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嫔,沈才人,你们且也瞧一瞧。”
“以为如何?”
从宋棠似乎有意向她们示好时起,高桂芝便得到吩咐,要取得宋棠信任。
因而,她在宋棠面前向来恭谨规矩。
这会儿高桂芝认真端详过片刻红珊瑚,颇为捧场说:“臣妾早先有所耳闻,出自南海的红珊瑚色若云霞,质地莹润,极其稀罕,并且有着吉祥富贵之寓意。今日方领悟何谓百闻不如一见,这红珊瑚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
宋棠笑容灿烂,望向沈清漪。
注意到她视线的沈清漪这才抬眼去看一看面前的东西。
“臣妾愚笨,只知道好看,不知该如何夸。”
沈清漪行了个礼,一脸的谦卑恭谨:“请淑妃娘娘恕罪。”
宋棠笑问:“沈才人何罪之有?”
沈清漪和高桂芝没有说话,她又语气随意道,“不必如此拘谨,坐吧。”
两个人福身应是。
待得宋棠在上首处坐下,高桂芝、沈清漪随之在下边相继入座。
宫人捧着青瓷茶盏和高足盘进来,奉上茶水果品。
宋棠耐着性子喝过几口热茶,悠悠叹一口气:“说来我心里倒有些歉疚。”
高桂芝本也在喝茶,闻言悄悄看一眼沈清漪。
眼见沈清漪垂眼不语,她唯有接话问:“娘娘因何歉疚?”
“想起我们入宫也有两年的时间。”
宋棠道,“可这么多人,竟仍无一人传出喜讯。”
高桂芝和沈清漪便都听懂了。
这是在说,皇帝陛下至今没有子嗣之事。
宋棠敢在她们面前提,自然有把握裴昭不会知道这些。
因为不知道裴昭实则正忌讳这个话题的她们,哪怕有机会见到裴昭,也不会愿意提起她的这般“歉疚”态度。譬如高桂芝,大约会觉得这是在帮她说好话,是在帮她博裴昭的好感。又譬如沈清漪,单是她享尽裴昭明面上的偏宠,便足以令沈清漪不乐意轻易在裴昭面前提起她这个人。
心照不宣绝口不提,在沈清漪眼里才是对的。
无心无爱之人才能真正不在乎,然而沈清漪对裴昭尚且做不到这个程度。
所以。
不好意思,这一局,她又赢定了。
涉及皇家子嗣的话题,高桂芝不敢随便开口,宋棠是不在意的,继续道:“你们是这般,我身为淑妃又享受着陛下这样多宠爱,也是这般。细细想来,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叫我如何不歉疚?”
也只有宋棠敢随意谈论这些事情。
坐在殿内的高桂芝和沈清漪越发陷入沉默,无人吭声。
高桂芝脑海努力斟酌着话语,企图说点儿什么以使得气氛不会太过尴尬。
沈清漪却轻轻抿了一下唇。
他们的皇帝陛下为何至今膝下无子女,沈清漪比旁人皆更清楚。
她的昭哥哥一直希望由她诞下他的长子。
但这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两个人……的机会并不多。六宫能维持现下这般情况已是不易,还能撑多久,谁也说不清楚。宋棠当下确无可能有孕,然而若她迟迟没有好消息,昭哥哥会不会变得难做?
到底是盛年,本不该如此。
即便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在这件事上,想必也并非全无压力。
沈清漪过去不是不在意孩子的问题。
不外乎是想着无法勉强与强求,或差了点缘分,得有几分耐心。
裴昭亦是这般安慰她的:无须自责担忧,孩子定会有。
她过去非常相信这些话,从不怀疑。
可想起最近几次他们见面的时候,再不曾……她心里莫名不安。春猎回宫之后,他们隔得许久好不容易见面的那天夜里,她感觉得出来,他是动情了的,临了却克制欲望,停了下来。
彼时他们身上有伤,须得注意着些也属稀松平常。
偏偏在那之后,后来每一次见面,他们再无那般亲密。
沈清漪直觉像是有什么事。
奈何昭哥哥待她一如既往温柔体贴,她又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
“罢了,我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
几息沉默过后,宋棠摆一摆手道,“不聊这个。”
“你们觉得这茶如何?”
