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了?”
“写完了。”
“快睡吧。”那姑娘翻了个身子,梦呓般地说,“指不定日后我们也能像那阿纨一样戴凤冠,穿霞帔呢。”
她今天一晚上接了五六个客人,快累坏了。
“那也是人家清吟……那轮到我们这种下贱的窑|子。”另有一个含糊地答道。
在这个行业里,鬻艺的“清吟”和她们这种下等窑|子里的妓|女可谓有天壤之别。
那些话本里的主角也多是那种“清吟”,写的也都是那种才子佳人的故事
她们这些妓|女,一来了客,往往就要脱掉衣服,展示给客人看,像是白花花的绵羊任由人挑拣。
那些个文人墨客耻于写她们呢。
躺在床上,孟屏儿被饿得却久久难以成眠。
按住饿得几乎绞痛了的胃,孟屏儿那两弯细长的眉毛紧紧蹙起。
好饿。
“咕咚”咽了口口水,孟屏儿鼓起勇气掀开了被子,赤着脚,猫着腰,端起了烛台。
踩着脏污的木地板下了楼,一路溜进了厨房里。
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这灶台上客人剩下来的巧果和零嘴儿。
吃点儿这些总没关系吧。
总不至于被发现吧?
端着烛台,孟屏儿犹豫了半晌,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胡乱抓起一把什么云片糕、栗子什么的,孟屏儿心里像牛皮大鼓一样咚咚直响。
翌日清晨,曙光照亮了绿杨里。
“起来了!!起来了!!”
“还睡!猪啊!怎么不睡死呢!!”
啪!
伴随着打骂声,藤条抽落在身上,孟屏儿吃痛地睁开眼,一眼就对上了鸨母阴沉的一张脸。
她挥舞着藤条,带着几个龟公,像赶小鸡似的,一一抽了过去,把还在睡梦中的姑娘都给拽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姑娘们面面相觑,睡得迷蒙。
不敢有任何反抗,赤着脚就跑下了床,狼狈局促地在鸨母面前站成了一排。
孟屏儿拢了拢衣衫,从床上跳了下来,目光在屋里一瞥。
瞥见鸨母身后的桌子时,突然呼吸都顿住了!
那桌子上面放着一盘巧果零嘴!正是昨天厨房的那个!
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点儿,镇定点儿。
鸨母已经在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手里把玩着那根藤条,冷笑道:“昨天,咱们家里闹了老鼠。”
“究竟是谁大晚上不睡觉害了馋痨了!给我站出来!”
啪!藤条凌空一挥。
孟屏儿和其他姑娘缩手缩脚,不敢吭声。
鸨母脸色更加阴沉了,倒三角的眼一个个扫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孟屏儿的错觉,总觉得鸨母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更长。
“一个个都哑巴了?不说是吧?“
“哐当”一声,端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口。鸨母眯起眼道:“不说,我挨个招呼。
“趁现在,赶紧承认,免得连累其他姑娘。”
一片无声的、惊惧的沉默。
孟屏儿内心挣扎得厉害,眼角余光忍不住瞥了瞥茫然的同伴们,不自觉往前迈出了一步。
袖子一沉。
李三姐拽住了她的袖子,阻止了她。
鸨母的耐心似乎已经用尽了,翘起腿,指挥着龟公道:“给我一个一个打。”
孟屏儿心里一急,猛地拨开了李三姐的手,霍然开口道:“是我!!”
这一瞬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吓得面色泛白,直颤哆嗦,努力迎上鸨母的视线。
鸨母神色淡淡,似乎并不意外:“终于认了?好个害了馋痨的淫妇奴才!还算讲些义气良心。”
说着朝龟公使唤了个眼神,那两个龟公收到眼神示意,立刻走上前,一个拽住了孟屏儿的头发,架住了她。
另一个抬起脚,朝着她下体狠狠踹了一脚又一脚!
窑|子里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打身不打脸。
孟屏儿起初还忍住,到后面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哭叫求饶,捂着肚子说她不行啦。
其他姑娘们看在眼里,惊在心里,又不敢上前求情。
不知过了多久,在鸨母的示意下,那两个龟公才放开了她。
孟屏儿立刻就瘫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发出气若游丝的呻吟。
鸨母这才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
“你们这样的人家,是把自己的身子当地种的!仔细自己的脸!大半夜害馋痨偷嘴,到时候胖得像头猪,最后苦的还是你们!”
