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却不由得斜着眼望了主子一眼,方才还赶着要走的一个人,现下却将自己一路上都不舍得穿的氅衣都送出去了。
玉翠在马车内磕到了头,孟妱便一直搀扶着她,又走了许久才到了驿站。这一路上戚云与春儿虽也提过要替孟妱扶着玉翠一些,可玉翠到底还是个姑娘,孟妱仍是坚持一人将她搀了一路。
他们四人到达最近的驿站时,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
驿站虽只是给往来传递文书的官差或是上任的官员食宿换马所用,但高山皇帝远,平日凡是路过能给些银两的商客,也都让住了。
孟妱将方才马车中还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却也所剩无多了。
她方要拿出银子时,却听见站在柜前的官差先道:“四位都要住下?现下,可只剩一间房了。”
孟妱闻言,便稍稍往旁侧退了一步,她们原没有资格住在这里了,现下只剩下一间厢房,自然该是戚云的。
春儿两眼放光,正要上前给银子时,却见戚云先开口道:“这间房便让给两位姑娘家罢,可还有能凑合的住处,我们略捱一晚便是了。”
那官差思量了半晌,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的神色,道:“罢了罢了,原还有两个办差的兄弟,今夜他们也不回来了,索性让你们住我们的屋子罢。”
他说着,目光在他们四人身上流转了一圈,补充道:“那屋子中间隔了架大屏风。”
戚云闻言,不禁目光缓缓瞧向孟妱,“不知姑娘……”
孟妱听了,连忙将自己的银子放在了柜台上头,当作默许。
且不说方才戚云救过她与玉翠,是她们的救命恩人,单论身份,如今她只是一介罪人,而戚云是朝廷命官,本就该他住的。
但如今这样的天气,即便她能在外头捱上一晚,现下玉翠的情形,怕也是不许的。
戚云见她应了,这才让春儿将他们的银子也交了出去,又将文书递与那官差瞧了一眼。
官差收了银子,看了文书,便领着他们四人往房间去了。
*
戚云执意要让孟妱与玉翠住在里间偏大些的屋子里,而他与春儿则挤在了外间的长榻上。
除了沈谦之,孟妱从未与其他男子同屋而眠过,更别提现下还是两个。
进屋没多久,她便里间的烛火熄灭了。她躺在榻上枕着胳膊,微合着眼,并未真的睡着。
而睡在外间的戚云,在春儿三番四次的胡乱翻动之后,也是彻底睡不着了。
生恐吵醒里面的人,他压着步子轻走去桌上,缓缓与自己倒了一碗茶,大喝了一口。
戚云是背朝着里间坐的,正好可以瞧见窗外明亮的月光,瞧着瞧着,也不知怎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女子持剑而立的形景。
他望着,那面容竟是越来越清晰。
分明就是……
戚云猛地闭上了眼,内心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正在这时,里间忽而传来轻微的响动声,戚云立时趴在了桌上,闭上眼睛。
恍恍惚惚间,孟妱小憩了一会儿,她只觉口渴,便轻手轻脚的出来欲倒一口茶。她方绕过屏风,便见一个人影坐在那里,着实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忙向后退了一步。
待定睛一瞧时,却见那人似乎是趴在桌上睡了。
孟妱手在屏风上扶了许久,还是折回里间去了。
须臾,她抱着一件氅衣缓缓走了出来,正是戚云白日交给她的那件。孟妱缓缓吸了一口气,咬着唇轻走向他身后,慢慢将氅衣披在了他身后。
等了一瞬,确定他未被吵醒,这才拿过一旁的茶盏,向内倒了些茶水,抿着喝了几口,又轻放了回去。
