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咱们现在就出发吧。”行至办公室门口时,王国强还不忘艰难地弯下了身子,将那两袋装地整整齐齐的物资提上。
那两袋东西虽然算不得重,可又岂能让一个身子骨不好的古稀老人亲自来提?刘秘书匆忙抢过。
“王老,我来!”他抢过了一袋,另一袋王国强却是说什么都不肯给他。
“行啦行啦,小刘,再给你的话,许儒城那个老东西今晚又该托梦给我啦。”王国强絮叨着,“那个老东西,前一阵儿我还梦到他了,他说我好久不去看他,也不说给他捎点书看,他在那边儿无聊的紧……”
刘秘书始终双唇紧闭,对于王国强的话,他并不知道怎么回。
他曾从政多年,自然是一名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他也深知王国强必然也是,可是就是这么一位信了一辈子马克思主义的老人,却在老友一个个接连离世之后,变得开始相信起了灵魂。
这虽然是人之常情,可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车辆早已在航空航天技术研发中心大楼正门等候了多时,王国强提着一袋东西,被刘秘书搀扶着走出,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忽地自他身旁吹过,吹的这位老人枯瘦的身影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门锁……门锁怎么换了?”王国强回过头,总觉得刚刚经过大门时,那台智能安保机器的样式似乎有些改变。
刘秘书点了点头,“是的,前一段时间国安局技术部研发出了一种新的安保系统,比之前的更为智能稳定,所以立马就给咱们研究中心先换上了。”
“噢噢……”王国强花白的头发被吹的有这乱,“那好那好,以后这门锁就不会闹笑话了……”
刘秘书依旧是不说话。
在新的一辈航天人里,能听得懂智能门锁笑话的人又有几个?当初与王国强一齐笑着的人,如今不是在医院躺着,就是在城南公墓长眠。
刚一上车,王国强就孩子气地问刘秘书要了把梳子,对着司机的后视镜就是一阵打理。
司机看他兴致勃勃,不由得出声问,“王老,您把头发梳的这么齐整,这是要干什么去呀?”
王国强呵呵一笑,“去看我老友呀!许久不见,我可不能在他们面前丢了面子!”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高昂,仿佛一个正打算与小伙伴一决高下的小朋友。
司机这才注意到,今天的王老不仅把头发梳的齐整,还罕见地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黑色中山装,皮鞋也擦的锃亮,甚至还佩戴上了他那枚象征着国家重臣身份的勋章。
见王老心情好,司机也没忍住笑了起来,“那王老这是要去哪里看您的朋友啊?”
既然是王老的朋友,想必那位前辈一定是住在哪个研究所,亦或者是一处郊外的独栋吧!
那里一定是个僻静幽深的场子,会种满朵朵洁白的小花,闲时采菊东篱下,把酒话桑麻……
“去城南公墓。”王国强的语气依旧带着笑意,听起来十分稀疏平常。
仿佛那城南公墓并不是国之栋梁们的栖息之所,而是他老友在乡下的一处寻常住所。
刘秘书与司机的笑容皆是一愣,刘秘书暗暗想道,实在糟糕,他先前忘了与司机提前说明要去城南公墓了,如今说错了话,会否揭了王老的伤疤?
司机却悲哀地心想,王老如今独自一人去祭拜当初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内心该是何等的寂寞?如今面色坦然,想必一定是在强颜欢笑……
王国强见二人都噤了声,自己也放下了梳子,对着司机疑惑道,“怎么还不开车呀?一会儿叫人等急咯!”
“噢噢噢对!”刘秘书率先反应过来,对着司机大喊,“开车开车!”
“好!”司机默默地启动了发动机,语音导航开始毫无感情地播报起了行程。
“目的地城南公墓,距离7.9公里,大约需要39分钟。”
无人应声。
与司机设想的一致,城南公墓,那的确是一处僻静幽深的地方,那里埋葬着为国家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处处植有松竹,四季常青,一如此处安息之士生前笔挺的脊梁。
那里常年开放,时有孩提欢闹,却从来没有人质疑过是否会吵到在此安息的前辈们,因为大家都知道,前辈们之所以身先士卒,之所以奉献出自己的一身铁骨,为的,不就是新时代的孩提能沐浴着春风,无忧无虑地长大吗?
他们其中,有的人为了振兴故土,一生都没有组建家庭,有的人则是满门忠烈,皆投身在了这片神州大地,这样的他们让王国强如何敢相信,他们的灵魂会随着身殒而消失在这世间?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王国强坚信,他们依旧存活于这世间,错过在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他们的生命之火永远鲜活,永远不灭。
王国强被搀扶着下了车,比起墓地,城南公墓更像是一处公园,这里冬暖夏凉,偶有晚风拂面,好不清爽。不远处更有几个六七岁的娃娃正被大人带着放风筝,彼此之间你追我赶,有一个年纪小点儿的还险些撞到了王国强。
“哎呀!对不起爷爷!”抱着火箭样式风筝的小孩子没先管自己摔了一跤疼不疼,反倒是连忙起身拍了拍王国强刚刚被他撞到的地方,“爷爷您没事吧……”
“放心啊孩子,爷爷没事。”王国强和蔼地摆了摆手,却见那孩子已然瞪大了眼睛。
“王爷爷!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您!”小朋友的声音清脆又高昂,还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您是造火箭的专家!我长大也想造火箭!我长大也要当好中国人!”
