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给你审,务求公正。”
说罢,又冷冷盯了郑元语一眼,分明是要他回到陪审座上,不得再行干扰。
那位姓张的司法参军谢珽亲自挑选任命的,从小吏做起,手里经手的繁杂案子上千,最是铁面无私,心细如发。如今谢珽有命,且先前已查到了许多,当堂开审,并不算多难。
至于郑元语那点小九九,更不值一提。
整个河东都归谢氏,郑家充其量也只麾下一员而已,若非老太妃撑着门面,比那些战功赫赫的武将都差远了。有谢珽这双洞察如鹰鹫的眼睛盯着,周林但凡有半点小心思,都能立时敲回去。
而周林一介管事,能有多大的胆子?
人证物证俱齐,他所仰仗的郑老夫人颤巍巍站在那里,连落座的资格都没有。紧闭的门窗遮出满室寒凉,王府的威仪压在身上,又有个办事老练的司法参军审问,稍有半点谎言,立时就能被戳穿。
更不必说,事情牵涉王府内宅,谢珽那威冷架势实在瘆人。
无需刑具伺候,他自己就先崩溃了——
“是小人猪油蒙了心,指使他们做的。小人做这些也是迫不得已,求王爷宽宏大量,饶了小人性命。”
他跪趴在地,脸上一片灰败。
张参军哪会容他躲避视线,将脑袋挑起来,接着追问,“谁指使的?”
周林浑身皆颤,内心显然剧烈挣扎。
但案子已经审到这里,逼出实情是迟早的事。
郑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就想跪地,将罪责全都揽过来。还没抬起颤巍巍的脚步,便被徐曜眼疾手快的捞住手臂,重重捏了下。她下意识看过去,正对上徐曜怒视的双眸,一个愣神之间,周林已经开口了。
“投毒的事是姑娘吩咐的。杀人是……”
他稍稍回过头,又不敢真的去看自家主母,只将声音压低,讷讷道:“是老夫人吩咐的。”
“谁,说清楚!”张参军厉喝。
周林吓得浑身一抖,赶紧将声音抬高,道:“投毒的事是府里的大姑娘吩咐,灭口是老夫人的意思!”
话音响彻侧厅,郑老夫人险些晕过去,郑元语未料孙女也牵涉其中,赫然变色。
倒是谢珽岿然不动,神色冰寒。
“传郑吟秋!”
……
郑吟秋还在照月堂,满心焦灼。
昨日武氏来给老太妃问安,特意透露花匠的事时她便知情形不太妙。因自己被缠着,只能让丫鬟设法通风报信,原以为消息早已递出去了,谁知直到昨晚半夜,柳嬷嬷也没递来半点回音。
反倒是外头说她有事告了假。
今晨她原想回府,结果大清早起来,身边的小丫鬟就不见了踪影。据老太妃说,是碧风堂那边急赶着要打络子,瞧着小丫鬟心灵手巧,特地叫过去的。还说武氏要用些佛经,请她今日帮着抄上半本。
老太妃原就有意让她在武氏跟前博取好感,见武氏忽而频频邀请招揽,还以为是动了心思,早就帮她应了。
郑吟秋推免不过,心里几乎凉透。
她当然不傻。
前后种种蹊跷凑在一处,武氏分明是察觉了端倪,有意封锁消息,将她扣在王府里。柳嬷嬷那条路已经堵死了,她即便执意出府亲自报信,难保那位不会用强硬手段将她留住。既然躲不过去,与其自己找难堪,还不如早点筹划后路。
譬如祈求老太妃的庇护。
遂借着抄经的时机跟老太妃说了两箩筐的话,将郑家七宗八支都提了一遍,挑起老太妃对娘家儿孙们的顾念。
顺道提及过往,勾起老太妃的旧恨。
等嬷嬷应命来叫人时,老太妃都已经被她哄得上钩,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当初这门婚事,除了碧风堂那位,府里没半个人满意的。那楚家是皇帝的走狗,若真叫谢氏儿孙身上有了她的血脉,如何对得起战死的人?那个楚氏,若不是珽儿撑着,我是怎么都看不顺眼。”
“亏得她没福气,一无所出。若真让她怀上孩子,我是半点儿都疼爱不起来。”
“好在如今有了转机,只要碧风堂的肯松口,到底是……”
话没说完,就因通禀的嬷嬷而打住。
郑吟秋听说谢珽召见,立时询问缘故,见那位不肯说,猜得不是好事,忙撒娇道:“昨日我去碧风堂时太妃提了些事,孙女心里很没底。姑祖母,您陪着孙女走一趟好不好?”她素来端庄大方,难得流露这般姿态,老太妃哪有不答应的?
