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大赛进行到现在,第一次评委意见两极分化到这样的程度。争论不休拿不出指导性的意见时,大家忍不住将目光投评委席上,最具有权威的两位演奏家。
屹立演奏界多年,德高望重的傅正奇。
出国归来,誉响全球的姜临。
姜临手握着笔在最终得分那一栏迟疑许久。笔尖迟迟写不下去。没人知道他此刻胸中既复杂又难以说出口的心事。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孩子让我想起当年的你。”
姜临回头看去,看见了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前辈。
“当年的舞台上,也有一位天才像她这样闪闪发光,用至纯的心演奏出令我感动到落泪的曲调,”满头白发傅正奇坐在他的附近,边写着评分表边说着话,“可惜他如今名声虽然叫得震天响,技巧却在不断倒退,再也没有一次让我听见当初那种音乐。”
姜临知道他说得正是自己,在他还年轻无名的时候,傅正奇一度做过他的评委,对他也有过知遇之恩。只是后来两人因意见不合而闹僵,不再往来。
如今被他直白地说中内心最隐秘的痛处,姜临面部表情没能控制好,额头青筋跳了挑,最终冷淡地说道,“傅老师您还是和当年一样,喜欢打压后辈,说话做事毫不留情。当年你拦着我出国,如今你又想怎么对这个孩子?”
“当年劝你不要急着出国,不要急着满世界去拿奖参赛,乃至早早签下音乐公司,是因为觉得你还没有完全找到自己的音乐。”傅正奇刷一下弹了弹手中的评分表,给姜临看,“真正的天才,你即便给她压力,她只会成长得更加茁壮,直到结结实实地成为一株令人仰慕的参天大树。而那些耐不住寂寞,急着走捷径的人,终究会自己尝到后悔的苦涩。”
他的评分表上赫然写着代表着他态度的分数,9.9分。
“想必你也察觉了,这个孩子,是一位真正的天才,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但不论你给她什么分数,都不可能拦住她在将来被世人所看见,崭露出她宝石一般的光芒。”
姜临面色发白,脸色阴晴不定,久久方才落笔,最终写下自己的分数。
出了赛场的半夏不知道评委席上还发生了这样的交锋。协奏曲的演奏时间很长,四十个人全部演奏结束,得到比赛结果至少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她早早回到酒店,因比赛而沸腾的热血却还难以平息。于是不愿休息,只坐在酒店的落地窗边慢慢拉一首简单的小调。
旋律质朴清越,像是夏日中凉风吹过小树林,带来的一首动听的歌。
“小莲,我兴奋得停不下来。”半夏夹着琴,眼底是笑,是鳞鳞波光,“就突然想拉这首曲子缓缓情绪。这是我童年时,一位最好的朋友创作的歌曲。”
小莲蹲在她身前的小几上,昂着脖颈看她,暗金色的眼眸像泡在烈酒中的琉璃,清透,发烫,滚热,浓香醉人。
“你也觉得好听是吧?”半夏沉醉在自己曲乐之中,没有留意到眼前听众的神色,“拉起这首歌的时候,我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单纯的年纪,心绪会慢慢变得安宁。”
“你……还记得他。”小莲的声音有一点沙哑。
“其实我不太记得了。”琴声悠悠,半夏迷醉在回忆中,“母亲去世的那一年,我生了一场大病。很多童年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首歌却完完整整留在我的脑海中。”
不记得他的人,却把他的歌刻在记忆中。
说到这里,半夏的嘴角忍不住带起了笑容。
她想起了那个炎热的夏日。
葡萄架下,满院繁花,洒满阳光的窗子里,刚刚学琴没多久的自己一直想要尝试着演奏那位小莲写得这首歌。
“啊,你拉得也太难听了。简直和锯木头一样。”钢琴边的小莲皱起眉头实话实说。
“你不要急,我很快就会变厉害啦,”半夏吭哧吭哧地坚持着锯木头,“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把你写得所有歌曲,都完完美美地拉给你听。你就等着吧。”
虽然还记得他的歌,但却找不到当初那位小莲了。
慕爷爷去世多年,隔壁那间院子历经沧海桑田,早已破落荒芜,无人居住多年了。
小莲他如今也不知道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真希望有机会让他听一听,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很好地拉他编写得歌曲啦。
高楼大厦的落地窗前,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
她仿佛回到那个最初喜欢上音乐的年纪,和自己那位好友肩并肩,挨着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用彼此的琴声述说着心事。
淳淳曲乐,咫尺之间,小小的守宫静静坐着,陪她一起回到纯真年代。
第45章 再给我一点时间
半夏拿了一张酒店的稿纸,拉一段琴就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小莲爬过去一看,纸上画了一堆涂涂改改的小蝌蚪,“这是?”
