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过头去。文臣武将,一向泾渭分明,何况陆筠远在西边十年,他与京中各派系往来都不密切,跟明家更是不曾有过深交。
明思海没有停步,径直被请入御书房,在龙案下抚袖而跪,“皇上万岁,微臣急求见驾,为有一事,欲向皇上呈请。”
皇帝亲自步下案台将他扶起,“明爱卿,但说无妨。”
明思海颔首道:“梁少轻一案,微臣有所听闻,究其子梁霄在军中所犯罪业,微臣亦有监察不严管教失度之过,其在军中贿赂将领的银资,亦有微臣薄份。微臣乃其姻亲,门生遍布六部,为其在朝廷广召羽翼多攀权贵之实,亦起到不可推卸的助力……微臣今日,特来请罪,望皇上从重发落,以儆效尤。”
皇帝听他言词恳切,素知他为人方正,严于律己,正要宽慰两句,却听他话锋一转,垂首道:“只是……求皇上明鉴,微臣爱女筝娘,久在内闱,贞静娴雅,专司内园庶务,从未参与其卖爵鬻官、延误军务等诸多罪业……今臣已勒令爱女还家,从此不是承宁伯府少君,望皇上念其乃女眷,从轻责罚……微臣万死,愧对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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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影天光,一色映在水面上,园中百花竞开,正是烂漫时节。
惠文太后倚靠在软垫上,半眯着眼,瞧宫人投食戏鱼。临溪亭内偶有凉风拂过,吹起四面掩映的轻纱。
太后面如金纸,眼底一片倦色。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好,近来寝食难安,时时惦念着的,便是外孙的婚事。
早年爱女璧君喜爱文人风雅,不愿下嫁疆场上逞凶斗勇的虢国公陆贤吋,这桩婚事勉强了她,以致她郁郁寡欢了一辈子。年纪轻轻撒手人寰,明明身为天之骄女,却为了朝廷社稷,忍下了太多委屈。为补偿璧君也好,也安她自己的私心也罢,她只望璧君唯一的血脉,不要像他亲娘一般,一辈子未尝过快活滋味。
正乱想着,几个世家夫人结伴走来。是她娘家的几个女眷,清早急急忙忙递牌子进来,太后隐隐有所感知,知道必然发生了什么。可真正听闻之后,她却整个人怔住。
“娘娘……今晨明家的长子明辙前往梁府,代妹出面,讨要和离文书去了。”
太后持杯盏的手一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方又道:“十数日前,梁家不知发生什么,当晚搅弄得全城半数大夫没能睡个好觉,一开始大伙儿只当笑话瞧,梁家素来没什么体统可言,也还罢了,哪想到明家诗书传家百年,闺女竟也撒娇闹什么别扭,谁想到,原来不是闹别扭了,是闹和离了!明家也不知怎么想的,这个关头跟梁家划清关系,难免会落人口实,有大难临头为求自保之嫌。明思海一向好脸面,怎么就没好好劝劝?”
另一个道:“这几天梁家动静颇多,四处走动打点,如今捅出了军营里的事儿,那些武官避祸躲灾还来不及,哪个肯替他周旋。他最后的希望,可不就在明思海身上了?明思海虽多年不朝,可在儒林的威望还在,梁家恨不得将他当成了救命浮木,岂会轻易跟他离断了关系?我瞧这事儿最终也就是闹一闹,雷声大雨点小,闺女嫁都嫁了,给人当了八年媳妇儿,又是这样的门第威望,里头的各样事儿哪个不晓?再想嫁个好人家,只怕难,除非远嫁……这辈子也出不得什么头了。损失个闺女事小,坏了家族名声事大,难道明家会不盘算?”
见太后久未吭声,这夫人奇道:“娘娘,您怎么看?”
太后扶额苦笑,“你们两个你一眼我一语说个不停,本宫脑子都给你们吵得乱了。去,带你们三奶奶四奶奶去偏殿喝杯茶,歇歇去。本宫再坐会儿,想静静呆上片刻,你们且去吧。”
两人被宫人请走,敬嬷嬷躬身凑近,“娘娘,天大的好事儿啊!可要尽快知会侯爷?”
太后抿唇没说话,这消息给她带来的冲击太大,她实在也需要时候多想一想。
敬嬷嬷又道:“怕只怕梁家不肯,这样紧要关头,攀着巴着还来不及,怎么会放掉这么一个大好的靠山?”
太后摇摇头,冷笑,“梁家占着明氏这些年,已足够得了便宜。明辙出面讨要放妻书,必是明思海首肯,为免自家爱女出面受梁氏为难,才全权托付给了长子。明思海打定了注意支持,谁能固执得过他去?你瞧这些年这厮但凡想办成什么事儿,可有失过手?敬瑶,明氏这桩婚事,本宫瞧着,是离定了。”
敬嬷嬷心思复杂,一时不知是该为侯爷欢喜才好,还是该担忧才好。便是明氏没了丈夫,凭她已经嫁过人的身份,跟侯爷就之间,就已经有条越不过的鸿沟。虢国公府就这么个独苗,肩祧两房,就算太后娘娘撮合,那国公府里的老太太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再说,明氏会愿意和离,多半是在婚姻里头伤透了心了,她愿不愿意再迈入另一个宅院,对侯爷会不会产生感情,这一切都还未知,实在叫人高兴不起来啊……
陆筠行至神武门前,被身后追上来的小黄门唤住。
“陆侯爷,太后娘娘有请!”
