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是鬼鬼祟祟的跟人密会,不管是会情郎,还是给京城传递消息的,她都会上心。若那位真是听了皇家安排,到王府后院里当眼线,私自传递消息,没准儿咱们还能立个功。记着,事情有眉目之前,别惊动老太妃。”
“奴婢明白。”
仆妇恭敬应了,而后朝车夫比个手势,马车辘辘而行,摇动四角垂着的香珠流苏,在街角处拐往魏州城最繁华的珠市。
……
春波苑里,阿嫣喝了盏茶润喉之后,便让玉露研磨铺纸,提笔给京城修书。
徐秉均少年意气性子执拗,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却颇有傲骨,不肯太受人照拂,每日仍去画铺里卖画赚盘缠。从军的事他也深思熟虑,来魏州没多久就问清楚了河东募兵的事,只等徐太傅点头允准,攒下足够的傍身之物即可投笔从戎。
为免被视为靠裙带入伍,他还请阿嫣勿将此事告诉旁人,最好别让人知道他跟王妃的关系,想要一刀一枪靠自身建功立业。
这般志气,比京城纨绔高出太多。
阿嫣自是应了,瞧他孤身在外也能周全,稍微放心了些,书信里虽没敢劝徐太傅,却将徐秉均这一路的经历都写了。
没带半个随从孤身千里远行,虽不慎被偷了盘缠,却能寻到盗贼,足见有自保之力,已不是当初稚弱顽劣的孩子。且他放着京城的锦衣玉食不要,窝在画铺的窄小铺子上攒盘缠,又将募兵之事打探得清晰分明,连从军后会吃哪些苦都问清了,可见心意之坚决。
徐家祖父听了,或许能放手让他闯一闯。
阿嫣待墨迹尽数干透,折好信笺,拿蜡封了,往她的小私印上哈了口气,郑重盖了上去。
而后交给玉露,命她寄往京城。
卢嬷嬷在旁瞧着,不由笑道:“王妃这私印还是徐公子刻的呢,年纪虽小,手法却老道。如今私印管事了,他羽翼渐渐丰满,又是有主意的人,想必能给徐家再添份荣光。”
阿嫣瞧向窗外,目光落向枝头飞鸟。
“终归是都长大了,总要撑起自己的天地。连我都成了临危受命成了王妃,他那样有志气,不会困在书斋里消磨光阴的。”
感慨罢,赶着傍晚之前去瞧婆母。
待晚间回来,却意料之外的瞧见了整日不见踪影的谢珽。
……
谢珽这几日确实十分忙碌。
——为着演武的事。
谢家靠军功立府,麾下有十数万雄兵猛将,平时厉兵秣马从未有半点懈怠,除了真刀真枪的上沙场,两年一次的入冬演武也是重中之重。尤其是对戍卫州城的那些折冲府而言,除了偶尔被调去边地练手,这是试炼身手的绝佳时机。
于王府而言,这算立威之举。
演武的头一日会有场盛大的立旗仪式,遍邀河东麾下的要紧官员和出挑的折冲府都尉们,也会请周遭节度使的幕僚属下观礼。雄兵猛将们在演武场一展雄风,摆出谢家领兵的威仪,能令河东麾下的官员将士愈发忠心,也可令别处军将领教威势,不敢随意侵犯。
往后若生异动,或许还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此等大事,谢珽哪会懈怠?
这阵子他与二叔谢瑁、三叔谢巍分头奔波,就是挨个检看参加演武的兵将,亲自掌眼。
如今总算是稍微得了点空暇。
今日在长史府忙罢,瞧着日色西倾,想起已许久没去内院露面了,遂往春波苑里来。
到了屋里,阿嫣不在,便找了本书闲翻。
阿嫣回来时,就见他穿着玄色锦衣,翘着只脚坐在圈椅里,头上玉冠束发,微垂的眉目英挺干净,姿态甚是惬意。
她笑着上前道:“殿下今日不忙了?”
“忙里偷闲,过来瞧瞧。”
谢珽有日子没见她,听到熟悉的娇软音调,不由搁下书卷抬眸,就见她笑吟吟走近,身姿窈窕,裙裾轻摇。
已是深秋时节,天气渐渐转寒。
她身上换了时令衣裳,锦衣软暖,襦裙上绣了金线菊纹,腰间环佩宫绦俱全,比起初来时的少女稚气,添了几许掌事后的沉静气度。
脸上亦渐脱稚弱,黛眉淡远,眸盛清泉,樱桃般软嫩的唇边漾起笑意,入目娇艳婉转。
这张脸着实生得好看。
让人无端想起明媚盎然的春天。
谢珽起身丢开书卷,问道:“备饭了吧?”