饶是孟妱动作极轻,茶盅落在桌上时却仍是有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宛如一滴雨水一般打了戚云心内平静的湖面上,一时间泛起阵阵涟漪。
循着渐远的脚步声,听着孟妱躺回榻上的动静,戚云这才将眼缓缓睁了开来。他伸手触向身上披着的氅衣,怔了半晌,待双眸适应了黑暗的视线,再垂眸瞥向桌上的茶盏。
戚云将那茶盏拿在了手中,这只茶盏,正是他方才用过的。
腔内如惊涛骇浪一般涌动着,他只觉,今晚怕是真的再也睡不着了。
*
翌日,晨起。
玉翠歇了一日一夜,精神已大好了,因着屋内还有外人在,她便将端来一盆水放在了屋子外的院中,正要伺候孟妱梳洗,忽而想起昨日孟妱对她的吩咐。
既是温贵妃的人仍不肯放过她们,之后往濧州去的路上,便更该小心行事。
话到嘴边,玉翠又改口道:“姐姐,梳洗罢。”
孟妱微微颔首,手伸进温水中捧着洗了洗,便用绢子轻将脸上水珠拭去。
“大人。”
身后忽而传来春儿的声音,孟妱下意识便回过身去,一张白净的小脸如出水芙蓉一般,不施粉黛却清透莹白。
戚云站在门首,怔怔望着眼前的姑娘,昨日手持长剑身上尽是尘土的姑娘,今日却恍如仙子一般。
他忙垂下眼帘。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第52章 只想成为他的人。
“大人,帕子在这儿呢。”春儿见主子一直低着头,上前将浸过水的帕子递到了他手里。
戚云回过神来,忙将帕子接住,重走回了屋内,将脸擦了擦,自将帕子搭在了盆架上,对春儿道:“什么大人大人的,以前怎么叫现下还怎么叫就是了。”
春儿瘪了瘪嘴,不大情愿的模样,但一想自打拿到任职文书,他便日日夜夜唤着大人,如今瘾也过的差不多了,便顺从道:“是,云哥儿。”
戚云瞥了他一眼,这才缓缓走了出去。
孟妱与玉翠正齐齐的站在屋外,似乎在等着他一般,一见他出去,便欠身道:“昨日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戚云见她们如此,也只得连连作揖回礼道:“二位姑娘实在严重了,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两边都又谢了一番,这才停当。
这时,春儿已拿着包袱走了出来,说道:“云哥儿,早起我已和官爷说好了,顾了一辆马车,咱们该走了。”
戚云听了,眼眸不禁微微抬起,望孟妱的方向轻扫了一眼。为了省着些盘缠,他已同春儿赶了许久的路,好容易终于坐上了马车,本该高兴的。却也不知是何故,此时心内竟生出一股怅然来。
“走罢。”他回身低低的应了一句。
他该回去的,他还要更为要紧的事要去做。
“大人。”
戚云领着春儿刚走了几步,便被身后轻柔的声音唤了一句,他立时回过了身去,嘴角不觉上扬几分,道:“姑娘唤在下,是为何事?”
孟妱款步上前,将鬓间的玉簪拿了下来,双手递上,“多谢大人昨日救了我与妹妹,只是我二人落魄至此,再没有什么可拿的出手的了,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救命之恩,只一句道谢,太过轻飘飘的了。
孟妱瞧着眼前的人,他虽穿着干净齐整,但通体都是极为普通的布料,甚至不及玉翠身上所穿,只猜他是清贫之人,倒不如给些实用的谢他。但她们仅剩的散碎银子已不多了,只得将玉簪给了出去。
戚云知晓,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已,虽与她是天大的救命之恩,但他昨日却未有多大的牺牲。论理,他不该收下那簪子的。
可袖中的一只手,也不知怎的便不听使唤起来,试探着伸了出去。
“姑娘太多礼了!我们哥儿一直就是乐善好施的,这点子恩情,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姑娘快收回去罢!”
