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真是心系郡主,便不会在我来濧州这半月里,对郡主之事漠不关心却频频往我这里献殷勤来。”
沈谦之接着说道:“人,都是会变得。”
至少,他入濧州半月以来,从这里的景况便可知,他不是一个好官。
“大人……咱们都寻了一路了,若是郡主也不在濧州,可如何是好?”卫辞不禁忧心道,“这么久了,连个信儿都没呢。”
“没有信,便说明她无事,”沈谦之说着,烛光下的长睫微微轻颤,“让外面的人不要停,继续找。”
“是。”卫辞回道。
翌日一早,沈谦之入府衙正堂时,便见戚云垂手而立,守在门前。
沈谦之瞧了他一眼,便径自推门而入,戚云则慢步随其身后跟了进去。
“大人……昨日、昨日我是扯了慌。”戚云垂首低声说道。
昨日为了能与同她过年节,特意说了有些急事先行走了,却不巧又在桥上撞见了沈谦之。
沈谦之顿了一瞬,反应了半晌,才知晓他说的是何事。脑中浮现出昨日戚云在桥上拥着女子的模样。
瞧着那女子的身量,竟是与孟妱有几分相似。
沈谦之腔内涌上一股苦涩来,良久,才低声道:“你何曾说了慌。”
有些事,若不去紧着抓住它,或许,便再也没有抓住的机会了。
戚云还未反应得及沈谦之的话,便听见门外有人匆匆来回:“知州大人,民乐坊中的赌场闹起事了,砍伤了人!”
戚云眉头蹙起,忙撩了袍子向外走去,他一把揪住了来回话的人,呵斥道:“本官不是已下令关了所有赌坊吗!”
“那间赌坊,它、它关不了啊!”被揪住衣领的官差手足无措的回道。
戚云此时已无心听他解释这些话,一把将他推开,大步向外走去了。
沈谦之从房内走出来时,戚云已走远去了,他看着在一旁苦着脸却不敢跟上去的官差道:“按知州的令,将府衙内的衙役都召去民乐方!”
那小官差正不知要如何做,听得沈谦之这般说,忙连连应着跑了出去。
彼时,民乐坊整个巷道正教人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戚云亦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挤进了人群。
偌大的赌坊门前站了三四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大汉正将一个身量瘦小的少年踩在长凳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匕首,对着人群高声道:“都瞧好了,这便是在我们赌坊欠债不还的下场,”说着,大汉俯身下去拍了拍男子的脸,“你小子,只断你一只手,是我们爷对你的恩赐!”
“放开我!放开我!那不是我欠下的!我没有欠钱!放开我啊!”少年眼角已泛起泪,眼中满是惊恐,不住的挣扎着。
眼见那匕首要落下了,人群中忽而传出一道声音。
“本官乃濧州知州,命你放开那少年!”
第56章 “你不想再去见那姑娘了……
戚云冲出被人群包围的圈子,走上前去,欲喝令赌坊前的大汉放人,踩着少年的那人却骤然大笑起来:“你说你是知州,你便是了?老子还是知府呢!”
在他身后站着拿着棍子的男人附和道:“是啊,谁能证明呢?”
戚云原便在濧州做过知县,民乐坊虽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他却也来过此处,别说民乐坊的人,便是这赌坊的人,也有见过他的。
“戚大人……”
人群中低低的传出一个孩子的声音,却立时被父亲捂住了口。
戚云亦瞧出来了,这群人是想压过强龙的地头蛇。他们在这里,竟没人敢站在他这个知州这头,这是何等的荒唐?
戚云伸手向腰间摸去,欲拿出腰牌来,左右摸索,却都空空如也。
“哟,这位‘官爷’,您倒是寻什么呢?”为首大汉笑着转动着手中的匕首,满是挑衅的问道。
戚云的腰牌向来都是不离身的,即使穿常服时都仍要带在身上的,此刻却是怎的都寻不见。
“即便我不是官,官府也早已下了禁赌的文书,你们不仅违抗法令继续开设赌坊,竟还敢公然伤人!”
戚云一人立于三个大汉身前,语气不卑不亢。
“不知这位公子说的是什么文书?上面可盖上朝廷的印了?”