立时戴了暖帽,陪她前往。
结果,一进侧厅,她就被里面的情形惊住了。
第85章 处置 剩郑吟秋跪在原地,如同跌入冰窖……
老太妃原本以为, 武氏叫郑吟秋过去只是问几句话。
她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竟要闹到侧厅,想起上回谢瑁那事儿,到底有些悬心。说是为郑吟秋撑腰作伴, 实则是自己想过来看个究竟, 免得上回那样措手不及。
谁知才进了厅,就见里面乌压压堆满了人——
上首几位都是魏州城极有分量的。
旁边书吏推官俱全, 底下更是跪了一地,瞧着都是市井之辈, 各自噤若寒蝉, 战战兢兢。
最显眼的, 则是她的弟弟和弟妹。
年已六旬的郑元语还穿着去衙署时的官袍, 脸色却难看之极,花白的胡须轻颤, 明明满厅寒凉,他的额头却布满了细汗。郑老夫人的脸上殊无血色,手里拄着拐杖, 整个人都颤巍巍的,瞧着都快站不稳了。
这般情形, 着实大出所料。
老太妃下意识看了眼郑吟秋, 脸上倒未作色, 只缓步入内道:“这是做什么?”
她是身份尊贵的长辈, 众人齐齐起身。
武氏最先开口道:“母亲怎么过来了?是有件人命案子牵扯了郑家, 珽儿想着这是母亲的娘家, 若在公堂审讯, 难免不太好看,特地将人带到这里来审。”说话间,阿嫣已让人设座, 一道将她扶着坐了。
旁边谢珽拱手喊了声祖母,神情却仍冷厉。
老太妃焉能不懂其意?
无非是告诉她,关着门审问已经是给她留了面子,不会再多留情了。以谢珽母子的行事,既摆出这般阵仗,恐怕真的是有凭据。只不知,娘家人到底是做了什么,竟要如此大动干戈。
老太妃没好立时求情,只问道:“怎么回事?”
张参军上前,将经过禀明。
说到甘郎中的案子时,老太妃尚还没怎样,待提起春波苑查出毒物,可损及身体子嗣无望时,她想起郑吟秋在照月堂的那番诉衷肠,面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看向郑吟秋。那位跪在地上尚未免礼,只缩着身体瞧向她,目露恳求。
那一瞬,老太妃隐约明白了什么。
待提到周林的指认之辞,老太妃不自觉将目光投向郑家祖孙,神色变幻之间,沉吟道:“这怕是攀咬吧?”
“周林的指认是否属实,一问便知。”谢珽颇有深意的看了眼自家祖母,“既是开堂审问,祖母稍安勿躁,等问过话,自可分明。”说罢,两道阴沉的目光压向郑吟秋,径直道:“周林所言,是否属实?”
郑吟秋摇了摇头,道:“民女并不知情。”
“当真不知?”
郑吟秋的双手在袖中攥紧。
先前她在照月堂缠着老太妃说话,就是想摸清姑祖母的态度,拉个助力。听老太妃方才那话音,显然这招是奏效了想——当日武氏答应赐婚时,原就是老太妃心存不满,朝郑家抱怨,其中最要紧的就是不愿让皇帝塞来的人成为宗妇,污了谢家血脉。
那些话老太妃抱怨过就忘了,这会儿恐怕都已想起。
郑吟秋在赌,赌这位姑祖母仍对楚氏心怀芥蒂,亦不愿郑家门楣倾塌,愿借着太妃的身份维护。
有老太妃镇着,谢珽便不能用酷刑。
她只要一口咬定否认,周林的指认便无从印证,而今早被扣的小丫鬟碧儿是她的心腹,身家性命都在一处,等闲不会松口。有老太妃和祖父在此,她未必不能侥幸逃过。哪怕逃不过去,只要老太妃心神歉疚爱怜,她仍有重罪轻罚的机会……
端看运气了!
郑吟秋心里迅速盘算罢,咬牙道:“不知道。”
上头武氏骤然冷笑起来,“若你真不知情,我大可不必费此周章!把人来上来!”
