,是那样铿锵有力,把众人带往数千里外的西北去。大漠狼烟滚滚,尸山血海满目。总有护国壮士,不破楼兰不还。
曲声也好似被她充沛的情感所染,陡然直下,变得深沉而缓慢。明筝打量太后神色,见她蹙眉哀目,似乎正沉浸在那词的意境当中。明菀这首词选的很冒险,语气稍过一分,就容易给扣上“扫兴”“惹太后娘娘伤心”的帽子。可情绪稍减一分,就根本没有这样打动人心的效用。
曲声终了,明菀回头走向梅茵,“梅姑娘,你弹的太好了,我被你的琴声所感,差点眼泪都掉下来了。”
梅茵没有说话,明菀表现出众,单凭一阙词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这是她绝没想到过的。太后明显是动容了,她比座上任何人都明白,明菀赞颂的是谁,歌咏的是谁。
“敬瑶,看赏。”太后坐直了身子,抬手把梅茵和明菀招到身边儿,“好孩子,你们都是好的,早听说丽嫔有个妹妹国色天香,琴画双绝,今儿算是见识了一半儿,不用说,丹青定然也是万里挑一的了,本宫很喜欢,丽嫔,你有个好妹子。”
太后一连赞了数句,明显今日的头筹是给梅家姑娘占去了。明菀也并不失望,她得了赏赐后,就规规矩矩行礼退下,走到席上,明筝在案下抚了抚她手背。
坐了许久,太后早已露出疲态来,她起身更衣,命宫嫔、夫人们自行活动,众人恭送她坐上玉辂走远。片刻敬嬷嬷叫人来知会明筝,说太后有些私话交代。
席上众人三三两两各自谈论着,明筝跟明菀交代几声,暂时离席前往太后的行馆。
上首丽嫔目光微闪,朝宫人打个眼色,后者点了点头很快也消失在花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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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玉阁窗下,太后重重咳了几声,敬嬷嬷端药过来,明筝在旁照拂着,将手绢掖在太后颈中,不时替她擦擦嘴角。
太后握住明筝的手,苦笑道:“本宫这身子,终是不中用了。”
明筝宽慰了几句,太后蹙眉瞧向窗外,隐隐还能听到花园里传来的丝竹声,“明筝,今儿的情势,你瞧出来了吗?”
明筝迟疑着,见太后问的直白,知道必不想她有所隐瞒,她便点了点头。
“丽嫔正当盛宠,年轻的时候,总有几年这样的好光景,皇上偏爱她些,后宫里头,包括本宫,也得给几许薄面。”太后握着她的手,轻拍了两下,“沁和的伴读,本宫原属意你妹子,你妹妹跟你很像,规整端雅,是个心实和正的好姑娘。”
这几个字形容得很重,是对一个人的为人品行最好的嘉奖。明筝忙说不敢当。
太后摇摇头道:“可惜了,今儿梅二姑娘争定了这鳌头,不让也得让。明丫头,你怪不怪本宫?”
明筝心情起伏不定,抬眼望向太后。太后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只怕一辈子也不曾对几人言说。世家相处,都是凡事留三分,彼此防备保留着,何况这是后宫,说错半个字,走错半步,就可能要付出万劫不复的代价。身居上位,又岂会不懂自己言行的重量?若不是十分信任她,当她是自己人,太后怎可能说这些?
可她……难道就凭着陆筠对她那点喜欢,就心安理得承受了自己原本无福消受的恩情?