“备了的,卢嬷嬷让人摆在抱厦,殿下洗过手,一道去用饭吧。”说话间,丫鬟端来铜盆温水,请谢珽洗手。
阿嫣在旁递过软巾,洗了手同去抱厦。
晚饭做得很丰盛。
因谢珽来得早,时间来得及,卢嬷嬷还让人多炒了个菜,外加一笼屉预备当夜宵的糕点。
阿嫣尽职尽责,为他添菜盛汤。
她刚嫁来时还颇手生,因摸不清谢珽的脾性,许多事也不敢擅作主张。如今相处渐久,摸出他的口味喜好,就连添的菜都极合心意。
越来越像个体贴的小媳妇了。
如果不是中秋那夜她喝醉了说胡话,谢珽甚至以为她是死心塌地要留在谢家当王妃。不过事实么,看她这泰然自若的做派,恐怕已忘了那晚的豪言壮语。
谢珽嚼着肉片,忽然问她,“你还记得中秋那晚同我说了什么吗?”
“啊?”阿嫣微愣,筷箸不由顿住。
中秋那晚是家宴,男女坐在长案两侧,她跟谢珽中间又隔着人,委实没说几句话。仅有的那几句也是人前的正经话,并无不妥。
莫非……
她眨了眨眼,想起醉后那段近乎空白的记忆,心神不由微绷,“是我喝醉了说的?”见谢珽颔首,惯常清冷的唇边噙了意味不明的笑,顿觉不妙,忙道:“想是喝醉了混说的,没惹殿下不快吧?”
那倒不至于。
只不过是哭着说想家,还放了句狠话,说不稀罕这王妃之位,敬着他护卫百姓的战功才用心照料的。那小模样实在傲气得很,半点都不像如今温柔体贴的姿态。后来还嫌他走得太快,又说婵娟千里共度清宵,吵着要下地看月亮,愣是在春和堂外的椅子上看睡着了。
这么点年纪,竟还会撒点小酒疯。
谢珽想起她耍赖的样子,眼底的笑一闪而过,垂首用饭时淡声道:“既忘记了,慢慢想吧。”
阿嫣暗生忐忑,嘴唇动了动,终没敢追问。
片刻安静,仅剩碗勺触碰之声。
阿嫣偷觑谢珽神色,见他轮廓冷硬的脸上并无愠怒,猜测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稍稍放心了点。醉后说胡话这种事,提起来着实尴尬,她实在没胆气让谢珽复述出来,只戳着碗里香喷喷的米饭,赶紧扯到旁的话题——九月底的演武大事。
演武前后共十天,后面九天真刀真枪,首日是立旗仪式。
届时,不止有文武众官观礼,各处高官的女眷亦会随同前来,须早些安排好座次席位、前后食宿等事,种种细节皆不可出差错。
这事儿由内宅来操持。
王府未设女官,诸事皆由武氏统揽,她既忙不过来,便由阿嫣和长嫂越氏商议,先拟个差不多的单子,再由她斟酌定夺。
事儿太多,来回奔波实在不便。
阿嫣都是早晨问安毕,跟着婆母和长嫂去碧风堂商议,午饭午歇都在那里,至晚方归。
这日晌午,越氏因孩子饭后不大舒服,赶着去照料,阿嫣则在梢间里睡午觉。
这是碧风堂议事用的,正厅和侧间里桌案齐备,两个梢间设有床榻,可供小憩。因是议事所用,仆妇丫鬟皆侯在门外不得擅入,里头安静得很,极适合睡觉。
阿嫣午睡醒来,疲倦尽消。
旁边有晾冷的香茶,她取过来漱了口,将松散的发髻稍理了理,趿着软鞋往外没走几步,就听正厅里隐隐传来说话声。
是谢珽的声音,夹杂她的名字。
阿嫣不由顿住脚步,迟疑着要不要过去打搅时,听到婆母的声音断续传来。
“若是先前定的楚嫱嫁来,她既骄矜任性,这般场合定不能让她出席,称病休养就是了,横竖有我撑着。可阿嫣这孩子实在很好,这阵子为我分忧,累得小脸儿都瘦了,也没半个字的抱怨。她担得起这王妃之位,立旗仪式上该让她风光露个面。”
“母亲既赏识,届时便由她盛装出席。”
“那你呢?”武氏声音稍顿,“打算就这么耗着?”
谢珽默然喝茶,片刻后才出声道:“父亲死时的情形我片刻都没忘过。这门婚事是皇家强赐,当初答应也是为打消皇家猜忌。两家都奉命行事,并非诚心结秦晋之好,彼此心知肚明。”
“哪怕楚氏那样出挑,你仍心存芥蒂?”
