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今日到家门前的时候,比平时早了一些。隔壁的房门恰巧打开,新来的邻居提着一袋垃圾,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湿漉漉的发尖还挂着水滴,睡衣的袖子卷在手肘上,露出大一截白瓷色的肌肤。
他似乎刚刚洗完澡,携出来一身冰冷的水气,连双眸都带着种万物俱静的寒寂。
骤然看到门外的半夏,他微微吃了一惊,黑色的眸子避开了半夏的视线。
半夜三更的在门外相遇,半夏略微有点尴尬,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房门,“你好,我是你的邻居。就住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隔了半晌才回了句“你好。”
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就像是冬季里落下来的雪,虽然动人,却硬邦邦的,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
他明明是出来丢垃圾的,此刻却一直那样站在门口,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黑色的垃圾袋,既不放下,也不回屋里去,似乎在等着半夏先进屋去。
和他错身而过的半夏,莫名地觉得那副容貌有些眼熟。
“啊,我想起来了,”半夏拍了一下手,那人沉寂的眼眸突然有了光,猛地转头看过来。
“你是我们学校的凌冬,凌学长对不对?”半夏击掌说道,“我也是榕音的,去年学校的汇演中,我还见过你呢。”
那位年少成名的学长盯着半夏看了半天,脸色逐渐变得古怪,兴奋期待之色褪去,几乎是用一种幽怨的目光,含恨看了半夏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屋去了。
天才就是和我等凡人不一样,总是要有些怪异的。半夏倒也不生气,给自己学校的这位知名人物找了借口。
这位学长大概和他的名字一样,生性孤高,喜怒无常吧。
第11章 流浪者之歌
一进到屋子里,半夏就看见了桌上那一大罐装在保温罐里的牛骨汤。
她打开盖子,在扑鼻的香味里陶醉了一番,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
那炖足了时辰的骨头汤里,还放入了她最爱的黑胡椒提味。小小地抿上一口,混着辛辣味的温热肉汤滚过喉咙,瞬间就驱散了四肢百骸里的寒气,把在湖边冻了一晚上的身躯给烫暖了。
半夏从心底发出一声幸福的叹喟,实在想不明白超市里卖剩下的牛骨头怎么能变出这么个味。
捧着热乎乎的汤碗,她整个人窝进了窗边的小椅子,从书包里翻出郁教授推荐给她比赛用的曲谱,边享受着美食边开始读谱。
《Zigeunerweisen》流浪者之歌,这首曲子她从前就练过了,当时被郁老师从头到尾,批得一无是处。想不到最终老师却让她用这一曲子去比赛。
半夏小口品着热汤,脑袋里哼哼着曲子的旋律。
流浪者,何谓流浪者?
那些卷着行囊,蹲在湖边听她弹琴的算不算流浪者?那些点着细烟,靠在酒吧外墙休息的年轻女孩算不算流浪者?还是那些为了梦想,背井离乡在外漂泊的人才是流浪者?
今天晚上,夜空中飘着淡淡的云彩,月光很迷蒙,深浅不一的婆娑树影沐浴在月色里。城市的灯火浮在远方,像虚无的海市。
这样的暖汤和月色,让半夏回想起自己少年时期在外求学的情景。
那时住宿的学校离家很远,每到周末放假,她就挤上城乡间往还的大巴,吭哧吭哧往家里赶。
山路崎岖,车开得慢,往往半路上,天就黑了。破旧的中巴车内挤满了乘客,和他们携带的活鸡活鸭。行李堆得都插不下脚。还是中学生的半夏就会像这样团起身子,随便找个角落窝着,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一路看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景物。
暗夜里的漆黑公路,道路两侧无边无际的黑色丛林,狐火虫鸣,行走在彩云间的淡淡月光。那时候小小的自己可不就像是一个漂泊在外的流浪者?
可是当年,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正流浪的感觉。
不论多晚,只要车子一停下,空荡荡的汽车站台上,总能看到母亲抱着一个裹着棉布的搪瓷瓦罐,站在那里等她。
暖黄色的路灯下,母亲每一次看见她就笑了,伸手揭开盖子搪罐的盖子。馋死人的香气就顺着母亲的手满溢出来。
“怎么这么晚才到,饿不饿?先喝一点热汤吧。”
有这么一碗汤和这么一个等着自己的人,自己无论身在哪里,都算不得流浪者。
直到后来,这个人和这碗汤都没了,她才真正明白了流浪的意思。
半夏放下琴谱,站在窗口呆立了一会,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视频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表弟半永福,小名半糊糊。
半糊糊从小被这个表姐打怕了,如今接到半夏的电话说话都还有些不利索,“姐……啥,啥事?”