“我也没那闲工夫与你出丑狼藉。今天就在这儿把话和你们说明白了,我劝你们趁着自己眼下还年轻,还能做得动,多攒点儿钱,免得等人老珠黄了,又无儿无女。”
这些姑娘们见到刚刚这一顿毒打,听到这一席话又哪里敢反驳,不免黯然神伤。
看着她们乖顺的模样,鸨母稍稍满意了下来,叫上那两个龟公走了。
鸨母一走,这些姑娘长舒了一口气,手忙脚乱拥上前把孟屏儿给扶了起来,扶到了床上。
这还是鸨母今天法外开恩了呢。
妓院里那些折磨人的花样简直数不胜数,藤条鞭打,踢踹下体,只是最基本的。还有那更非人道的,就是给妓|女灌屎汤。撑得妓|女们肚子圆滚滚的,像大肚子的家雀,“上头灌,下头流”。
人在折磨同类一途上,向来是天赋异禀的。
李三姐看着孟屏儿气若游丝的痛苦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屏儿,如何了?肚子可还痛么?”
“疼,还是有点儿疼。”
李三姐和女孩儿们面面相觑。
她们又没什么药膏,只能抚摸着她冷汗涔涔的额头,言语安慰道:“不痛了,不痛了,闭上眼,咬紧牙,想的是,一尺布,二斤棉花。”
昨天那几个提议写信的姑娘们更是自责地直哭了出来。
“要不是我们犯浑,你也不至于写到半夜肚子饿了。”
在众人的安慰下,孟屏儿似乎好受些了,听到写信这两个字,孟屏儿伸出两根胳膊,支起身子。
众人吓了一跳,却没想到她只是问道: “信呢?昨天的信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送出去了。”女孩儿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孟屏儿好似松了口气,眼睛里不见伤痛,只见期待与兴奋,灿若繁星,一脸向往道:“你说,那欣欣子真的会回复我们吗?”
第45章
绿杨里。
看着手上这淡粉色的信笺,张幼双心里一沉,眉头忍不住慢慢地皱了起来。
为什么她这么惊讶,主要是因为这绿杨里是越县闻名的红灯区!也就是说寄给她这封信的人,唯有一个身份。
那就是,妓|女。
看着眼前这封花笺,张幼双足足呆了半天。
这简直好比自己根本没从事过某行业,全靠查资料瞎编,结果读者就是这行业的专业人士……
她大致能想明白为什么这些妓|女给自己写信。
张幼双干脆就在门口蹲着,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越看越惊讶,这封信不是一个人给她写的,而是一票人,这一票人特地推举了个字迹最好看的,众人七嘴八舌的,把想对她说的话都写在了信里。
首先,是道歉。冒昧来信,似乎为她们的职业而感到十分难为情。
用辞十分委婉含蓄,说是很喜欢《镜花水月》这个故事,谢谢她以她们为主角写出了这个故事。
再接着,表示期待后面的新内容。
看完了,张幼双大脑一片混乱,脑子里简直是嗡嗡直响,手上这封信也是重若千钧。
说实话,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妓|女们接触,从小到大,沈兰碧女士把她管得很严,在长辈眼里怎么也能算个文静乖乖女,对妓|女的了解仅仅、仅仅来源于影视剧和小说,要么就是去KTV的时候看到的那些浓妆艳抹的坐台小姐。
俗话说笑贫不笑娼。她对这个职业不存在什么歧视问题,不到那一步,有多少女人乐意出卖自己的肉体的。
最重要的是,这是在古代,试问古代有多少姑娘是被逼着卖身的?
咬紧了下唇,张幼双顿觉自己手上这封信分量十足,有点儿羞愧,心情有点儿复杂。
突然觉得拿别人的苦难写小说什么的,简直就是在吃人血馒头……
进了屋,在桌前坐下,张幼双在心里打好了腹稿,眉头微敛,挑了支毛笔,抽出一张崭新的信笺,从没有这么认真过,一笔一划地就往下写了下去。
“怎么样?”
