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情复杂激荡,有酸楚,有企盼,有心疼。心疼她,心疼她婚姻的不易,心疼她顶着何样的压力决心走出这一步。
心疼她孤身奋战的三千多个日夜。心疼那个想要靠近却无法靠近的自己。
眼底酸涩得有种,仿佛想要落泪的冲动。他没有哭过,自从祖父战死后,他就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此刻英雄气短,此刻酸楚欲绝。他探手覆住双眼,那里却是干涩一片。
他苦笑,徐徐放回手掌。
太后摇头笑道:“傻孩子,上苍怜你孤苦,给了你这天大的好机会。莫再错过了,好好把握,别让外祖母再为你心疼……”
他没说话,一步步走到炕边。金色的阳光透过半卷的青竹帘子射入,他俯下身单膝跪地,垂下头,似乎犹豫不定,许久许久,方才开口轻唤。
“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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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夜思索,梁霄此刻胡茬满面,眼底乌青。他睡不着,往事一幕幕像画卷,不断在他脑海中翻腾。
那年春日,他偶然在一场宴上遇着她,只是半边侧脸,令他十足惊艳。那惊鸿一瞥过后,她就住在了他心上。多方打听,闻知她是明思海的嫡女,他欣喜若狂,向家中求告,说想娶她为妻。百般筹谋,不知请托了多少关系,头两回明太太不愿应答,他上门亲自说明诚意,愿舍一切聘她为妻,明太太有些动容,见他赌咒发誓一片赤忱,答应了中人,可以相看。
他不知那时她对自己的印象如何,自他只知自己想娶她回家的心情有多么迫切。后来心愿得偿,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溺在高亢的喜悦中。
那时她并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到底这一路是怎么走得,令她生出这样可笑的念想。
但过往无数次争执龃龉,转眼也都消弭于无形,这次也一样,只要他真心求恳,她一定也会原谅。虽说她这些日子的言行,对他脸面造成了不少损伤,下人们议论纷纷,外头也四起流言,不过没关系,他有自信,一定会让她回心转意。
深思了一夜,梁霄在一片安然中睡去。直到外头的喧哗惊扰了他,小春子急急来报,说明辙上门,想与梁家正式谈妥和离事宜。
他觉得明家简直是疯了。
她都什么年岁了,二十好几,成婚八年,这会子和离还家,谁还会娶她?
顶着承宁伯府少夫人的名头,她还能嫁给谁去?
真真是糊涂至极,可笑至极。
他匆忙穿衣,前去大厅与明辙理论。
“明筝一时糊涂,舅兄您也糊涂了不成?女人家闹脾气,娘家如何能这般纵着?怪道明筝有恃无恐,原来明家是如此家风!”
几句话不欢而散,明辙警告他,若是三日内不见放妻文书,愿上达公堂,公开义绝。
梁霄没有犹豫,明辙刚出梁府,他就快马去了明家。
闯入内堂,大呼小叫,说要接回妻子,说要面见明筝。
明轸命人将他驱逐出府,两方起了摩擦。
次日,探知明筝与嫂子林氏前去选用香料,他纵马狂奔在大街上,在街心堵住明筝所乘的车马。
烈日煌煌,马上公子眉眼俊秀如旧。他翻身而下,扑在车旁,先是斥责,而后苦苦哀求。
“明筝,夫妻一场,你当真连个机会都不肯给我么?闹成这般,我倒没什么,可你呢,你往后要怎么过活,要一辈子在人家指指点点当中过日子吗?”
“明筝,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你想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做。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拿着这只马鞭,你打我,你骂我,我绝对没有怨言。只求你不要如此狠心,昨晚我想了一晚,整整一夜没有入眠,明筝,我是爱你的,我真的是爱你的。难道你非要我当着万人面前,当街跪下来求你?明筝,明筝!”
车帘紧闭,许久许久,喧哗声中,隔帘传出一声叹息。
“梁世子。”掀开帘子,露出林氏的面容,“明筝没在这儿,她甚至也不在京城,您还是别再折腾自己、折腾她了,明日便是最后期限,您若不愿,公堂绝义,届时官府会前去知会您。”
林氏语毕,吩咐启程。梁霄满面泪痕,呆立街心。
他垂头望着自己两只空空的手掌。
到头来,夫妻离散,一切皆是一场空梦。
他难道,只能失去她了么?
那个本该一辈子都属于他的人,就这样离开他的生活,淡出他的生命。
这一刻他方惊觉。
原来她从来不是置气。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
梁家上院,承宁伯、梁老太太、梁霁等人齐聚,他们已经商议了半宿。
明日便是义绝之期,明梁这庄婚事,彻彻底底是没了续存的可能。
梁少轻沉默良久,在梁老太太的斥骂和抱怨声中,沉沉叹道:“此番明思海铁了心支持闺女,前头两条路,要么彻底交恶成仇,要么……放弃明筝,霄儿,你应当知道怎么选。”
梁霄面色惨白,红着眼眶上前,许多天没有休息,此刻他憔悴不已,摇摇欲坠。
“爹,我舍不得明筝……也舍不得我所有的一切,难道、难道就真没别的路可走?”
