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蝶问他什么事,他说微信里讲不清楚,还是当面聊比较好。
这阵子他偶尔会发一些消息给她,但都点到即止,保持在朋友的尺度上,不会让人厌烦。这还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提出邀约。
姜蝶犹豫了一会儿后,回了个ok。
他约的地点在西川郊外的一个花园饭店,姜蝶没让他来接,自己打车到了那里,由服务员领着走向蒋阎预定的位置。
这个花园餐厅在网上非常热门,有沿路的白色长廊和洁白的大理石地面,还有各种植物精心调配起来的花圃,中央的喷水池弥漫着带有香氛的水汽,如梦似幻。
可奇怪的是,长廊两旁的草地上,那些位置居然都空无一人。
网红餐厅,不应该啊。
“今天很少人来哦?”
她随口问了一句,领班微笑着回答:“并不是,蒋先生今晚已经将餐厅包了。”
姜蝶闻言大吃一惊。
不是吃顿饭吗,怎么这么大动干戈?今天也不是什么大日子。
领班带着她穿越无人的静寂大堂,来到后方的庭园。
茵茵草地在夕阳落下去之际亮着橘色的小灯,中央搭建着一座很小的T台。
姜蝶对眼前的一切一头雾水,身旁领班已经悄然退场,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拿出手机正想给蒋阎发微信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T台上的灯啪一下,全亮了。
寂静的院落里响起了德彪西的《月光》。
钢琴声起起伏伏,姜蝶愕然抬头,一抹颀长的瘦削人影从T台的旁侧现身,姿势有些僵硬地缓步走到她的跟前。
最令姜蝶震惊的是,他身上的那件睡莲衬衫,赫然是她以他为灵感亲手打造的“风眼”。
“怎么会在你手上……?”
蒋阎解释道:“我回了一趟学校,向你们院系主任借出来的。”
她一脸不可思议:“你借这个干嘛,又搞这些莫名其妙的……?”
“我想对一个设计师来说,如果能有一个自己的秀,看着模特穿上自己的心血,应该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他站在台上,蹲下身,和她平视道,“虽然现在,你还不是设计师,我也压根不是模特。但我们就当提前为你以后的秀场演练,增加经验怎么样?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姜蝶抿了抿唇,神色复杂。
“……你是不是从仲解语那里知道我转岗失败的事情了?”
他默认,向姜蝶伸出手。
“模特已经走完秀,那么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的设计师登场谢幕了?”
姜蝶看着蒋阎伸过来的手,恍惚地想起了那一年在巴黎,她坐在台下,望着辉煌的T台,明亮的聚光灯打在春尾衣良身上,在姜蝶之后的人生里投下浓墨重彩的影子。
从此她有了追逐的目标,梦想有朝一日也能有这么辉煌的一天。
虽然现阶段,她连设计师都还不是。
可明明连设计师都不是,却又有了这么一座不伦不类的迷你T台,是眼前的人不声不响在这座花园里花心思搭建的。
他无比坚定地告诉她,这是为未来彩排。
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的未来,在他口中就这么言之凿凿。可这份坚定总是能令她受用,无论是三年以前,还是现在。
“不要……好丢脸。”
她第一反应脱口而出。
蒋阎无奈道:“我刚才连猫步都走了,你能有我丢脸吗?”
姜蝶瞪大眼:“你那叫猫步?”
“……那不是吗?”
“我愿意称之为AI步。”
他沉默了。
“这样吧。你再走一次,这次要正儿八经的猫步,然后cue一下我,我再上去。”姜蝶起了捉弄的心思,“不然我现在上去不符合流程。”
他看着她脸上陌生又熟悉的神情,呆了一下。
随后他起身说:“那你不许笑。”
“绝对不笑。”
他给已经离场的领班发了条消息,音乐停了一下,接着又从零星的钢琴音键开始。
姜蝶仰着头,注视着蒋阎重新站到台边,挺了挺背,往这儿走过来。
本来说好不笑的,却在发现他居然同手同脚地走T台之后破功。
蒋阎还没意识到,飞过来的眼神万分疑惑。
姜蝶赶紧拿出手机录下了这段史前人类学走路的珍贵影像。
她对着后置镜头,看着夜色噪点下,因为她一句话而不得不漏出窘迫的蒋阎,一时间胸口酸胀,五味杂陈。
镜头后的他越走越近,镜头最后卡到了他的胸口,还有他伸过来的修长指节。
“现在有请我们这一次秀的设计师——姜蝶。”
姜蝶深呼吸一口气,将手搭上他的手。
虽然只是借力的轻轻一碰。
蒋阎望着手上浮过去的掌心,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想抓住,又抓空。
姜蝶走上T台,对着空无一人的草地和桌椅,笑容满面地鞠了一躬。
做个白日西沉的梦,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谢谢大家赏脸前来,我以后一定会设计出更优秀的作品,不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
说得有模有样,好像大自然的每一分子都是她的观众。
话音一落,啪啪啪——旁边的人开始面容严肃地捧场鼓掌。
姜蝶睨了他一眼:“你是模特,不能鼓掌的,不专业。”
他便放下手:“好,对不起。”
姜蝶语气一滞:“……没事,没真的怪你的意思。”她岔开话题,“彩排结束了,可以去吃饭了吗?好饿。”
她走到台边刚想往下跳,被蒋阎从身后轻柔地抓住手腕。
就好像一把风吹过来,将她捆住了。
姜蝶身型微顿,无言地侧身看向他。
蒋阎衬着背后一连串的橘色小灯火,在日落之后的灰蓝夜色下,面色显得有些许模糊。
唯独声音是清晰的,温柔中又有些小心。
“不是要专业吗,那设计师别忘了和你的模特牵手谢幕再走。”
第71章 神明垂眼,凝视这场逾矩……
吃晚饭的过程中,姜蝶总会时不时地想起蒋阎最后过来抓她的那一下手腕。
这是他们彼此都清醒的,没有意外情况发生下的,一次牵手。
那瞬间,她依然能感到心跳加速,抽回来的时候掌心汗津津的。
她悄悄蹭在裤子上擦掉,汗液没有蒸发,黏黏地挂住她。
见姜蝶没有再吃的心思,蒋阎放下刀叉,干脆道:“吃完的话我就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可以自己叫车。”
说着她打开叫车软件,蒋阎伸手过来,压住她的手机屏幕。
“现在已经挺晚了,又是郊区,我不可能让你坐陌生人的车回去。”他手指摁了下锁屏,“作为朋友,送一下很正常不是吗?”