“怎么样?那欣欣子回复我们了么?”
几乎是在不接客的每天一大早,就有不少妓|女来到孟屏儿住的屋子里,悄悄地拽着孟屏儿的袖口询问进度。
和她们相比,孟屏儿要更自由一点儿,她没有彻底卖身给鸨母,每个月都有机会回家。她卖身在此,也只是为了要供养她那个没用的哥哥。
这一日,孟屏儿、李三姐、小玉仙几个交好的姑娘,仍凑在桌前互相推搡着逗乐。
几天过去孟屏儿的伤已经养好了些,虽然肚子还经常疼,但面色已然红润了不少,有了些气色。
“可有那欣欣子的回信了?”
“有了有了!!”小玉仙手上拿着信笺,一字一句,嗓音像黄莺一样清沥沥的,带着点儿娇,带这点儿嗲。
抬起眼,雀跃地笑道:“他感谢咱们来信呢!”
“什么?!”
这句话就像滚油入水,轰地炸开了锅。
女孩儿们忙凑过来,争先恐后地要看。
小玉仙是她们之中唯一一个裹了小脚的,女孩儿红罗裙摆下面露出个尖尖翘翘的金莲小脚,踢踢踏踏,捂着嘴吃吃地笑:“看完了就快些收起来,收起来,莫要让干娘看到了!”
女孩儿们一个个浓妆艳抹,却像是刚抱出笼的小鸡,睁着大眼睛,一时间兴奋又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又叽叽喳喳吵成了一团。
“他说想问问我们有什么看法!”
“他问我们的意见!他竟然问我们的意见!”
只看到这封信上是这么写的。
【感谢你们的来信,同时也多谢你们的喜欢。
我未曾去过妓院,对这妓院的风貌不甚了解,如果其中有什么疏漏可笑,偏移事实的地方,还望诸位能提出意见,给予纠正。】
“他竟然没去过窑|子?”
“怕是骗人的……”
笑闹过后,看着手上这封信,女孩儿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为难之中。
这阿纨是个清吟,她们、她们对清吟的了解也不多啊。
“先把信收起来,”李三姐最有主意,指挥道,“收起来,慢慢想。”
她还是不大建议她们与这个叫欣欣子的通信,可惜又不忍剥夺女孩们为数不多的乐趣。
孟屏儿点了点头,郑重地将这封来信对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胸前的衣襟内贴身存放。
“等等。”
“等等。”
就在这时,床上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姑娘,支起身子,眨巴着眼睛,哀求道:“三姐、屏儿,把信给我,给我看看罢。”
孟屏儿、李三姐和那些女孩儿们目光落在那姑娘身上,眼里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同情与怜悯之意。
她们走过去,把信递给了她,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那个叫月英的姑娘简直就像个干瘦的骷髅,蜷缩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被褥上的血迹都已经干涸发黑,结成了厚厚的、硬硬的一层。
她秀发脱落了大半,业已稀疏,青白的面孔好比死人。唯有那双柔美的杏眼依然闪动着。
李三姐和孟屏儿、小玉仙她们面面相觑,小玉仙年纪小,每每看到月英都有点儿害怕,害怕又忍不住想要看。
月英像是没有意识到她们的惧意,那双柔美的杏眼蝶翼般地轻颤着。
“我、我想看看……”她脸上露出惆怅之色。
也怪刘月英她倒霉,小时候赶上了饥荒,因为长得还算齐整,为了换一小袋粮食,被卖作了童养媳。在家里被婆婆打,被她男人打,她男人好赌,把家业败光了,输光了钱就将她卖到窑|子里,每个月都要来拿她的钱继续赌。
就这样,她染上了花柳病。前几天,鸨母用剪刀剪去了她下面的疮,又用热的烙铁去烫,刘月英的惨叫声几乎传遍了整座拥挤的小楼。
可就算这样也没什么起色,若再不好,鸨母估计也不会留她了。
想到这儿,孟屏儿生生打了个哆嗦。
有好些个得了花柳病的妓|女,要不就是被鸨母用铁链拴着锁在了屋子里等死,要不就是干脆丢在了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