“娘娘,臣妇惶恐。”
她说的是实情,相较于被偏爱的喜悦,被另眼相看的侥幸,她心里更多的,便是惶恐。
她什么都不能做,无法答应任何事,无法给出任何承诺,甚至她想逃,想远离这个她不应当踏进来的世界。
太后闭上眼,压抑住心里的苦涩,“孩子,不用惶恐,本宫欣赏你,看重你,是因为你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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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筝心情沉重地朝外走。身后那片窗里,太后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敬嬷嬷道:“娘娘,姑娘们今儿争得厉害,任谁都瞧得明,争的不止是那伴读的位置,更是侯爷身边的那个位置啊。丽嫔都插手进来了,她若直接跟皇上求旨,以她如今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未必不会……”
太后没答她的话,却是自言自语起来,“……本宫在这后宫沉浮了一辈子,如花美眷,倾城佳人,瞧了不知多少。本宫瞧得出,明氏是个重情重义,有原则也有勇气的女人。遇事不退缩,瞧着心硬如铁,其实良善……良善又有手段,在丽嫔跟前也不落下乘……筠哥儿要的是个伴儿,不是解闷的玩意儿,他身边的人,就该是这样的……”
明筝缓步往回走。她在思索着,适才太后的提议。
“……既暂不想再婚,又防不住世俗那些偏见,何不入观?……对外只说代本宫出家一载,祈福祈愿,等风声平静,你多半也想通了,到时候有什么打算,你爹娘不便出面的,尽管告诉本宫……”
太后对她的这份好,太沉重太沉重了。她纤弱的双肩几乎承受不起那么多的偏爱。彼此都明了,太后是为什么对她好,可对方却从来没要求她做任何事,一味的给予,一味的照拂。
“明夫人,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迎面走来一个宫人,神色慌张,明显奔波了许久,脸上都是汗。“适才梅姑娘、孙姑娘和明六姑娘一道去藏书楼瞧棋谱去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刚才丽嫔娘娘打发人去找,只见孙姑娘一个儿,说梅姑娘和明姑娘在湖边走着,然后就都不见了!”
宫人说得慌张,明筝听得一怔。
“明夫人,咱们一块儿找找?丽嫔娘娘那边儿也急疯了,这要是真出了事,可怎么办啊?”
宫人急得直落泪。
不远处的海棠园外,陆筠正踯躅着该不该听从太后所命走进去。
月洞门旁走来两个宫人,急慌慌压低声音道:“怎么办?明夫人去寻明六姑娘的时候,好像走错了院子,灵、灵武堂,那不是禁地吗?”
另一个道:“你听谁说的?进了灵武堂,下场只有死,难道没人告诉她?你即看见了,为何不出言提醒?”
“我哪看见呀,是听人说的,秦姐姐和明夫人分头去找人,眼见她朝那个方向去,没喊住,眼睁睁瞧她走进去了。秦姐姐人都吓傻了,哪敢再说话?我看,还是快点禀告丽嫔娘娘,瞧瞧有没有什么办法……”
话音未落,就见陆筠大步跨过月门,直朝灵武堂方向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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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夫人, 这边走。”
明筝和宫人在小道上急步走着。
她是突然被敬嬷嬷叫人请过来的,原本身边带着的侍婢都没跟着。
宫人抽抽噎噎哭着,“早知道奴婢定然不放孙小姐他们去……可佳嫔娘娘发了话, 说叫姑娘们去玩,奴婢哪里敢拦, 这下好了, 若是两个姑娘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怕是抵上这条命也不够赔啊……”
明筝尚还端持着理智,宽慰她道:“你先别担心, 最要紧先把人找到,确认两个人无事。”
找不见人,再怎么哭都没用。越是着急的时候,明筝越是冷静。
“藏书楼离花园这么远,又这么偏僻,当时只有你一个人跟着?姑娘们带来的人呢?太后娘娘安排侍宴的人呢?”她边走便询问细节, 明菀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姑娘, 其他姑娘们都在座上, 偏她要跟着梅二小姐他们去藏书楼?什么棋谱这么好看?明家的藏书不够她瞧吗?