“是华彩,”半夏咬着笔头说,“决赛曲目的华彩,我想要用自己写的试试。”
华彩,通常指得是在协奏曲乐章的末尾或是高潮部分,由独奏者单独加上的一段,无伴奏的炫技性质演奏。
从前的演奏会上,华彩乐段都是由独奏者自己创作。
但发展到今日,在演奏时自己创作华彩的演奏者已经越来越少。大部分人为了不出错,都会选择历史上一些知名演奏家、作曲家演绎过多次的曲谱来表演华彩部分。
“自创华彩吗?”小莲的语气有些担心,爬到半夏的稿纸上看她写得乐句,趴在白纸边缘的小莲和那些黑色的音符看起来很和谐,一样地纯黑,灵活又很可爱。
半夏知道他担心什么,这看起来是很冒险的一种行为。
以她所选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来说,百年来无数小提琴家为它们创作过华彩,有了海菲兹,奥伊斯特拉赫这些巨匠朱玉在前,自己创作就显得很不讨好,何况还是在赛前这么短短几日内。
“我也知道很不讨巧,但没办法,今天比赛之后,心里突然就有了想法,真得忍不住很想要表达出来。”半夏一会在琴弦上试音,一会在稿纸上写写画画,“既然有了自己的理解,华彩部分我就想自己试一试,哪怕比赛时不受认可也认了。”
她在这个时候,突然理解了年幼时的小莲和隔壁的凌冬学长为什么会喜欢作曲。
当心中涌起一种音乐表达的欲望,即使是冒着错失奖金的痛苦,也忍不住会想要尝试将它化为实质。
想到奖金,半夏的整张脸顿时苦了起来,这大概是她唯一比较在乎的东西了。
“八千呢,万一莫得了还真是可惜。”她懊恼地说道,但她很快又想开了,“算了算了,就算华彩规规矩矩地拉。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冠军不是?也没准我连这次初赛都没过呢。”
小莲从小几上溜了下去,爬到床头柜,努力托动自己的手机。
“怎么了?”半夏伸手帮忙,把他和他的手机一起捞过来。
小莲就蹲在她的腿上,小手把屏幕打开,点开了自己的二维码,转过头来看半夏。
“是要我加你吗?”半夏看着十分新奇,配合地添加了小莲的各种账号。
小莲当着半夏的面,一番操作绑定了和半夏的亲情账号,然后点开账户余额给半夏看。
账户上的余额,有一万出头。虽然不算太多,但这里每一分余额,都是他用如今这样不太方便的身躯,一点点在红橘子上亲手挣来的。
小莲在心底很是有些期待半夏的反应,忍不住坐直了自己的小身板。
半夏极为配合地哇了一声,把它抱起来,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
小莲的眼前是喜笑颜开的半夏,心底便升起了一种自豪感。
从前,他不是没挣过钱,代言费,演出费都比这多多了。但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因为自己能挣钱而感到这样高兴。
“小莲你哪来的钱?啊,原来我们家里那些好吃的,都是小莲你买来的,不是魔法变的。”
小莲看着半夏,双眸中流转着细细的金辉,“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到时候,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再等上几天,如果情况真的在逐渐好转,至少,时间能够不再减少。
就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告诉半夏。
从此之后,永远和她在一起。
想到这里,小莲的心头微微发热。像是饮了一杯至醇的美酒,暖意从肺腑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身心都浸泡在名叫幸福的微醺中。
“好的啊,等你。”半夏高兴得很。
实是不得了,我们小莲不仅贤惠,可爱,软萌,厨艺厉害,身材撩人,居然还拥有会挣钱的技能!
