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不由一振,暗道一声来了,终于进入正题了。
张衍的回答也很快,似乎根本没有细想,就直接给出了答案:“程子曰,亲当作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
“大人之学者兼齿德而言也。”
张幼双点点头,很欣慰,吐出笔头,一拍桌子:“明德何解。”
张衍:“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又道:“明德,是我得之于天,而方寸中光明底物事。陈氏曰,是得乎之天理。”
张幼双摇了摇手指,“那你认为如何才能做到这明明德?”
“反听之谓聪,内视之为名,自胜之谓强。”
“以四书原句作解?”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这个时候祝保才不知不觉已经停下了吃饼的动作。
望着这一问一答的两人,竟然生出一股眼花缭乱之感。
他已经跟不上这两人的语速了。
两人说话越来越快,他这个时候必须极其专注,才能跟上这两人的节拍,可即便如此,他能听懂得还是寥寥无几。
张幼双的语速太快了,一句又一句,嗓音脆生生,如倒了核桃车子,噼里啪啦,丝毫没有给张衍思考的机会。
祝保才代入张衍这方,不由为其心悸脸红,额上冒汗,压力再也无法使他保持冷静和体面。
他也就勉强能听懂一二。这问答全援引自朱子集注,兼采榦、辅广、陈淳、真德秀、蔡模等十三家之言。
能将这些名家注疏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倒背如流,以经解经。可想而知,是将这四书内容玩熟到了何等凶残的地步。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密如鼓点的快速问答。
张幼双也觉得有点儿口干了,端起桌子上的水,咕咚一饮而尽。
张幼双喝水的功夫,祝保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这才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然而还没缓过神来,张幼双却又开了口。
“张衍,我问你,以子曰为题,顺破要怎么破?”
祝保才咕咚吞了口口水,彻底懵了。
这怎么直接又跳跃到“破题”上了?
破题不比贴经、以经解经之流的容易,“破题”可谓是八股文的重中之重。
然而张衍只是略一思索,便给了个笃定的回答。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张幼双换了个姿势,压着腿,继续追问:“大学之道?”
张衍不犯思索道:“圣经论大人之学,在于尽其道而已矣。”
啪
一声脆响。
两人齐齐扭脸看去。
就看到祝保才保持着个端碗的姿势,愣愣地站在了门口。
这白底青花的碗砸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然而祝保才却没心思顾忌这个,他满脑子几乎都被一个念头给占据了:……他们家隔壁住着的到底是怎样一家子怪物。
张幼双吃惊地问:“保才,你怎么还没走?”
祝保才勉勉强强找回了思绪,露出个惨淡的笑容来:“张婶子,你这是在考校衍儿的功课呢。”
张幼双茫然地把压在身下的腿抽了出来,疑惑地说:“就……日常练习啊?”
他知道张婶子显得年轻。
张幼双脸圆,人中短,下巴圆,眼睛大,偏呆萌的长相。
穿着身青绿色的袄裙,更显得俏生生的。
伴随着这迎风招展的呆毛,“日常练习”这四个字,一字一箭,箭箭正中了祝保才。
(ΩДΩ)
霎时间,祝保才一脸凄风苦雨,迷茫如暴风中狂摆不定地小树苗。
日常练习?
祝保才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吐槽欲了。
你们管这个叫日常练习?!
莫装逼,装逼被雷劈有没有!!
祝保才彻底风中凌乱,怪不得这张衍平常不爱说话呢,合着大家是根本没在一个水平线上!(╯‵□′)╯︵┻━┻
然后在张幼双和张衍茫然的视线中,祝保才如一阵来无影去无踪的小旋风一般迅速转出了张家直奔正在做饭的夏何兰面前。
“娘!我决定了!我一定要拜张婶子!不,张先生为师!”
何夏兰这厢正烧着饭呢,差点儿没被突然蹦出的祝保才吓出毛病来。
抡起锅铲就往倒霉儿子背上揍:“要死,你又犯病啦!”