春儿大步走上前来,挡在了戚云面前,将孟妱手中的簪子推了回去。
闻言,戚云心内亦不好受起来,他怎的忽然变成了这样的人?只略施援手,便想要人家一支簪子,遂忙开口道:“是了,姑娘快快收回罢。”
说着,他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但瞧着却带一丝不可察的苦涩。
孟妱亦侧眸瞧了玉翠一眼,她便接过孟妱手中的玉簪,几步走至戚云跟前,将簪子塞在了他手中,“大人收着,我们才心安些。”
话罢,孟妱便再次朝戚云欠了欠身,携玉翠一同先行走了。
戚云望着孟妱离去的身影,久久,收回了视线,落在掌心的玉簪上,轻轻握住了。
原以为是就此别过了,不承想,戚云坐上马车不会儿,便见前面路上走着的身影甚是熟悉。他忙唤停了车夫,掀起车帘,问道:“二位姑娘要去何处?怎的徒步前行?这左近似乎并无什么村庄。”
孟妱听见熟悉的声音,便缓缓停下了脚步,回眸望过去,见戚云撩着车帘,正瞧着她。
孟妱被这样一问,亦有几分不大好意思,待马车走近了,她才低声道:“我们要往濧州去……”
她只回了戚云第一个问题,毕竟,她方才才给了他簪子,总不能现下又说自己没银子雇马车了。
孟妱说罢,便低低垂着首,并未有再答话的意思,她亦在等着戚云离去。
“姑娘竟也要往濧州去?”戚云的声音不禁提高了几分。
孟妱愕然半晌,怔怔的点了点头。
“我们也是要往濧州去的,若姑娘不介意,可否同道而行?”戚云问道。
孟妱觉出玉翠挽着她胳膊的手紧了紧,良久,孟妱抬首瞧向了戚云,只一瞬,又垂下了眸子。
戚云这才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奈何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一般,已是难收回了。
脸色闪过一抹黯色后,却听车前的姑娘低声道:“那……劳烦大人了。”
*
半月余后。
盛宠一时的温贵妃,手握重权的平阳侯,在敦肃王世子一案上被彻底击垮了。构陷王爷嫡子,残害忠臣之后,私囤兵甲。桩桩件件,皆是要灭九族的大罪。
大厦将倾,一朝之间,甚至曾与温家过从甚密之人,都要反过来倒打一耙以撇清自己的干系。
昔日跟随皇帝的旧臣亦是战战兢兢,生恐步了温家后尘。
朝野之上,气氛更是一日紧过一日,连内阁之中都有人称病不敢来上值。
而放眼整个朝野,只有一人还如从前一般,那人便是承英殿大学士沈谦之。众人都知在这回的事上,沈谦之是最大的功臣。
因着平阳侯倒台,昭武将军陈幸痛失爱子卧病在榻,沈谦之便代掌了巡防营指挥权。除了平日要批注的奏折,晚间还要巡视宫城。
这日,回至栖云院时,又已是夜半三更。
方一入院,便见老夫人王氏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玉翘在一旁掌着灯,她见沈谦之入院,不由得双眸泛着星光,一错不错的望着沈谦之。
沈谦之怔了怔,直上前行礼道:“……母亲?”
王氏缓缓从椅子上坐起,见沈谦之走近,便伸手扶住了他,关切道:“我让人进宫的汤,你可曾用了?”
沈谦之微微点了点头,将王氏扶进书房内,说道:“母亲以后莫要让人再送汤羹进来了,儿子自会看顾好自己。”
王氏低低的应了一声,被沈谦之扶着坐了下来,这才道:“近日你都太忙,我便是要来瞧瞧你,也总是见不着你的人,便在这里等着了。”
沈谦之垂首道:“是儿子不孝。”
王氏浅浅笑了笑,“如今你得圣上重用,不免公务缠身,娘又怎会怪你。”
栖云院的书房内每日晚间起便烧着炭火了,是以即便才回来,屋内也是暖和的。沈谦之脱下自己的外氅,他直觉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坐回书案前,继续听着。
“只是……娘知道你近日实在操劳,”王氏说着,将站在她身后的玉翘拉上前来,继续道:“这丫头原是伺候你的,只前一段时间让她去蓼风阁了。”
虽说李萦在敦肃王世子一案上算立了功的,但她参与其中不说,身上还背着一条人命,到底不是光彩的事,王氏特意未提她,只接着道:“现下蓼风阁也空着了,还让她回来伺候你罢。”
沈谦之知母亲半夜还在此守着他,必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便淡淡道:“听母亲安排便是。”
王氏听了这话,脸上果然露出欣慰的笑意,道:“夜深了,你快歇下罢,我让这丫头将我送回去,便来伺候你。”
玉翘忙将王氏扶起,缓缓往碧落斋走去。
王氏一面走着,一面低叹道:“还是你的法子有效,他身边儿没个人,到底是不成的。”
玉翘忙低声回道:“是大人孝顺肯听老夫人的话罢了。”
王氏听着,虽知玉翘这是讨好她的话,却仍觉着受用。她亦知玉翘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她数年前将玉翘指派去栖云院时,动的便是这个心思。
只是后来沈谦之被皇帝赐婚与郡主,她便也再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只这一回,先是孟妱休了夫,李萦也入了狱。见他又是孑然一身且近日又太过操劳,才重新打起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