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更先一步?
钟念月问:“是富商丰绅?”
“回小主子,并非是如此……”县官将身形往下躬了躬,并不敢直视贵人的面容。
一旁的县丞道:“来的是个高门大户的嫡亲的姑娘,说是自幼便能诵经、通神佛,有七窍玲珑的心肠。于是家里人便将她养在了寺里,越发养出个慈悲心。五月前,她观得天象,见青州上空突燃起蓝色火焰,便推测出青州有大难,于是一路紧赶慢赶,方才来到此地,总算为救灾奉上了一份力……”
此人的口吻颇有几分与有荣焉。
为何呢?
只因这女子,别的地方不去,却偏偏直奔交江县,解了他们的围困,即便那是个女子,倒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更何况她代表着的,乃是她背后的神佛,而非是她自己呢。
太后尚佛。
他们如此捧这女子,倒也算得上是迎合太后。
如此种种缘由,便说服了他们自己坦然接受这样一名女子,在交江县中指手画脚,立棚施粥。
“她还说过两日后,要为因水灾而死的百姓,念经超度……”
“陛下,如今城中百姓心已大安。”
几人交口说道。
此时反倒是那知县不怎么开口了。
钟念月低低道了一声:“这样厉害?”
晋朔帝神色不变,命众人启程,继续往城中去。
几个县官便收了声,退到两侧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队伍的身后。
他们脸上大都洋溢着笑容。交江县是最先将灾情处置好的地方,如今陛下亲临,心下可着实松了一大口气,心道便是无功,也该没有什么罪过降在他们头上了。
很快入了交江县城。
几个县官组织衙役匆匆将县衙清扫了出来,恭迎他们入住。
县衙地势较高,大水来,一时也淹不住。
这厢还未安顿好呢,便见着有人踉踉跄跄进了门,抬起脸来,面黄寡瘦,眼圈深凹,但语气倒是分外激动的:“大人!大人,秦姑娘差我来问,问如今县城中遭灾有多少人,最好是有个册子,这样也便于施粥……”
但凡天灾,一旦发生后,为了上报朝廷,求得救灾粮。当地官员都要先造册,将受灾的人家每户每人都记在册子上,谁家损毁如何,也都要一一记下。
损毁越严重的州县,上报后,方才有可能得到朝廷免税,又或是下发救济钱。
这些钟念月已经跟着晋朔帝,知晓得清清楚楚了。
这交江县的册子自然是一早就造好了的。
县丞当下便要转身去取。
知县却轻咳一声,道:“陛下在此,怎敢无礼僭越?”
钟念月看了看其他人,再看一看那知县。
心道这人倒是大不相同。
其余人此时惊了一跳,连忙在晋朔帝面前跪下来,连声呼“下臣不敢”。而那传话的人,已经傻住了。
陛、陛下?
陛下竟然亲至了交江县!
他两腿一软,这下是完全趴下去了。
也不觉得到县衙来传话是一件好差事,能落大人们一句赏了。
他咽了咽口水,心道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那里分粥喝呢。他这会儿嗓子眼儿里都火辣辣的,跟被粗砂磨过一般。
晋朔帝看了那知县一眼,缓缓道:“晋朔四年的进士?庞嘉?”
知县闻声,方才还面上没什么表情呢,这下倒是涌现了喜色。当即重重拜道:“回陛下,是。陛下竟知晓、竟知晓……”他话未说完,但惊喜之情已溢于言表。
旁人不提,却唯独点一点他的名字。
这便是一种独到的恩宠与暗示了。
很显然,庞知县做对了一件事。
一行人很快便又启程,出了县衙,往施粥的地方去了。
晋朔帝身份尊贵,自然仍旧坐在马车之中,四面更有禁卫跟随。
此时马车外,县丞等人不由惶恐地请教起了知县:“方才,我等是否有疏漏之处?”
“岂止疏漏。”知县摇头道:“无论这秦姑娘如何厉害,如何慈悲心。灾民册,乃是官方公文,是呈给陛下看的东西。如何能落入旁人之手呢?”