说话间,一个打扮奇异的男子从赌坊中走了出来,缓缓问道。
地方府衙下的要令,都是要交给京都内阁先审查的,盖了印章,才可真正作数。戚云一上任便下了数道官令,其中一条,便是要关了所有赌坊。
他已向京都传去了信,但因近日赌风盛行已连续出了几起命案,是以他不得不提前将召令颁了下去。
毕竟是府衙召令,令一出各家大大小小的赌坊便也都关停了。
戚云见他如此说,摆明只是在寻借口罢了。可眼下他到底找不出驳他的话来。
“大人、大人救救我,救救我!”少年害怕的紧,一直朝戚云哭喊着。
戚云瞧着被大汉踩在脚下的少年,正是好时光的年纪,若没了一只手,只怕最这辈子都毁了,顿了顿,他说道:“你们将他放了,我来抵。”
闻言,大汉同从赌坊中出来的男人对视了一眼,而后松开了脚,那少年立刻跑开了。
“那么,公子请。”赌坊前的男人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戚云攥紧了拳,跟着那人走了进去。
男人一路将他引至最上层的雅间旁,两侧站着四五个身强体壮的人。
戚云未说什么,便跟着进去了。
整个厢房内皆垂着纱幔,朦朦胧胧。
“总算是把我们新任知州大人请来了,”最里侧的镂空屏风后传来了女子的声音,纤细婉转勾人心魄,“还不给大人看座。”
言罢,男人便令左右抬了一把檀木椅子出来。
戚云仍在房中站的端正,只淡淡道:“你就是这赌坊的大当家?既然今日见了,那本官便与你重申法令,立即关了这赌坊!”
须臾,屏风后传来一阵笑声,“大人真是好生威风,一进来便这么气势汹汹,真真将人的小心肝都吓出来了。”
“不过,既然戚大人要同我谈,那便谈吧。”
话落,站在一侧的男人便示意戚云往屏风后去。
见戚云半晌不动,那女子接着道:“我一届小女子都不怕,大人怕什么?”
戚云深吸了一口气,倒不是怕她,只是……里面到底是个女人,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走了过去。
屏风后只安放着一张小几,两个蒲团,几上摆着一副骨牌。
大冬日的,那女子却只穿着轻薄的纱衣,拥着一张狐裘,姿容艳丽,瞧着不似中原女子,一见戚云进来了,便用帕子抹起了泪儿。
戚云眉头紧皱:“不是要谈?你作甚哭起来?”
“大人要砸人家的饭碗,还不许人家哭一哭。”她娇声道。
“可你这碗里装的都是人血!”戚云不禁拍案喝道。
女子听了,敛住了哭声,端起身前的茶盏抿了一口,斜斜的勾了戚云一眼:“但却很香甜呢,大人要不要也尝尝?”
女子又递出妩媚的眼神,戚云顿了一瞬,却索性将眸子撇了开来。
少时,方才的男人捧了一个托盘出来,上盖着红丝绸,收了那女子的一个眼神,一旁的小厮上前将绸子揭开。
黄灿灿的一摞金砖。
戚云缓缓将目光移回女子身上,定定的瞧着她,肃穆道:“如今,你又多了一项罪名,贿赂官员。”
女子柳眉微微挑起,眼尾含笑,“哪有不吃腥的猫儿,想来是这份礼物,不合大人的心意。”
“您说,是么……?”
戚云的一只手还在几上放着,冷不丁的就被人握住了,他竟抽都抽不回。
女子顺着手,缓缓起身走近他,更是‘一个不稳’倒在戚云怀里,柔声轻唤道:“大人……”
温香软玉满怀,戚云却避之不及,见躲不过,便直将人往前推了一把。
见女子倒在了蒲团上,他又蹙了蹙眉,她到底是个女子,想伸手去扶却还是收了回来,最后只低声道:“还望姑娘自重。”
闻言,女子微微怔了怔,却还是起身道:“既然戚大人软硬都不吃,便吃些苦头罢。”
*
沈谦之在堂中坐了半晌,见戚云还未回来,便觉有些不对,吩咐卫辞去备了马车,往民乐坊去了。
方行至半道,便有一个少年冲至马车前拦住车驾,哭道:“求求官老爷,去救救戚大人!”
