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
阿笙十分聪慧,还有些早熟,但还是不能理解男人与女人、丈夫与妻子的关系,在他单纯的意识里,把寡妇和娘亲当成了一回事。
回到宅子,阿笙跑进正房,“娘,阿笙回来啦!”
坐在稍间刺绣的宝珊放下绣棚,起身走向儿子。
女子蛾眉曼睩、姱容婀娜,褪去青涩,已然出落得沉鱼落雁,是那种走哪儿都会吸人视线的绝艳女子。
阿笙伸出小胖手扑过去,脚步急的不行,离开小半个时辰,就开始想念娘亲了。
会撒娇的孩子惹人疼,宝珊笑着抱起他颠了颠,打趣道:“我们阿笙又胖了。”
小胖墩名副其实。
阿笙搂住宝珊的脖子,“阿笙不胖。”
宝珊拍拍他的后背,有点好笑,说他胖还不乐意了。
一般到了两岁多的年纪,小孩子会稍稍退去婴儿肥,可阿笙从满月就白胖白胖的,如今越发的胖,宝珊抱着都费劲儿。
母子俩在屋子里玩闹了一会儿,等闻到饭香,阿笙跳在地上,颠颠跑出去。
趴在门口的大黄狗也蹿跳出去,跟在小主人身侧。阿笙拍着大圆的狗头,学着娘亲的语气,“大圆又胖啦。”
屋里的宝珊抽下眉梢,笑着摇摇头。
夜幕拉下,又是中旬月圆时。
慕先生还奔波于寻找慕夭和太子的途中,因为惭愧,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回去汴京,但每隔三个月,就会让人给母子俩寄送手信和银两。
宝珊对慕家叔侄甚是想念,很想带着阿笙一块帮忙寻找,可阿笙还太小,会扯后腿。找人是大事,不可儿戏,宝珊只好等在原地,每日盼着重逢。
夜里,宝珊在给阿笙整理衣裳时,发现了被久置于箱底的玉扳指,这才想起阿笙还有爹爹。
可即便瞧见了玉扳指,宝珊的心中也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当初离开时,想给阿笙留个父亲的东西做纪念,如今看来是多余了。
将玉扳指再次置于箱底,宝珊叠好衣裳,躺到床的外侧。
阿笙爬到她身上,一口一个“娘亲”的叫,撒娇的不行,也不知跟谁学的。
宝珊将他裹在被子里,哄道:“月亮躲进云中了,咱们也该安寝了。”
阿笙亲亲她的脸蛋,笑嘻嘻地闭上眼睛,俏皮的样子有点像慕夭,可他是个男娃娃呀。
很多时候,宝珊都在反思,是不是因为阿笙没有父亲,接触不到阳刚之气,才会使得性格软软糯糯,可反过来一想,软软糯糯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呀,像隔壁的呦呦,着实不讨喜。
宝珊搂紧儿子,将心事锁进心底。
翌日一早,有人登门求医,宝珊带病患坐在树荫下,望闻问切后,执笔写下药方。这两年除了照顾阿笙,和尽己所能地托人打听慕夭和太子的下落外,就只剩下学医这件事,如今,她已成为附近邻里求医问诊的首选大夫。
可附近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子还是不愿意过来求诊,一是府中有侍医,二是因为宝珊的名声不好。
那些人常念叨寡妇门前是非多,对宝珊的态度始终恶劣,而且,宝珊有着出水芙蓉般的美貌,让一些人又酸又嫉又厌。
病患留下银两,道了谢离去。
宝珊将看诊的银两连同慕时清差人送来的银两装进小匣子,以备不时之需。如今,虽然已恢复自由身,但她对自己依然拮据,倒是对齐冰很大方,还偷偷帮齐冰攒着嫁妆。
这一年的春季雨水很大,冲垮了几条河的堤坝,朝廷派人前来调查,看看是否与三年前的堤坝案子如出一辙,是否有人营私舞弊,偷减了工料。
而这次派的钦差即是已升为中书宰相的陆喻舟。
慕宰相致仕,与中书省的官员们一同向官家推举陆喻舟为相。
为了突击,陆喻舟在来的路上封锁了队伍的消息,连地方官员都不知晓他们的行踪。
这日一早,宝珊要为附近的孕妇看诊,提着药箱离开时,叮嘱阿笙不准离开齐冰的视线。阿笙点头应下,等娘亲一离开,就拉着齐冰陪他转圈圈,齐冰正在摘菜,让他自己先转。
“喔。”阿笙听话地走到树下,开始转圈圈,树荫下的大黄狗一见小主子这样,也跟着圈起来,庭院内传出孩童咯咯的笑声。
陡然,门外响起马蹄声,想是有人打马而来。阿笙带着大黄狗趴在门缝前,偷偷打量外面,见一匹通体黑亮的马匹迈着优雅的步子经过,马背上驮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
阿笙转头,又瞧见几匹棕色马匹驮着几个强壮的男子经过,一行人威武严肃,不苟言笑。
蓦地,跨坐黑马的男子瞥眸看向半开的门缝,隐约瞧见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
男子没有多想,双腿夹了一下马腹,驱马离开。
阿笙低着头,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等人马离开,才打开门,探出头去,凝着那个方向,好奇地打量着。
灶房前,齐冰端着木盆走出来时,发现阿笙撅着屁墩向外看,等她也向外看时,巷子里空无一人。
“看什么呢?怎么还鬼鬼祟祟的?”