我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好的男人。
不过这样是不是显得自己太没用了点??半夏这样想。
至少挣钱的事,还是应该由我自己来。
毕竟……她悄悄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小莲的小身板,自己比他高大这么多。
榕城音乐学院内。
郁安国坐在沙发上放下了手机,妻子桂芳苓走过来问道,“比赛情况怎么样?小夏那个孩子还顺利吗?”
郁安国点点头,“刚刚打听到的,预赛过了,初赛应该问题也不大。我唯一担心地还是她的决赛。”
“决赛怎么了?”
“预赛的《流浪者之歌》和初赛《柴小协》她准备得还可以。”郁安国习惯性地皱紧眉头,“但这次比赛,优秀的选手很多。我感觉她决赛那首曲子,还是不够一些。”
妻子好奇了:“她决赛挑得是什么曲子?”
郁安国想起来就不高兴得很,“非要选贝D,说她喜欢贝多芬。”
“贝多芬啊。”桂芳苓笑了起来,“不要紧呢,我倒觉得挺适合那孩子的气质的。”
“你知道的,这个孩子在进入榕音之前,学得不够系统。大型完整的曲目都没有细细扣过。只可惜比赛准备的时间太短了。”郁安国懊恼地挥挥手,“算了算了,我也想过了,她只要能过了预赛和初赛,便是进到前十。就也不算给我们学校丢脸。毕竟帝音,魔音,华音这一届的几个学生都很厉害。”
桂芳苓伸过手捏他的肩膀,“你就别在这里瞎担心了。小夏是一个很有灵气的孩子,她的曲子里,有那种打动人心的东西在。她每来一次,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她对曲子又有了新的理解。这一去比赛十几天,能表现成什么样还未可知呢。”
“但愿吧。”郁安国叹息一声,突然想起一事,“你知道刚刚打电话给我的是谁吗?”
“是谁?”
“你万万想不到的,是姜临。他居然回国担任了这一次比赛的评委。这就算了,也不知为什么特意打电话来,了解小夏的情况呢。”
帝都,半夏在酒店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个来敲门的男人自称是小提琴演奏家姜临的助理,伸手递给她一张名片,约她在一家茶馆见面。
关了门之后,半夏在窗边坐了一会,慢慢看着手中那张烫金的名片。
“姜。”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隔壁的胖子嘲笑自己的名字,说半夏是一种有毒的草药。
她便气呼呼地揍完胖子,跑回家问自己的母亲。
“为什么我的名字是半夏!”
“哎呀,最早给你报户口的时候,本来是姜半夏。”年轻的母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为有一个人打电话和我说,半夏是一种中药,根叶有微毒,但如果和生姜配在一起,就会变得性情温和,对人类有益。”
“后来,临到了派出所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既然野生野长在地里,还是保持着自己的本能最好。野一点,带点毒,就没人敢欺负你,没人敢啃食你,咱们自己拙拙壮壮地长起来,活得潇洒一点,多好。所以临到最后,把姜半夏改成半夏了。”
那时候年幼,没听明白。如今才发现,原来姜是父姓,半是母姓。
如果不是心里还有一点期待,母亲就不会给自己用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当年的母亲其实更愿意的还是她能在父母的共同呵护下,温温和和地长大吧。
小莲爬上她的肩膀,“我陪你一起去。”
半夏看他一会,伸手摸一摸他的脑袋,“嗯,当然。”
“我的意思是,穿上衣服陪你去。”小莲换了一个说法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不用,你这个样子就很好。”半夏笑了,“我是去见面,又不是去打架。要你变成人形干什么?只要你能陪着我就很好。”
哪怕是去打架呢,那也要是我亲自踩过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