“半糊糊。奶奶呢,她睡了没?”
“没,还没呢,最近奶奶迷上了综艺,看得正欢。姐你等着,我叫她啊。”
半夏从母姓,管自己的外婆叫奶奶。白发苍苍的奶奶看见自己最疼的大孙女来电话,姑且放下了屏幕上的小鲜肉,颠颠地捧着手机问长问短。
“我的乖孙女有没有好好吃饭,看着好像都瘦了。”
“都说读大学费钱,你怎么还寄钱给我,可不敢这样累着自己,我喊你大舅给你寄回去。”
“闺女啊,你快来看看。咱们家夏夏打电话来了。”
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视频里的她身后没有人,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佛龛上诸路神佛下面,供着的一个小小的牌位。
半夏的眼睛笑眯眯的,把手机摄像头对上餐桌。
“我好着呢,奶奶你看我的宵夜,牛骨头汤配咸米饭。丰不丰盛?我都快把自己养胖了。”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胖点好,胖点好,你那小脸啊,就是要白嫩嫩的才好看呢。”
半夏挂了电话,愣愣地站了许久,抬手把碗里剩下的汤一口闷了。
“怎么了?是不是不合胃口?”一道熟悉的嗓音在窗口响起。那声音低沉,不类人声,却有着一种独特的动人之处。
半夏转过头一看,看见小莲正从窗外爬进来。
小小的守宫浑身干干净净,黑得晶莹透亮,还带着点沐浴露的清香,竖着脑袋扒在窗沿看她。
“什么话,多亏我们小莲炖了这么好喝得汤,好喝得我都快哭了。”半夏笑着伸手把小莲从窗口接进来,捧在手心,举在眼前认真看了看,“小莲你又去了哪里?诶,你是不是洗澡了?这么干净,还香喷喷的。”
或许是刚刚喝了热汤的缘故,她的脸上虽然带着笑,颜色浅淡的眼眸里却散着一点细碎的水光。
小小的守宫一动不动地趴在她柔软的手心,那纹理神秘的双眸看着她,仿佛蕴藏着不便言说的担忧。
半夏被这个眼神给萌到了,想起来交代一件事,“对了,我今天知道隔壁住的是谁了。那是我们学校的一位学长,他的脾气好像有些不太好,你没事千万别往他那边跑。小心被他抓住了。”
小莲的那双眼睛在这句话之下竖成了一条极细的竖线。
可惜的是半夏还不能准确捕捉蜥蜴这种生物生气的情绪表达。
她在饭桌子上收拾了一块空间,铺上一条小方巾,把手心里气鼓鼓的小莲放上去,对这个自己屋子里唯一的听众说,“小莲啊,你想不想听我拉琴?教授给了一首新曲子,我这一会特别想拉这首曲子。”
黑漆漆的守宫没有回答,不太高兴地在毛巾上甩着尾巴,最终到底是竖直了脖颈,端正地坐好了。
旋律在小小的出租屋内响起,一个人,一把琴,一只怪物。
月亮藏进柔软的云层,将淡淡的余晖抹在窗台上。
流浪者之歌。
凌冬昂着头,看着眼前拉琴的少女。
他的脑海中出现幼年时,在外公的院子里拉着小提琴的那个小小身影。
如今她的琴技成熟了许多,人也从稚气的孩童长为风华正茂的少女。
但其实,她还和从前一模一样,追求的永远是自己内心最忠实的东西。往往拉着拉着,就忘记了一切,在演奏中随心所欲地中加入自己的理解和表达。
这样的琴声如果放在正式的比赛和演奏中。或许会被传统的评论家斥为离经叛道,亵渎经典。但也正是这样的音乐,剖开了自己的胸膛,触摸到了自己的心肺肝肠。
这是一首真正的流浪者之歌。
那些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独立寒冬的心情,无须用言语表达,不用泪水来装饰,只用这纯粹的音乐,便早已丝丝入骨地渗透进听者的骨髓。
他在这样的琴声里,找回了童年最亲密的伙伴,找到了那个迷失已久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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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第一节 课,是西方音乐史。
潘雪梅捅了捅半夏的胳膊,“你又干了啥事?我怎么觉得班长今天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
“没有吧?”半夏上下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感觉没出什么大错。
她转头就扒拉到了尚小月的桌子上,“哎呀,人美心善的小姐姐,西史作业能不能借我抄一下。”
尚小月顶着两个黑眼圈,青着脸色看了她半天,啪一声把手里的作业甩在桌面上。
半夏接了作业,洋洋得意地在潘雪梅面前弹了弹,“看吧,你那都是错觉,班长对我可好了。”
潘雪梅看着埋头抄作业的半夏啼笑皆非,不再管她们的闲事,打开了一个新的话题,“听说老郁推荐你去参加学院杯的选拔赛?”