第22章
祝保才倔强地左右走位:“我要拜张婶子为师!!”
何夏兰疑惑地放下了锅铲子,“出去一趟你疯啦?”
祝保才:“我没疯!”
拉了张凳子往屁股底下一垫,祝保才缓了口气。
“娘,你晓得么?张衍他、他根本就不是个呆子!”
“他简直就是个天才!”
何夏兰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拎着锅铲子又转过了身,懒得搭理他了。
小黑皮顿时瞪大了眼,急了,冲上前一把夺过了何夏兰手里的锅铲子。
“我说的是真的!”
“我都看见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刚刚亲眼所见又复述了一遍。
何夏兰这才有了那么些半信半疑的意思。
“你说得都是真的?”
祝保才诚恳地比了两个手指头,对天发誓,“真的!娘,我骗你做啥?”
何夏兰还是有点儿不大相信,“你、你这说得也太玄乎了。”
其实今天一早刚把祝保才踹出家门,何夏兰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还是太冲动了,把保儿交到张幼双手里她着实有点儿不放心。
可祝保才这时却昂首提胸,拍着胸膛说要到张婶子那儿上课。
一想到刚刚所见所闻,祝保才难免心驰神荡。
这难道不比社学里那些陈猫古老鼠的东西有意思?
祝保才不由咧嘴一笑,热血沸腾,在少年人这美好的想象里,仿佛自己也能变得和张衍一样。
对答如流,大杀四方。
嗯,最好能将赵良这狗攮的乌龟王八打得落花流水!叫他整天装!还真当自己是这天底下顶顶聪明的人了?
到底是十多岁的小孩儿脾性,早就看不过赵良那般装模作样。
何夏兰想得却慎重多了,还是觉得等祝成业回来商量商量比较保险。
当晚,祝成业回来后,听到儿子这绘声绘色的描述,也不由略感诧异。
他虽说没怎么信,但也没阻拦儿子求学的心思。
好不容易吵着闹着要去上学了,他还能拦着不成?也就何夏兰想得恁多。
他倒不如何夏兰这般小心谨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搁了筷子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先试试看嘛,若真不成,再找个法子把保儿带回来就是了。”
“哪有你说得这般轻易。”何夏兰嗔了一眼。
晚饭后,何夏兰是愁得一夜都没睡好,一转头,看见祝成业没心没肺地打着呼,更觉气不打一处来。
算了算了,指望男人,母猪都能上树了,还得老娘自己来。
第二天一早,何夏兰装了点儿零食巧果之类的在食盒里,提着食盒敲响了张家的家门。
却没想到,张幼双已踏着熹微的晨光,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她倒没有特别叮嘱张衍要好好学习,她对张衍一直挺放心的,鉴于第一次当妈没有多少经验,养孩子也基本处于半放养的状态。
才五更天的越县就已经忙碌了起来,晨光微透,共山色水光参差。
天井里洒落了一地的日光,窗外黄莺嘤鸣。早有和尚敲着铁牌子,抑扬顿挫,用那练出来的一把好嗓子,气从丹田而出,高喊着“普度众生救苦难诸佛菩萨”沿街报时。
鉴于今日风和日丽,晴光方好,就又喊道“天气晴明”,来唤醒人们这忙碌的一天。
张衍其实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睡觉。
张幼双一直没拘着他睡眠,小孩子嘛,睡觉长身子的。
巷口巷尾隐约传来了卖花声。
张衍睡不着,他从床上起身,洗漱了一番,就坐到了桌前。先把张幼双昨天赶稿时制造的惨案现场给收拾了。
又扫了一遍地,拖了一遍,拿抹布将家里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的。
这才拿起昨天晚上没看完的《文章轨范》。
《文章轨范》的作者是宋朝的谢枋得,此书以科举程文格式评古文结构,选文也以写作顺序循序渐进地排列。
张幼双深知过犹不及,揠苗助长的道理,一直就没以高标准要求过他,不过张衍觉得他还是得尽量做到最好。
张衍先是粗粗地看了一遍,合上了书,闭上眼默记在心上。
确定已经记住了之后,这才开始磨墨练字,左手起笔,他是左撇子。
临的是大名鼎鼎的小楷《灵飞经》,《灵飞经》技法要求高,变化多端,俊秀有古趣。
沐浴在温暖的晨光中,张衍一颗心也好像变得宁静。
东风送来卖花声,在这卖花声中,张衍目的很明确,下定了决心。
他才十岁左右,还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再说了学习没有早晚这一说,
晦迹潜修,抱器待时,终有能考上状元,蟾宫折桂,大魁天下之日。
练了一会儿,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张衍愣了一下,忙搁下笔去开门。
门口露出了何夏兰的脸。
“何婶子?”张衍抿着唇角,露出了个很淡的笑。
张衍这容貌天然地有点儿清有点儿冷,
但这一笑,竟如东风化雨,寒澌潺潺。
何夏兰也是诧异:“衍儿,怎么是你?你娘呢?”