那个小姑娘确实是出挑的。
少女的婉丽眉眼和娇憨情态浮上眼前,连同她夜里依偎在怀的姿态,醉酒后委屈垂泪的模样都浮上心间。
只可惜,她是狗皇帝塞来的人。
谢珽捻着茶杯,垂眸遮住眼底情绪,只淡声道:“楚氏虽貌美多姿,却年弱稚嫩,与我所求相去甚远。先尊荣养着,日后给她寻个好去处,别亏待了便可。”
第22章 护她 他的王妃,不容旁人欺负。……
隔着锦屏帘帐, 阿嫣心头微微一跳。
新婚那夜,她就已瞧出谢珽奉旨娶妻是拿来当摆设,但那只是她的揣测而已。
如今这些话却真切的落入了耳中。
她与他所求的相去甚远, 那他想求怎样的女子呢?不知怎的, 那晚谢珽调侃她身段还没长开的话忽然就浮入脑海。
果真是在军中厮混久了,瞧着威仪端贵正经八百, 心底里仍贪恋美艳丰满的姿色,看不上她及笄之龄半含半放的身段么?
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目光短浅。
阿嫣暗自撇了撇嘴。
不合眼缘最好, 她夜里还能睡得更踏实!
倒是谢珽说往后要给她寻个好去处, 不知是打算寻个地方将她另行安置, 还是等时移世易,情势变了, 给封和离书将她送走?
阿嫣暂且无从知晓。
她只是站在长垂的销金帐旁,轻轻捂住胸口。无意间听到母子谈话,还是关乎她前路的事情, 紧张之下心跳得有些快,像是要提到嗓子眼了。这般情形, 显然不宜出去搅扰他们, 免得神情举止间露了痕迹, 令彼此徒生尴尬。
遂轻脚走回榻上假寐。
又眯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她才起身穿鞋, 故意在屋里弄出点动静, 而后往正厅里去。
谢珽还没走, 正瞧女眷的单子。
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瞧去,就见阿嫣绕过屏风款步而来, 摇曳的长裙水纹粼粼,衬得腰肢纤细,身姿修长。许是仰视之故,锦缎裹着的胸前危峦耸立,比平时显眼得多,因着雪白娇嫩的肌肤,无端引人遐想。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来,某个夜里小姑娘抱着他手臂睡得正香,他试图挣脱时,不慎碰到她寝衣下藏着的胸脯,感觉柔软得如同雪酥。
心神忽然有点摇漾。
谢珽忙敛了神,不甚自在地挪开目光。
阿嫣丝毫不知他冷硬姿态下深藏的心思,只觉得谢珽既有意给她另寻去处,她自该恪尽职守,将王妃的差事办好了,将来挑拣起来能更有底气些。
——若能求得和离书,就更好了。
睡饱后神采奕奕,那双眸子愈发清澈照人,她在唇边噙了得体的笑,瞧她的座位已被谢珽占了,便坐在旁边的蒲团,道:“难得殿下有空过来,不知这单子上可还有不妥当的?”
说着话,跪坐提壶,给母子俩添茶。
谢珽倾身将单子凑过去,指着上头一位姓周的夫人道:“她家近来不安分,挪到席末去,看她能否领会。”
“我这就标上。”阿嫣取案上的细笔蘸墨,在名字旁边标了“席末”二字,又道:“殿下瞧着还有哪个不妥的,我一道改了。”
谢珽颔首,倾身慢慢看。
片刻后又调了个座次。
洞开的窗户里忽然有秋风闯入,吹动绣幕,撩起案上轻薄的纸笺。
阿嫣慌忙去寻镇纸,谢珽却已抬手,很自然地伸开修长的手指帮她按住。因阿嫣正提笔写字,细白手指握笔的样子颇为悦目,加之笔法秀致,不自觉看住了。
隔得那么近,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两人的脸颊几乎挨到一起。
这在成亲前的谢珽而言,几乎难以想象。
府外的女子不必说,哪怕府里的妹妹们、武氏这做母亲的,寻常若离得太近,他都会有意无意的躲开点,隔出两尺的距离。屋中起居琐事,也从不让丫鬟近身伺候。先前武氏问起,他只推说脂粉香气太熏人,令他不适。
如今倒是自发凑过去了。
对面武氏瞧着,心中不由暗笑。
这孩子就是口不对心。
小时候还好,虽性情顽劣经常上房揭瓦,比如今的谢琤难管教得多,却也是个活泼明朗的性子,没少捣蛋。只可惜老王爷战死,十五岁的少年骤闻噩耗又挑过重担,为震慑那一堆能臣老将,难免变得冷硬老练,喜怒不形于色,将心事藏得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