梁少轻摇了摇头,“答允和离,明思海也许心中还觉有所亏欠,若当真走到义绝这步,无疑给你、给咱们家,多树一个劲敌。”
他不再问梁霄,也不再理会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他站起身,无力地下令,“明儿送文书去明家,措辞委婉些,尽量维护住两家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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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双方签订文书那日, 天色阴沉。梁霄托中人向明家提出最后一个请求,说想见见明筝,亲自将放妻书与她。
话传到明筝处, 她默了半晌。她与梁霄, 早就无话可说,梁霄想说什么,她大抵也能猜到。
梁霄一早就到了前院, 见证的中人等候在耳房中。梁霄几日来头回刮净了胡茬,刻意打扮了一番,叫自己看来没那么憔悴。
翡翠杜鹃分别站在两旁, 手捧厚厚的单册, 当年明府嫁女,四十二台嫁妆,堆满了明净堂的库房,虽多年来已经花用了不少, 但仍是一笔可观之数, 昨晚连夜点算完毕,梁霄亲手在外院书房壁上摘去那幅二十一国海域图,细细卷放好,放入沉重的木箱中。
做这一切之时,他几番泪洒前襟。过去点点滴滴恍如昨日, 他发现自己是如此不舍。她的体贴能干, 她的各样的好, 似乎在离别前这瞬,才被他陡然想起,可悔之晚矣,覆水难收。
在和离书上盖下朱漆红印, 他悲怆得哭倒在炕前。安如雪受难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心里只有安如雪一个,可如今明筝要离去,他又骤然发觉自己其实深爱着明筝。
他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听得外头传来细微的声响,他知道明家人到了。
双方各自托请了中人,见证文书签订过程,并要在文书上一并落印,更为两家理清嫁妆聘礼,各自原路归还。
“明大人,这边请。”
是梁霁的声音,梁霄有些紧张地攥了攥衣袖,明筝不肯单独来见他,要明辙陪伴着,也算合情。
门被从外推开,几人走入进来。
梁霄一怔,“舅兄,只有你?阿筝她?”
明辙不苟言笑道:“消息递给阿筝,她说,事到如今,便不要再拖泥带水,她不会见你,如今不会,往后更不会。好了,咱们各自落印吧,我还有公务在身,希望梁世子不要再拖延了。”
他招招手,外头久候的中人步入进来,梁霁无奈递上签好的文书,中人各自执笔落款,盖上私印。明辙点点头,将属于明家的那份装好塞进衣兜,转过脸来,敷衍地抱了抱拳,“梁世子保重。”
梁霄一言不发,默默目视明辙走远。
明家为怕明筝与梁家再有牵扯,此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叫明筝出面。
在梁家她事事出头操劳,而在娘家,她几乎不必为任何事劳心劳力,今日之前,她回过头去身后落落一空,今日之后,她无需转身,整个明家上下皆是护佑她的力量。
明辙握着文书走出梁家庭院。立在门楣前,他举目望向身后承宁伯府四个大字的匾额。
他心中很沉重,并没有觉得宽心,前头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明筝?
身后,明家陪嫁来的仆役各捧箱笼将属于明筝的物件抬上马车,八年间,许多年轻婢子许给了梁家的仆人,如今已经牵儿带女,明筝将他们的身契各自还与,给他们自由来去的机会。此刻那些不能回去故主身边的下人,不约而同地啜泣着。
明辙没有久候,将诸事交托于随从,他跨上骏马,先一步回家报信……
**
次日,明筝和离一事传遍整个京城。
两家的友人分别上门关怀宽慰,自也有那瞧热闹的人,侧面打听着内情。
两家显然沟通得不错,没有将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的余地,只说小夫妻感情不睦,为保两家体面,友好议离。
外人探不到消息,自然有所猜测,也有人断言是明筝善妒,谋害了庶子,才为梁家所不容。也有人声称,是梁霄宠妾灭妻,一面花用妻子嫁妆,命妻子为自家卖命,一面不把明氏嫡女当人看,百样锉磨。也有人透过此事猜测是不是梁家要倒大霉了,明家为求自保,才出此下策。说什么的都有,但不论是什么声音,都传不到明筝耳中。
家里为让她散心,允她带着六妹明菀离京,前往明太太娘家凤城,对外宣称是去赴舅母四十寿辰。
在她出城当日,宫中下了旨意,——经吏部兵部联合查实,梁少轻父子卖爵鬻官,中饱私囊,贿赂武将,假造军功;梁霄违逆军令,倒行逆施,为一己之私,谋害一百二十余名妇孺性命;于营中公开宿娼,扰乱军心,上瞒下骗,影响极恶…… 经文武大臣公请,即日起,褫夺梁霄伯世子爵(注7)、革除卫指挥佥事职务。从宽敕令梁少轻去官停俸,暂留爵等,家中反省,非召不得入朝,观其后效……(注8)
至于牵连其中的大大小小官员,各按罪责轻重予以惩处。有人说梁霄没有下入大狱,是其前任亲家明思海入宫为之求情,皇上不忍驳其颜面,故而从轻发落。
也有人说,因事情牵连甚广,兴许嘉远侯陆筠等皇帝亲信都参与其中,为保这些皇亲国戚无虞,自然不能深究。
但传言就是传言,传上三五日,众人的热情也就散了。
承宁伯府高挂三代的牌匾从门上摘取下来那天,梁氏一门老小抱头痛哭。
举一家之力送梁霄入军营历练,因没处理好那个从西边带回来的女人,而被挖出了这么多的罪状,梁老太太岂能不恨,岂能不怨?
但这一切都和明筝没有干系了。
她在明轸的护送下,与六妹明菀踏上旅程,一路游山玩水,缓行慢走,用时六七日,方来到凤城。
婚后八年,她从没离开过京城半步,最出格不过是上回在京郊小住了两天。
舅父舅母早就派人在城前相迎,表兄夏嵊亲自等在驿馆,见面后热情寒暄。及至来到府上,明筝等与内宅女眷们相见,各自序齿见礼,十分亲热。众人绝口不提明筝和离一事,舅母只言凤城夏景可观,来日由表姊妹们各自陪伴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