阿笙坐在大门前,托腮回道:“在看当官的。”
齐冰好笑,放下木盆,掐了一把他的脸蛋,“你还认识当官的?”
阿笙哪里认识,只是觉得那些人浩然正气,随口答了一句。
*
巷子外,副官驱马上前,“陆相,适才偷窥咱们的,会是谁的眼线吗?需要卑职去查看一下吗?”
陆喻舟目视前方,语气平平:“不必。”
一个幼童而已。
为了避开官府的人,他们特意乔装进城,只为先到堤坝附近考察一番,而这条巷子,是通往堤坝最近的选择。
第34章 是他
为孕妇看完诊, 宝珊挎上药箱,叮嘱道:“夫人的脉象没有异常,但月份大了, 还需要郎君多加照料, 切莫磕了碰了。”
男子点点头, “我送大夫。”
宝珊提步走出房门,与男子隔着几步的距离,心里想着晌午是给阿笙煮饺子还是煎饺子, 唇边露出温柔的笑。
行至游廊拐角时,男子趁周围无人, 露出一丝觊觎, 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宝珊的腰身,“内人怀子后,身形如水桶, 想必产后也恢复不了, 敢问小娘子是如何做到腰如束素的?”
对方的目光太过放浪, 宝珊拧眉, 扣紧药箱,“无可奉告, 借过。”
男子挡在廊道中间,满满的佻达之意,“四下无人,小娘子就别装了, 说说价钱吧。”
这话冒失, 让人心里产生不适,宝珊漠着小脸绕开他,迈着莲步离开。
不上钩?
男子靠在廊柱上, 双手抱臂,“回去好好想想,爷等你。”
从打自立门户,宝珊总是收到异样的目光和男人不怀好意的试探,心里除了厌恶还有一丝无助,但人在逆境中,奢望不到太多的阳光,眼泪也最是无用,她早已筑起了坚强的心垒。
回去的路上,宝珊想给阿笙买一个糖人,于是走到摊位前排队,好巧不巧遇见了呦呦和他的母亲。
妇人排在宝珊后面,认出宝珊后,将呦呦拉到身侧,一副与之不熟的模样。
宝珊懒得理会,继续排队,等排到她时,摊位上只剩下一个糖人了。
“我要一个。”
她掏出铜板,放在摊子的碗里,谁知,后面的呦呦忽然哭闹起来,说没有糖人吃了。
妇人安抚了孩子一会儿,塞给宝珊一两碎银,让她把糖人让出来。
明明是自己先排到的,为何要让出?宝珊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将碎银丢回妇人手里,“我家阿笙也喜欢吃糖人。”
妇人哼笑一声,语气略显尖酸,“你家阿笙还喜欢天上的月亮呢,你能给他摘下来?”
哪个小孩子不喜欢月亮?宝珊看向呦呦,“呦呦,你要月亮吗?”
呦呦太小,分不清娘亲是在针对这个女子,点点头,“喜欢。”
宝珊瞥了妇人一眼,“呦呦也喜欢,你去摘好了。”
妇人一噎,觉得自己被抹了面子,以自家的财气和地位,不该受这气儿,“你给我放尊重点!”
到底是谁不尊重人?宝珊不想再搭茬,拿起糖人离开。
妇人冲着她的背影骂道:“小贱蹄子,以后少出来蛊惑人心,当心自食恶果,好心提醒你一句,想要跟你睡觉的男人多了去了,连城边的乞丐都想。”
如此歹毒的话,令宝珊变了脸色,转身道:“夫人才应该自重,别教坏了孩子。”
与世家注重体面的贵妇比不得,妇人身上带着市井之气,稍一被激,管不住嘴,非要跟人争个高低,“我把‘自重’二字送给你,回去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狐媚相吧!”