话音落处,厅门掀开,仆妇提着两个丫鬟扔进来。其中一位是郑吟秋身边人尽皆知的亲信贴身丫鬟碧儿,另一位则是春波苑做粗活的小丫鬟,各自被捆着手脚,脸色惨白。
她们皆未遭刑具,连油皮都没蹭破半点,但以朱九攻击人心的功夫,锦儿那点护主的忠心早已击溃,半分不剩。
——别人看不出来罢了。
武氏遂从甘郎中以调理之名开药方说起,将内外联手瞒天过海,小丫鬟偷盗春波苑的药渣,又借陇右大捷的庆功宴送到郑吟秋手中的事,尽数道明。这些话嬷嬷已然问清,眼下已无需费时再问。
碧儿尽数招认,连同郑吟秋借着诊病为由对甘郎中威逼利诱,早先询问秘方、制作药丸等事尽数吐露。
这口供来得太过突然,令郑家众人措手不及。
郑吟秋错愕万分,骇然看向心腹。
碧儿却只跪伏在地,心如死灰。
天没亮时,她就被武氏差人设法带走了,关在小黑屋里。自幼娇养的小丫鬟,哪怕再忠心护主,心神也强韧不到哪里去,更何况,她经手的都是害命的脏污事,被朱九招待了几个时辰,相信她和主子都难逃此劫后,心里那点侥幸希冀亦消磨殆尽。
这会儿老实招供,亦将前后经过理清。
……
事情始于皇家赐婚。
武氏答应娶楚家女为王妃后,不止老太妃大为光火,亦令郑家祖孙俩极为愤怒。毕竟,在那之前,老太妃早已透露了态度,想将郑吟秋娶到身边作伴。只是武氏一直不应,谢珽又四处奔波不怎么着家,老太妃想跟孙儿提都没机会。
等谢珽有了空,婚事却砸了过来。
老太妃为此很是恼火,多年积攒的对儿媳的不满也几乎到了巅峰,因府里不方便,只在回娘家时狠狠抱怨。
郑吟秋听罢,遂生投毒之心。
反正谢家跟皇室的过节摆在那里,谢珽母子即便答应了婚事,定也不会真拿她当王妃来待。那楚家女嫁过来不过是占个名头而已,实则势单力薄。且魏州与京城千里之遥,以谢珽的忙碌和冷傲,断乎不会陪她回门。只要打点好郎中,一两年内掏空根底,能神不知鬼不觉。
郑吟秋思量既定,便暗中寻了方子制成药丸,让周林去寻花匠,借春波苑修缮之际藏在书案上。
威逼利诱,无往不利。
一切都悄无声息,阿嫣住进春波苑后,确实也毫无察觉。后来药效渐生,因那药是长年累月浸润肌肤,且魏州的郎中丝毫不知阿嫣最初的底细,哪怕有诊过脉的,也不曾察觉异常。再后来症状渐显,因阿嫣两番受惊,又混了过去。
直到武氏引荐了甘郎中。
事情走到这地步,与郑吟秋最初的预想便有了偏差。
她没想到,楚家女闹出那样的荒唐事嫁过来,竟还能在铁石心肠的谢珽手里争得立足之地,更令武氏珍重善待。甘郎中毕竟是妇科圣手,诊脉一两回未必察觉端倪,时日久了总要露馅的。为保无虞,她借诊病之机买通甘郎中,仍是威逼利诱,令其瞒天过海。
甘郎中依命而行。
郑吟秋暗自松了口气,想着再等上半年就能得偿所愿,仍觉胜券在握。
哪料谢珽横扫陇右,竟带了阿嫣回京!
这一下,郑吟秋彻底坐不住了。
楚家毕竟是太师门第,有太医照料的,阿嫣那病症总未好转,到时候但凡请了相熟的太医诊脉,底细必定泄露无疑。毕竟是在王府做手脚的事,查出来不好交代,郑吟秋没了法子,情急之下,只能求助于祖母。
郑老夫人大惊失色,但事已至此,只能帮着隐瞒,先下手为强,将甘郎中除去。
反正药丸隐蔽,只要阿嫣查不到实据,就难以轻易撼动身为望族的郑家。
更别说谢珽另有新欢,未必会为她大动干戈。
祖孙俩暗存侥幸,动而不急。
直到此刻一切皆被戳破。
碧儿的声音落下,侧厅里骤然陷入片刻死寂,郑老夫人实在没撑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几乎扑倒在地。慌得郑元语赶紧过去扶住,一道跪在旁边。
前情既已吐露殆尽,许多事便可接着深查人证物证,抵赖已然无用。
郑元语恨恼孙女的糊涂与欺瞒,却也无可挽回,只能含泪跪地道:“是卑职治家不严,闹出这等糊涂的事也毫不知情,实在罪该万死。卑职自请辞去刺史之职,还望王爷念在卑职犬马一生,从轻发落。”
年逾六旬的老者,平素办事勤恳细致,对魏州确实出力极多。
但这种罪责,终不能代为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