一听小朋友的话,王国强顿时笑眯了眼,他缓缓蹲下,将自己的目光与小朋友的视线齐平,“好孩子,你告诉爷爷怎样才叫‘好中国人’呀?”
“爷爷就是好中国人呀!”小朋友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爸爸妈妈说了,那些让祖国不受人欺负的、能让同胞吃饱穿暖、能心甘情愿为人民服务的,都是好中国人!”
“哎呀……好呀好呀,好孩子,你真懂事……”王国强拍了拍小朋友毛茸茸的脑袋,又指了指他远处的小伙伴,“快回去吧,你的小伙伴们都已经开始放风筝咯……”
小朋友一听这话,立马就急了,本想转身就跑,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王国强说道,“爷爷!您是好中国人!我会向您学习的!”
“好好好……”待王国强艰难起身,那孩子早跑没了影儿。
刘秘书一路搀扶着他,二人步履缓慢地走到了一处墓碑处,那块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位年轻女子的脸庞,她看上去虽是不太爱笑,可面容却是十分坚毅,仅看照片就知道,她有着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独有的傲气。
照片之下,是用方正小楷端端正正写着的六个大字——“吾友路鸣之墓”。无需多想,仅看这堪比书法家写出来的字,刘秘书就知道,这必然是许儒城许前辈亲手题的字。
只是不知道,当初他为半生知己提墓志铭之时,又是作何心情。
王国强不疾不徐地清点着两个袋子里的物资,“书、纸牌、老路的爱心捐助证书、老许的……”
“等等!”王国强的脸色忽然一变,刘秘书的心也随之一紧。
“怎么了王老?!”他连忙上前,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的环境,这附近有着几位便衣保镖,不可能有人会伤害到王老……
“有个东西……有个很重要东西!我我我忘了拿!”王国强罕见地有些慌张。
第93章 咱们可爱的祖国
“什么没拿?”刘秘书翻了翻塑料袋,“是不是许老的桃花酿?”
“对对对!”王国强的眼神里忽然多了些光泽,“老许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记得带酒来看他,完蛋我给忘咯,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王国强的神情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生怕会被大人教训一般,刘秘书的心再次微不可查地紧了紧。
“王老,您别急。”他安抚性地拍了拍王国强的肩膀,“那坛子酒被我拿了,只是提前给搬到车上了,现在过去拿就是了。”
“噢……那就好……”王国强松了一口气,对刘秘书摆了摆手,“那小刘你快去拿吧,一会儿别让老许生我气咯。”
“行!那您老别乱跑,在这里等我哈!”刘秘书赶忙大步往车子的方向跑了过去。
王老的周边全是便衣保镖,所以刘秘书无需担心王老的安危,只是有点害怕他伤心过度。
所幸……当刘秘书抱着一坛子桃花酿往路鸣前辈墓碑所在之地走去的时候,只见王国强正在那处墓碑隔壁的墓碑前坐着,两手不闲地自己与自己打着牌。
“欸!老许你怎么能耍赖呢!老路你看他!你得管管他呀!”王国强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刘秘书的眼眶却湿润了。
依着许老的遗愿,他去世后捐赠了一部分器官,骨灰则埋葬在了路鸣前辈的坟茔隔壁,他说是“生前守了她一辈子,入土了我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总疑心她受人欺负”。
然而路鸣前辈去世时,尚且还有许老与王老等一众老友为其料理后事,可许老一去,加之其他几位前辈接连住院,那许老的后事便全落在了王老与秦宇恒的身上。
秦宇恒岁数尚轻,对于许多事情还不太了解,因而墓地的选择便是全权由王国强一人负责,待许老下葬之后,刘秘书曾注意到在许老的旁边,还有一处修缮好、却空着的墓地。
当时的他不解地问王老,“这处墓地是谁的?怎么如此的新?”
王老颇为从容地回答他道,“我的呀,我为自己选的。”语罢,他还颇为得意地问刘秘书,“怎么样?我选的不错吧?以后要真见着了老许老路,还能有个人陪我说说话打打牌!”
此刻见着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正拿着三叠纸牌,三头来回跑着自己与自己打牌,刘秘书忍不住揩了揩湿润的眼角。
“王老,桃花酿来了。”他把酒坛子递了过去,又把王国强扶了起来。
这个老人一见了桃花酿,眼睛都直了,连忙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两个纸杯,让刘秘书替他斟满。
“喏,老许,别再说我没来看你,你这坛子酒我可是觊觎很久了,要不是怕你老家伙写诗骂我,我早就给你喝光咯!”
他将一杯酒放在了许儒城的墓碑前,上面的照片是三十多岁的许儒城,年轻帅气,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一如他眺望了一辈子的星辰。
王国强放好了酒,又仿佛怕路鸣生气一般,对着隔壁的墓碑就喊道,“喂,老路啊,知道你不爱喝酒,我就没给你倒,你要不先看看你面前的书合不合心意?不合心意你托梦跟我说,我下次再带点儿别的!”
解释完毕,王国强这才心安理得地与许儒城碰了碰杯,刘秘书早已退避到了三尺之外,他泪点低,最不忍见到生离死别。
“老许啊,你个老东西,死了也不忘托梦给我,还让我给你带坛子酒来,也不嫌麻烦……”
一杯喝完,王国强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你酒量不好,我就替你分担点儿啊!别怪我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