突然,一抹刀影晃了双眼,待妇人反应过来时,脖颈上多了一把锋利的刚刀,刀刃割断了她的一绺长发。
执刀者是名女子,即是慕时清留给宝珊的女暗卫之一。
平日里,两名暗卫从不现身,今日实在听不下去,才当着众人拔了刀。
“向我家小姐道歉!”
瞧热闹的路人这才知道,她为何没有被人滋扰过。
能拥有暗卫的女子多半是世家出身的小姐,难道她是与人私奔,却在私奔的途中失去了情郎?
被人用刀架着脖子,夫人哆哆嗦嗦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敢这么对我,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暗卫冷笑,手腕一转,又割断她一绺长发,“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阴森森的语气像从炼狱中传出来的,妇人哪敢不信,冲着宝珊喊了一声:“小娘子恕罪啊!”
宝珊没理,拿着糖人走远,身后传来妇人的惊叫和孩童的哭喊。
暗卫只是用妇人的脸蹭了蹭刀背,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禁吓,当场晕了过去......
回到宅子,刚推开门,一个小团子扑了过来,“娘。”
宝珊屈膝,摸摸阿笙的脸,“今天乖不乖?有没有气姨母?”
阿笙盯着娘亲手里的糖人,咽了一下口水,“姨母说阿笙可乖啦。”
小家伙话语含糊,但脑子灵活,为了吃到糖人,更是卖力地夸奖自己,惹笑了正在晾衣服的齐冰。
齐冰揶揄道:“是乖,就是尿床了。”
阿笙小脸一热,略带抱怨地嘟囔一声:“姨母真坏。”
专揭人家短处。
宝珊拍拍儿子的小脑袋瓜,把糖人递给他,“去吃吧。”
一根糖人就能让小家伙喜笑颜开,也可能是宝珊不常给他吃甜的,一见到甜食就跟小时候见到母乳一样。
*
堤坝之上,大风卷着河水的湿潮扑面而来,陆喻舟伫立在钦差的最前面,手执图纸,细细比量,剑眉越皱越紧。
这次的偷工减料,比之三年前有过之无不及。
从堤坝上下来,众人都瞧出陆喻舟的不悦。
“相爷可要现在去当地的官署?”
陆喻舟没有接话,捏着图纸,负手走向马匹。钦差们了然,宰相大人要“大开杀戒”了。
中书宰相突然莅临,当地官员们火急火燎地赶到衙门,一进门就见一名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端坐在大案前,单手撑头,慢慢翻着名册薄。
请安后,官员们分站两列,等着指示,心里都在感慨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已然位极人臣,日后必然成为呼风唤雨的存在。
功高盖主,官家会一再重用他吗?可眼下,在处理朝政上,无人可与之匹敌。官员们还听说,明越帝姬倾心于他,想招之做驸马,若真入赘皇家,手里的权力可是要放下的。
看完名册,陆喻舟靠坐在椅背上,长指轻敲桌面,低沉开口:“谁是郭尧杰?”
众人纷纷看向站在最前排的郭尧杰,此人是从州城特意赶来镇上的,官职为提辖官。
郭尧杰上前一步,作揖道:“下官在。”
陆喻舟点了点名册上关于他的官职,“提辖,主练兵、督捕等职。”
“是...是的。”皇城来的钦差不会无缘无故点谁的名字,郭尧杰开始心慌。
堂内静默许久,忽而听见陆喻舟轻笑,笑意凛然,“此处修建堤坝时,你主动向朝廷请缨,自筹人力物力,为百姓筑坝,赢得了不少赞许,也因此拿到了统领修坝的职权,可有此事?”
郭尧杰颤下眼皮,“确有此事。”
“那为何要偷工减料?是因为缺银子花吗?”
郭尧杰赶忙摆手,“相爷何处此言?下官不曾偷工减料,还请相爷明察!”
“来的途中,我已将你们调查个七七八八,不必在我面前巧舌如簧。这次堤坝坍塌,造成了严重的人员伤亡,也让国库损失了上千两白银,这个责任,你让谁来替你承担?!”陆喻舟让副官取来图纸,甩在地上,“监守自盗,矢口抵赖,罪加一等,你先想清楚,再回答本官接下来的问题,否则,就不是罪加一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