“泡茶用的茶叶还是六尚局昨日新送来的。”
这个话题便含糊的过去了。
高桂芝配合端起茶盏,复品一品茶水:“娘娘这儿的果然是好茶。”
宋棠一笑,大方道:“那你们晚些捎上一罐回去慢慢喝。”
高桂芝与沈清漪顿时离座说:“多谢淑妃娘娘。”
·
从春禧殿出来,回到芙蓉阁,沈清漪心里却依然揣着事情。
她反复琢磨裴昭最近与她见面的不对劲之处。
思来想去,除去那一桩,和过去相比,没有太多不同。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沈清漪忍不住猜测,是御医嘱咐尚需注意身体,抑或存在旁的她不清楚的原因?
她终究对这些许的不对劲上了心。
这一天夜里,沈清漪见到裴昭、依偎在他怀里时,不由得提了起来。
沈清漪没有说得太过直白。
她只如宋棠白日里那般语气歉疚道:“昭哥哥,有一件事……”
“其实我一直觉得亏欠。”
裴昭搂着她问:“何来的亏欠?”
沈清漪轻抬眼帘看一看裴昭,复垂下眼,压低声音:“昭哥哥,对不起。”
裴昭越发不明白,但脸上仍有笑意:“好端端的道歉做什么?”
沈清漪说:“若我们有个孩子便好了。”
“可惜……每一次想起这件事,我心里都觉得很抱歉,也会想,我们的孩子怎么还不来?甚至会想,是不是该诚心诚意去求一求观音菩萨。我说出这么傻的话,昭哥哥可千万别笑话我。”
当听见沈清漪说出“孩子”两个字时,裴昭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虽很快恢复平静,但心里翻涌起难言的滋味。
笑话她吗?
怎么可能笑话她呢?
如若求观音菩萨能让他身体好转,他只怕也会去试一试的。
他只觉得,他分明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到底面对的是沈清漪,裴昭仍能克制情绪与语气说:“许是时候未到。”
“别胡思乱想,未来储君,定然是你我的孩子。”
裴昭已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沈清漪不好多言,便乖巧颔首:“嗯。”
“我都听昭哥哥的。”
这一天夜里,沈清漪没有宿在养心殿,被裴昭派人送回芙蓉阁。
但在她离开之后,裴昭心绪不宁,辗转难眠,像被魇住,心底满是那件事。
如此,他几乎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临到翌日早朝,难免精神不济,强撑着听罢大臣们的上奏。
将诸多事宜安排下去,裴昭愈发困顿,想要回去休息。
于是他如平日下朝前那般,象征性道:“爱卿们可还有旁的事宜要启奏?”
大臣中有人站出来了:“启禀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裴昭摁一摁眉心:“说。”
大臣应是,而后开口道:“陛下继位已两载,膝下仍无子嗣,于朝局稳定而言,实非好事,又有春猎之事令人心有余悸。故而微臣今日特奏请陛下广纳妃嫔,充盈六宫,以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才因这些事心神不宁过一整夜的裴昭听见这一番话,怒意横生。
他心中唯有一个想法:又是子嗣,怎么又是子嗣?
“子嗣一事,朕自有主张。”
裴昭面色阴沉丢下这句话,起身一甩衣袖,恼怒离去。
纵使坐上御辇回养心殿,沈清漪的话连带这个大臣的话却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裴昭眉眼沉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又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曾是窦阁老的门生。
窦兰月?
裴昭想起他的这一位贤妃,醒过神来,怒意愈盛,狠狠捶了下座上软垫。
第19章 热闹 看热闹的人可多着呢。
裴昭下朝之后,复过得半个时辰,宋棠乘轿辇去往养心殿。
她不清楚前一晚裴昭和沈清漪见过面,也不知道裴昭受了刺激的事。
宋棠去养心殿见裴昭是因为听闻今日早朝有大臣谈及子嗣之事,要裴昭充盈后宫,暗示裴昭努力让妃嫔怀上孩子——这和往裴昭的身上捅刀子有什么区别?