陆筠抿唇道:“可是娘娘凤体违和?”
他快步来到慈宁宫,殿前静悄悄的,宫人都给撵去了配殿。
他心下狐疑,几乎以为又是一场“鸿门宴”,莫不是又召了明筝在里间?
敬嬷嬷迎面走出来,神色复杂地向他行礼,“侯爷,娘娘在里头候着您呢。”
陆筠攥攥拳头,抿唇跨入。
太后睁开眼睛,朝他招了招手,“筠哥儿,看来咱们在佛前供的经书,捐的香油,发过的愿,灵验啦。”
“你这呆子,还板着脸?”
“你心里藏的那人,要脱离开梁家,回自家当姑奶奶去啦。”
“怎么傻了?没听懂?”
“明筝,她要和离啦。”
作者有话要说:迟了迟了!我的罪过!
明天中午十二点约不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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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陆筠一时无言。
太后这几句话, 说得太直白了。
直白到他用了一须臾的时间,才慢慢接受有人当面对他提起这个名字。
和离?
这无疑是,他十年来不敢奢望, 不曾幻想过的一个结局。
她出嫁为妇, 按理, 该当生儿育女, 相夫教子, 一世无忧。她竟走到这步, 是家族逼迫, 还是再也不能忍耐梁霄?
在他的角度看来,梁霄固然不是良配, 他甚至认为, 这世上原就没有配得上她的人。
梁霄所言所行,他见过一些,也从侧面了解了一些,坏习惯很多,脾气也很大, 容易冲动暴躁, 行事冒进鲁莽。他一向自认因着自己那份见不得光的念想,也许对梁霄的评价有所偏颇, 可直待今日在御书房瞧见那些罪状,他心里不能不惊叹,她这些年,到底是陪在怎样一个小人身边?
过去那些时光, 她当真快活过么?
——此刻,太后给了他答案。
显然她这些年过得不易。
自从心里有了这人的影子,他一直十分克制, 怕给人带来不好的影响,毕竟这个世界对女人太苛刻了。他原想等打仗回来就上门提亲,可是十八岁这年秋天,意外发生了,祖父虢国公和二叔陆由简战死在边疆。他扶灵回京,原想求她面见,求问能否委屈她等待两年,等他手刃仇敌为祖父叔伯报了血仇……
可一切都迟了,白幡招展,黄纸漫天,棺椁上路回京那日,长安门街外十里红妆,她披上嫁衣坐进花轿被抬入承宁伯府。当晚红烛璀艳,旁的男人亲手褪下她繁复的裙装,而他正沐浴野地寒天,伏在亲人的棺木上痛悔自己的无能。
一冷一热,喜悦和悲怆,是两个世界。
从此她成了承宁伯世子夫人。而他化作一具失了魂魄的躯壳,回京后安葬了祖父和二叔,也一并埋葬了自己的感情。他重新骑上骏马冲入西营,自此数年不曾回京。
原本不可能再有交集的两人。他绝口不提自己曾经的爱慕,允她去过属于她自己的日子。
他不能干涉她生活中的任何事,她有父有兄有夫,而他只是个陌路人。哪怕他在任何场合提一句她的名字,都有可能带给她灭顶般的灾祸。女人名节事大,他岂能为着一己之私,让她蒙受不白之冤。
他能做的,唯有安安分分立在自己的角色中,冷眼旁观。她有自己的选择,有她自己的世界,她和丈夫恩爱也好,龃龉也罢,那是她的人生。他凭什么参与进来,凭什么替她不平,尊重她的立场,尊重她的选择,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
梁霄耽于美色,宠溺外宅,闹到满城风雨,他公器私用,因太过愤怒,仗势折腾了他两回,也仅有如此,难道他能警告梁霄,要他善待自己的妻室?梁霄会怎么想?世人会怎么想?
会觉得是她不守妇道,与外男勾连。
所以他连她的名字也未曾提过,那个千百次回转在舌尖,几欲唤出的名字,一次次的被消绝在唇间。借由追查钦犯的名义,他第一次安排人手在她身边,也只为保护她平安,绝非妄图掌握她行踪,窥探她私隐。不该做的,他从未做过,未曾涉入她生活之内半点。他恪守法度,遵从礼教,从不敢以私令她犯险。
无人之处他尚不敢放肆自己的遐想,遑论在外?
他无奈之下对太后倾吐无法娶妻的缘由,只是没想到,他到底藏得不够深,被太后猜了出来。他后悔过,觉得十分对她不起,为着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让她平白被宫里头折腾来去……
他已做好准备,孤身一辈子。也已下定决心,真正的放归她自由而去。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他说,她自己选择了断这段姻缘……?
他平静的外表下,什么东西在崩塌,什么在沸腾。
坚冰融化去,那段尘封起来的深沉无望而苦痛的眷恋,晃似燎燃。
他抿住唇,怕自己多问。
他幽深的眼底荡漾着无法掩藏的震惊和……越来越浓的企盼,这是不是说,是不是说如果她愿意,他就有机会……再靠近她一点?
他第一次,舍掉自己严格恪守的法度,开始憧憬她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太后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她想说点什么,激一激这呆子,可下一瞬,她注意到他波光涌动的双眸。
十年,这个孤苦了十年的孩子,眼底头一回生出这样令人动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