钟念月在马车里听见了声音,不由点了下头。
小声道:“若是有人心存恶意,光从一本册子还真能瞧出不少东西。比如说这一个县共有多少户,多少人。其中青壮多少,妇幼多少。各自家底几何……这叫底裤都让人家扒了。”
便和她那个时代,不能随便用无人机拍照是一个道理。有些讯息落入普通人的手里,看起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总有人能从中抓取到想要的东西。
间谍闻之狂喜。
“念念聪颖。”晋朔帝道。
连孟公公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这厢话刚说完。
马车便也抵了第一个粥棚。
那粥棚前人头攒动,更有两个男子为了争夺一口吃的,打了起来。
钟念月禁不住有几分遗憾地道:“来领粮的都是男子。”
晋朔帝应了声:“嗯。”
那厢的粥棚后也停了一驾马车。
那马车很小,但车帘上绣着繁复精致的花纹,就连车窗都有精心镂空的纹路。
马车里,相公子道:“愣着做什么?这不正该是你表现的时候么?出去,平息外面的干戈。”
可他身旁的少女难以自控地颤抖了起来。
“那是晋朔帝的车辇。”她颤声道。
似晋朔帝这般人物,叫人倾慕,却也更叫人害怕。
“这就怕了?这样没有骨气,没有胆量,将来我若是要将你推作大晋朝上下都膜拜的神女,你担得起吗?”
她怕。
但她也禁不住心动。
上辈子她再好,也不过是个太子妃。
还是个时刻接受着旁人妒忌、挑衅的太子妃。她手里没有任何力量。她只能倚靠太子。
可若是,若是相公子将她造作了神,那世人不就折服于她了吗?不是因为太子,只因为她是她,她是神女。
她撩起车帘,一步踏出去。
对面的马车也撩起了车帘。
她步子一顿,一下匆匆又撞回到了马车中。
相公子冷了眼眸:“怎么?”
“钟、钟念月……”她的语气竟然也充满了害怕。
相公子:“……”
他嗤笑道:“这世上还有你不怕的东西吗?”
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说不出辩驳的话。
她哑声道:“晋朔帝和钟念月,都认得我……”
“认得又如何?你忘了吗?你施粥,你为他们超度,你做尽了慈悲事。他们能当着百姓的面杀你吗?”
“……对。”
她这才坚定了两分,大步走了出去。
钟念月这厢很快也就看见了她。
“苏倾娥?”
“嗯?”晋朔帝转头看她。
钟念月眉眼扬了起来。
咸鱼多年,这会儿眼底才透出了一分锋锐。
女主光环诚不欺我啊!
一般女主下线几年,不是因为她死了,而是因为她要在几年后,惊艳归来,震瞎一群炮灰配角的眼睛。这可是一段不能缺少的经典剧情。
秦姑娘就是她?
改倾为秦?
晋朔帝很快也想了那张脸。
清水县的事于他来说,实在是人生中一大转折。他自然记忆尤为深刻。还每每回忆那时,乖巧又可怜,只能倚靠他的念念呢。
晋朔帝的面色登时便沉了下来。
他还记得那时苏倾娥对念念的敌意。
而此时百姓见了她,偏又高喊“秦姑娘”,“多谢秦姑娘施粥”。
晋朔帝以为钟念月会不高兴。
苏倾娥也这样想。
但当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钟念月的面容上,钟念月不气反笑。
“陛下的禁卫,有多厉害?”她扭头问晋朔帝。
“拿下她很轻易。”
“不拿她。此时拿她,落了下乘。”钟念月抿了下唇。
她又道:“邻州的粮食没有那么快到,而她要做足女菩萨的架势,就必然要备下不少的粮食。多谢她为咱们省了力气,陛下就派人去拉回来就是了。永辰县不是说苦山匪久矣,因当地囤兵不足,无力剿匪,这才以致白日闭城门,逼得灾民无处可逃,活活困死在外吗?陛下就说,这粮食正是剿匪得来的。”
晋朔帝没有动。
他盯住了钟念月面上每一点灵动的变化。
钟念月见他不动,恍然大悟心道,定是要我拿好处去求求他的。
可袖子揪过了,好话也说过了……
“陛下快应我。”她眼含水光地盯着他。
洛娘心中叹气。
钟姑娘什么都好,却偏偏于此道不如我精通。她当下出声点拨道:“姑娘若是亲上陛下一口,自然什么都好了。”
第68章 放钱(“陛下养的。”...)