卫辞将他一把拎起询问了一通,方知戚云果真出了事,当下即刻驱马快速前行。
一众衙役听得戚云被押在了里面,一时都没了主意,谁也不敢做主先带人冲进去。直至沈谦之来了,为首的差役才道:“御史大人。”
沈谦之瞥了一眼众衙役,道:“将赌坊围起来。”
接着,沈谦之便领着剩下的人直冲进了赌坊中,命一队人挨着将雅间一间间推开。
“官爷,您这是做什么?若是要搜查我们赌坊,也得给我们瞧瞧搜查令不是?”见沈谦之去向了顶层,便有一人出来拦住道。
沈谦之停下了步子,睨了他一眼,淡漠的掏出了一块金字的腰牌,是皇帝发放给各地监察御史的腰牌,凭此可对五品以下官员任意搜查,更别提是对这等不入流的赌坊了。
“这个,便是本官的搜查令。”
那人一瞧,登时脸色变了,忙让去一旁,伸手对身后的人作了个手势。
卫辞见那人身后的小厮躬身往后退去,便忙大步跟在了他身后,须臾,小厮迅速推门入了雅间,卫辞要跟上时,门已被反锁的紧了。
“里头的,监察御史到!把门打开!”卫辞说罢,听得里面有一阵动静,却无人来开门,他抬手拔出长剑便向门上砍了几下,又用身子撞了上去,半晌,才将门推开了。
“大人!戚大人在这里!”
沈谦之听见,忙撩了前袍大步走了过去,推门而入时,便见戚云被绑在椅子上,面上盖着一块浸湿的帕子。
“戚云!”沈谦之疾步上前,一把将那块帕子狠狠扯开。但坐于椅子上的戚云,此时却已气息奄奄。
“戚云、戚云!”沈谦之将他揽起,朝他面颊轻拍了拍,人才渐渐苏醒过来。
“抓……抓住她……”戚云微弱的语气缓缓的说着,眸子死死的盯着窗子处。说罢,便不住的咳起来,面色惨白,不一时便昏厥过去。
卫辞见势忙命人将戚云抬了出去,沈谦之行至窗前,见后街上一辆马车正疾驰而去,屋内只余一股馥郁的香气。
“把这里掌事的人,尽数带走。”沈谦之微张口,吐出的字却是冷冰冰的。
被绑住的男人剧烈得挣扎起来,“官爷,自古以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方才那位公子可是自愿代人受过的,况且,禁赌的正式文书还未下来,到底有什么名目抓我们?”
沈谦之瞧了一眼被绑住的几个人,冷声道:“谁说京城的文书没有下来的?”
他话罢,便有人将张贴在赌坊门外的昭示揭了回来,铺在了屋内的桌案上,沈谦之拿出他内阁的印章,在几个人眼皮子底下将印章戳了上去。
地方的呈文原是要呈与内阁批示的,若非边关要紧军报,内阁大学士均可先批后报。
“这……这……”
未等他们再说什么,沈谦之已让人将他们押了出去。
回至府衙时,戚云仍躺在偏厅会客的榻上,一旁的郎中正搭着脉。
“知州大人如何了?”虽知浸透的帕子若是铺在人脸上,便会使人窒息而亡,但方才他已将帕子拿开了,即便戚云因一时闷住了气而虚弱了些,却也不至如此。
“是帕子上有什么毒?”沈谦之又问道。
郎中连连摇了摇头,低声道:“方才官爷送来的帕子我已瞧过了,并无什么异样。只是……”郎中轻叹了一声,接着道:“只是方才检视知州大人身上,虽无甚外伤的痕迹,但从脉象来看,却已伤及肺腑,应是教人用什么重物击打过。现下只能开些调理的药物了,此属内伤,需好生将养。”
闻言,沈谦之剑眉蹙起,教人送走了郎中,才回至戚云榻旁。
“大人……若是,若是我不成了,还望大人替我将……将京都返来的文书,召于濧州城。”戚云撑着一口气,缓缓说着。
各个地方赌坊,为了私利背后见不得人的手段沈谦之亦见过不少,但万万不曾想到,此处的人竟已张狂到这种地步,敢将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用到朝廷官员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