“嗯嗯,老郁这次很够意思。一等奖八千,二等奖五千,哪怕是拿个三等奖,也有两千元呢。还能把‘阿狄丽娜’借回去摸上好几天。”半夏揉了揉握笔的手腕,“这次我必须拼了。”
你这个角度可真是太清奇了,被那些送红包都抢不到名额的人听见,可不得诛心吗。
潘雪梅一脸黑线地看着自己脑回路奇特的基友,“那钢伴呢?你打算找谁给你钢琴伴奏?”
“啊,钢伴?”
“小月请了大四的晏鹏学长,他们两家是世交。乔乔花钱请的老师,合练一次就得五百元。”潘雪梅叹了口气,“你连选拔赛的钢伴都没找好,还想着拿学院杯的奖金?”
第12章 赤莲
半夏最终在学校的论坛给自己找了一位钢伴。
钢琴系的学生在音乐学校向来都是抢手货,半夏也不敢挑,只要求弹过流浪者之歌就行。最终来应征的,是一位同为大二的男生,魏志明。
两人见面的地点,约在琴房的楼下。
远远地,魏志明就看见了那位坐在树荫下等待的女同学。
她背着琴盒,长长的黑发束在脑后,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不染脂粉,眉目清亮。笔直的长腿随意地搭着花坛,右手捻着谱,左手在虚空中模拟着指法,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靠近。
小提琴系的女同学,又是得到了教授推荐名额的优等生,在来之前,魏志明心底就隐隐抱着点期待。
直至见到了真人,那冬日暖阳之下,恬静温柔的提琴少女,更是让他的心头热了起来。
魏志明捋了捋头发,转了转手指上酷炫的戒指,开始全力释放自己的雄性魅力,向那位看上去不谙世事的清秀佳人走去。
女孩发现了自己的到来,笑着站起身来,抬起眼眸看向他。
那双眸眸色明晰,目光清澈,底下垫着的却是一份沉稳自如的气度。
她伸出手,坦然地和魏志明轻轻握了握手,率先做了个自我介绍。随后便递过琴谱,识别开始了专业讨论。
比他还更为泰然自若,游刃有余。没有一丝一毫魏志明印象里,女孩面对他这样的异性时应该出现的那种羞怯不安,故作镇定。
魏志明心中刚刚燃起的火苗,一下就熄灭了。
家境优越的他,中学时代文化课跟不上,幸好还有点音乐细胞,从小被母亲逼着练的钢琴。家里便砸了钱,把他捧进了音乐学院。
进了大学以后,便自我感觉人生的苦已经吃够了,合该开始好好享受。每天打打游戏,勾搭勾搭妹子,混个学历毕业便罢。
他身边见过的女孩也算是不少。有的活泼明媚,有的温柔甜美,有的微微带点刺。但不论什么类型,都能让他察觉,这些女人本质上是用一种仰视的目光在凝望自己。
不论是温柔、娇羞还是怯弱可人的女性,最终无非是自己的依附者罢了。
因此,哪怕他还只是一个没有自主收入的富二代。在面对女性的时候,他也能自然而然地以居高临下的强者自居。
这会让他感到安逸,舒适,充满自信。
但是像半夏这种表面温和,骨子里透着自信沉稳的女孩,是他不愿意见到,下意识就想要回避的。
他可不太愿意和一位天然就以平等的视线看着自己,或是从更高的角度看下来的女性|交往。
半夏正在给自己的钢伴解释演奏思路,发现得到的回应不怎么热烈。她有点奇怪地抬头看看这位初见时还表现得十分热情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