晋朔帝一顿。
他深深地看了洛娘一眼。
此人倒是会看眼色。
他没有出声否定洛娘的话, 他要借此观察念念的反应。
这些话不能直白地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但是可以由其他人来说。
这厢钟念月呆愣了片刻,随后面色古怪了起来。
洛娘似是……误会了些什么。
瞧瞧, 有哪个以色侍人勾搭皇帝的姑娘, 还要惨兮兮地读书呢?
钟念月倒也不脸红,更没有出声说洛娘说得不对, 只笑了笑道:“陛下哪里稀罕呢?他还要嫌我的口水呢。”
洛娘闻声一怔, 禁不住暗暗嘀咕, 难不成我猜错了么?可是不该啊。
她不由大着胆子, 小心翼翼地转头去看晋朔帝。
晋朔帝神色未变。
他淡淡一笑,道:“不稀罕你亲朕, 难道稀罕你咬朕吗?咬朕的时候胆子倒是大, 换你亲一下却是不肯了。”
这下又轮到钟念月愣住了。
他当真的?
咬和亲不是一回事。
她咬得,却是亲不得的。
晋朔帝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 并未见到有什么慌乱抵触之色。他平静地道:“罢了,且留着吧。等事情办成了再亲也不迟。”
钟念月憋不住问他:“亲什么地方?”
晋朔帝:“你咬的哪里, 便是哪里。”
钟念月只当他记仇,嘀嘀咕咕道:“原先咬的不是一早便好了么。”
晋朔帝权当没听见, 当下唤来了禁卫首领,与他耳语了几句。
随即便有禁卫光明正大地上前去,盯住了苏倾娥下来的那驾马车。苏倾娥怎么会认不出禁卫呢?她一时不由脸色发白。
相公子不会就此被抓住吧?
不过很快她脸色又恢复了平静。
无妨,就算被抓住了,她就能说自己是被抓来的,若能借此洗脱自己的嫌疑重回京城也不错……
相公子这会儿老神在在。
他还在看苏倾娥口中的“钟念月”,只是看来看去, 没有半个符合的……且慢。
相公子目光一顿。
宣平世子是这钟家姑娘扮的?
相公子心下有了答案。
他登时愈发肢体舒缓,慢悠悠地倚住了身后的靠枕。
这里或许旁人都会怕被抓, 但唯独他不怕。
晋朔帝素有仁德贤名,当然不会在灾民包围之下,肆意拿人。
就算拿下他,也无妨。
……
有抢粮想法的是钟念月,但真正将之付诸实践的乃是晋朔帝。
苏倾娥的粮食放在了哪里?
须得先知晓这一点,才能抢得了粮食。
“若只救一日,哪里算什么活菩萨?她要想扬名,少说也要赈灾五日十日。这么多的粮食,她能储存的地方并不多。若是她选源源不断地运来,也只能在夜间运,若是白日,恐引人注目。”晋朔帝淡淡道。
“明日,念念想要的,便能见着了。届时便由念念去放粮如何?她扮做寺庙里长大的尼姑,念念扮什么?道姑?”晋朔帝的语气倒还有一丝兴味。
钟念月摇头道:“谁稀罕这东西?我既不扮尼姑,也不扮道姑。我也不放粮。”
晋朔帝:“怕旁人有异议?”
“我才不怕异议呢。只是放粮有什么稀奇?我不与那苏倾娥走一条道。陛下要发钱么?不如把钱给我来发罢。发这个才有意思呢。”钟念月道,丝毫不觉得这该是什么充满铜臭味儿的事。
晋朔帝失笑。
他该知晓,她素来是不肯走寻常路子的。
别人偏要如何,她偏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