张衍叉手不离方寸:“娘一早出去了。”
“出去了啊。”何夏兰喃喃自语。
何夏兰这回可真是如大旱之望云霓,眼巴巴地盼着张幼双回来了。
心里暗道这可真是来得不巧,又赶紧朝张衍露出个笑。
“衍儿你这是……练字呢?”
张衍何其毓秀,他五岁之前基本就没说过几句话,大部分时候都在看,都在听。
对于人们脸上这微妙的情绪,他抓得极准。
昨天保儿哥没头没脑地来了一趟。张衍略一盘算,知道何婶子来找张幼双或许有话要说,估计还和保儿哥推不开干系。
赶紧往后让开了一步,猫眼一眨,轻轻地说:“婶子,进来说话吧。”
转身去给何夏兰倒水。
何夏兰越看张衍这模样就越喜欢:“练字……练字好啊。”
“哪像你保儿哥!门一开,早就跑到大洋呱呱国去了!”
她心思本来也不在这上面,胡乱喝了两口,就搁下了杯子,状似无意地溜到了书房门口,悄悄地支着脖子向往里面看两眼。
张衍看在眼里,主动道:“婶子要进来帮忙看看衍儿写的字吗?”
这正合了何夏兰的心意,忙又惊又喜地应了下来。
“好好好,婶子给你看看啊。”
一踏入书房,何夏兰整个人就懵了。
怎么这么多书?这也不像是装样子的模样啊?
又逛到桌子前。
张衍将自己刚刚练的那一卷字递给了何夏兰。
何夏兰这一看,整个人登时就傻了。
和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妇不同,她还是认识几个字儿,会算账的。
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就这手字就她家这傻儿子八辈子都写不出来!!
……
与此同时。
看着面前这黑瓦白墙,共七楹的书楼
张幼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她今天的目的地了——知味楼。
这书楼据说是俞巨巨当初来越县治水时,与时任越县知县的赵敏博,以及众多乡绅,联合修建的“市民图书馆”。
藏书楼位于越县大名鼎鼎的九皋书院之内。
主要供书院学生借阅,也对社会人士开放。
越县的九皋书院简直堪比现代的重点中学,坐落于西边儿鹤峰山下,半公立半私立的性质,升学率在整个越县都首屈一指,仅次于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
张幼双这回过来,一是提前来考察一下这的教育环境,为张猫猫日后入学做准备,二是特地过来借书的。毕竟家里的书再多也不如藏书楼内的藏书丰厚。
在得知张幼双决心培养张衍之后,甲方爸爸吴修齐倒是托人给她送了句话。
问她需不需要些开蒙的书,他帮忙送过来。
爸爸!您真是我爸爸!
不过张幼双不大好意思麻烦人家,委婉礼貌地表示了拒绝,想了想,隔天自己跑了过来。
知味楼内,九皋书院的学子来来往往,却没听到任何足音,一水的青葱少年们或站着,或坐着,或偏头小声讨论,保持了绝对的安静,散发着浓郁的学术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