她怎么能不去?
这么好的看裴昭笑话的机会,错过岂不可惜?
虽说实则是去看笑话,但宋棠表面功夫到位,捎上一盅小厨房炖的鸡汤。
到得养心殿,她把竹溪留在殿外,自己提着食盒进去。
裴昭在里间的躺椅上躺着闭目养神。
宋棠放轻脚步,走上前去,没有出声请安,而是把食盒搁在旁边的小几上。
些许的动静亦惹得裴昭睁开眼。
看清楚宋棠从食盒里端出来的东西,他语气疲惫,问:“怎得又下厨?”
“不是臣妾的手艺。”
宋棠说,“是吩咐陛下之前拨给臣妾用的尚食局女官炖的汤。”
“陛下本是不愿意臣妾辛苦才叫她们来春禧殿服侍。”
“臣妾可舍不得辜负陛下的好意。”
她调笑两句,打开汤盅,顿时香气四溢。
“这鸡汤是放了人参、枸杞、红枣一起炖的,且臣妾曾询问过王御医,也放了些鹿茸下去炖,对陛下身体是有好处的。看在臣妾一番心意,陛下好歹喝两口?”
鹿茸有极好的补阳益血效用,放这样东西炖汤……
明明宋棠是为他着想,可想到它的效用,裴昭便感觉自己被讽刺了。
只是在这个问题上他确实太过敏感。
怪不得旁人。
好歹并不是宋棠的手艺,裴昭收敛起心思正眼看过去。
宋棠递来瓷勺,他勉强起身,象征性尝过一口,味道不错,终于放心品尝。
许因在宋棠面前没有秘密,又许是因热乎乎的鸡汤下肚的确叫人舒坦,喝过这盅鸡汤,裴昭焦躁的情绪有所和缓。搁下瓷勺的一刻,他一面接过宋棠递来的帕子,一面认真端详宋棠两眼。
他不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在沈清漪面前都无法感到自在,在宋棠面前反而是这样的。
至少宋棠不会和其他人那样在他面前提起那些事。
裴昭心里这般想着,轻吁一气。
重新靠回躺椅上,裴昭偏头去看坐在旁边的宋棠说:“今日早朝,有大臣上奏,要朕广纳妃嫔,充盈后宫,以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且提到朕春猎遇刺一事。”
“言语之间,无外是说,朕膝下无子,倘若……连个储君都没有。”
“朕当真不敢想他们知道朕现在要不了孩子会如何。”
正因明白子嗣对皇家的重要性,得知自己身体的问题后,裴昭才那般慌张。
往前淡定,无非认为自己可以把控局面。
谁知竟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怕只怕这些人晓得后会生出一些别样心思,那甚至可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心里这些想法,裴昭却无人可诉。
以致于想要同旁人聊两句,都没有除宋棠之外的选择。
宋棠不意外裴昭会对她说出这种话。
虽然这意味着在当下,相比旁人,裴昭对她是多出几分信任的。
以及相比之前的那一种信任又有所不同。
她感觉得出来裴昭对她态度的转变,在这个人心里,她大约不再似从前。
这和她先前预想却差不离。
当然也还远远不够。
想要在合适的时机给裴昭“致命一击”,想要让裴昭众叛亲离,这个程度是做不到的。但裴昭想要好转起来希望极小——这一点,裴昭并不清楚,反之,她达成目的的希望很大。她有足够的耐心。
冷静在心里把这些都顺好,宋棠方出声应答裴昭的话。
她轻哼一声:“他们惯爱管闲事。”
“往前这些人也不是没有催促过陛下充盈后宫,可见是爱拿这些事烦人。”
“左右陛下有成算,不理他们,自让他们说去。”
让裴昭烦躁又沉重的一件事,到了宋棠口中,似乎不怎么要紧。
像那些烦躁全不值得。
裴昭想起宋棠丝毫不担心他可能无法恢复的模样。
那般亮闪闪的一双眼,眼底流露出的绝对信任,的确让他倍感心安。
宋棠这么说,又确实不无道理。
他们既不知晓那事,总会要时不时提起子嗣问题,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
何况,今日之事多半别有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