宫人哭道:“原本还有跟着的人的, 姑娘们跑得快, 又说要说体己话,不要奴婢们紧跟, 奴婢心想不过是去藏书楼瞧书, 不会出什么岔子, 况且那边儿也有伺候的人,怎想到……一拐弯,三个姑娘都不见了,等奴婢们找到藏书楼, 那边的宫人都说没见着人,奴婢们这才慌了,着人先去花园宴席上问问看,奴婢跟另几个一块儿就在附近找寻……”
明筝点点头,“你也不用太担心,姑娘们不小了,他们有分寸的。姑姑您是佳嫔娘娘宫里伺候的?进宫几年了?刚才在宴上也多得您照拂,为我们添酒的就是姑姑您吧?”
宫人抹了把眼泪道:“正是,佳嫔娘娘瞧奴婢手脚利索,所以命奴婢在席上帮忙照看。难得明夫人您不怪奴婢,还句句宽慰,您真是个好人。”
说话间,来到一座殿宇前,宫人犹豫道:“这儿是林贵人和宝贵人住的行馆,奴婢上前打听问问。”
明筝点点头,等候在一边。她觉得太蹊跷了,明菀会失踪?会在皇家别院乱走,然后失了踪?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片刻,那宫人折回来,“明夫人,没在这儿,再找的话,只有前头的灵武堂和绮罗馆两处……若那边也没有,咱们只好折返,去跟佳嫔娘娘的人汇合,再想别的法子。夫人那咱们分头行事?您去西边,奴婢去东边,一刻钟后还在这儿见。”
明筝点点头,目视那宫人慌张地朝东去。
她择了西边那条路,心里没来由地忐忑起来。若明菀不是失踪,而是被人故意藏起来,那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今天这场宴会上,大家虽是竞争关系,但胜负已分,没人能抢走丽嫔妹妹的伴读之位,况且不至于,为着这点小事结仇结怨,彼此都是聪明人,家世体面,为了个伴读位闹得难堪,简直得不偿失。至于与陆筠的婚事,更与各自的努力没关系,明菀也从来不是陆筠未婚妻的人选,她早就定了婚事,适才太后娘娘在席上还过问过……
陡然间,某个年头在明筝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觉得有些荒唐,下意识苦笑了下,觉得不可能。
可是……若真是因为她呢?
她几番入宫,得了太后青眼,适才席上,更被太后叫了去。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不多想。
她一个成过亲的妇人,一不是皇室宗亲,二不是天子近臣家眷,三不是太后母家一脉,太后这样抬举她,在别人看来,会出于什么理由?
而后她又想到……她和陆筠某次出宫路上,曾遇到过丽嫔仪仗……加上适才梅二小姐的表现,拉着明菀一块儿下场,明显有一较高低的意思……
一瞬间,许多事全部想通了。
那今天明菀和梅二小姐一块儿失踪,也便说得通了。
眼前的灵武堂里面会有什么?
她们会用什么龌龊法子对付她?
明筝在布满铜钉、虚掩着的门前停下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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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筠抄小路急步往里赶,灵武堂是禁宫,是皇上下旨任何人不可擅入之地。
若明筝一时情急闯入进去,等待她的结局,正如那宫人所说,只有死。
他握紧手中的刀柄,急速冲向西北角灵武堂所在方向。
适才在月门前说话的两个宫人翘首目视他走远,对视一笑,然后快步回到花园中,其中一个扑通一声跪下去,哆哆嗦嗦地道:“启、启禀娘娘,刚才、刚才……”
佳嫔蹙眉道:“到底怎么了,吞吞吐吐的?还不快说?”
宫人咚地一声磕了响头,十分为难地道:“奴婢看见、奴婢看见有人在灵武堂私会外男……”
佳嫔登时怒目圆睁,“你说什么?”
宫人叩头道:“奴婢不敢瞎说,因不是宫里人,怕是找不到灵武堂乃是禁地,瞧那处僻静,就选了那儿,奴婢亲眼瞧见,俩人搂腰抱膀,一块儿走了进去……奴婢、奴婢……”
“是谁?不是宫里人,难道你的意思?”
佳嫔目视四周,几个夫人均是面有困色,适才有几个离席之人,多半是去更衣,或是逛园子说体己话去了,在这里私会外男,那得傻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