姜蝶抿了抿唇,又不死心地尝试叫了一下车,在看见需等位四十二分钟的提示下,无奈地取消。
车子在国道行驶,姜蝶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侧脸看着车窗。蒋阎本来想按开广播,但看她戴上了耳机,便收回手。
“还在听法语吗?”
姜蝶嗯了一声,迟疑了下,问说。
“你呢,现在还做微缩模型吗?”
他打着方向盘摇头:“很久没碰了。”
“集团的事很忙吧。”
“不忙。”
刚才吃饭的时候姜蝶就看见他手机就在不停震,不断有微信发进来。这会儿他刚否认完,结果一个电话又打进来。
手机倒扣着在嗡嗡震动,他腾出一只手顺势掐灭,没有接的意思。
可那通电话非常固执,再次打进来。
最后还是姜蝶忍不住说:“……你要不要接一下?”
他顿了顿,这才戴起耳机接通。
姜蝶的余光瞄到蒋阎的神色出现了一阵恍惚。
这通电话很短,也就几十秒,蒋阎回答道:“好,我马上过去。”
姜蝶很识趣地主动开口:“有急事吗?你放我在路边下车就行。”
“没事,我送你到家再去。”
“真的不用,你有急事就去啊。”
蒋阎没有应声,还是按照既定往她住处的导航路线行进,只是捏着方向盘的指节暗自用力发紧。
姜蝶注意到他的异样,不自觉蹙起眉头频频看向他。
行到一处红灯时,他失手还在往前,猛地急刹车停下,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的异样已经非常明显,姜蝶无法坐视不理,忍不住出声:“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如果你想倾诉,可以告诉我。”
他闻言转脸看向她,嘴唇颤了两下,用一种喜悦又悲哀的语调说。
“楼宏远死了,就在刚才。”
*
深夜的医院太平间,笼罩着一股惨白的阴郁。
这里刚刚被推进一具崭新的,名叫楼宏远的遗体。
自从他脑梗半瘫之后,为了方便起见,蒋阎将他移送到了西川的医院。而就在刚才,他再一次突发脑溢血,这一回却没能再抢救过来。
姜蝶知道后,坚持让蒋阎先拐道来医院处理这件事。
“那家医院附近我记得有家药店来着,我正好维生素吃完了,过去买一点。你就把我放那儿吧。”
无论楼宏远和蒋阎之间的关系有多复杂,面对唯一亲人的离世,总归是难以承受的事情吧。她担心蒋阎的情绪会很不稳定,借口跟了过来。
到达医院后,她真的跑去旁边的药店买维生素,为了圆上自己刚才的借口,也为了给蒋阎留出和楼宏远告别的空间。
等她磨磨蹭蹭地买完东西,就看见蒋阎也从医院里出来,正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抽烟。
他们久别之后,也是她再次看见他抽烟。
她原本只打算远远地看一眼,确认下他的状况就走。但脚步的转向在原地转了一圈,鬼使神差走过去,走到台阶下,仰起头,看着他开口。
“我以为你已经戒掉了。”
蒋阎抽烟的动作停住,一口白雾从他嘴边散开,烟云过尽后,她还是站在那儿,没有消失。
就在刚才,她下车之后便匆匆离开,连句再见都没有说。
他以为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能陪他短暂地开过到医院的这一小段路,以致迎接楼宏远死亡的路上不是他一个人,他已经觉得很难得。
可是,她却一直没走。
她还在这里。在薄薄的夜色下,穿着初春的单毛衣,鼻头有点红。
向下燃烧的烟头火星烫到虎口,蒋阎被这点热意惊醒,将烟撇开,大跨步走下楼梯,一把将姜蝶拥入怀。
姜蝶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腰被揽起,整个人被往前捞了半寸,同时闻到了他身上还来不及散开的烟草味。
“……难闻。”
她低喃了一句。
“不再抽了。”他说,“这是最后一次。”
两人沉默地站在空寂的路灯下拥抱,确切地说是她单方面被紧抱,好像这样能塞满他某一部分正在抽离的空虚。
“节哀顺变。”
姜蝶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合适,还是说了这最普通的四个字。
蒋阎笑了:“悲哀吗?我可能悲哀的是……他怎么现在才死。”
又沉默了一会儿,姜蝶轻轻挣了一下,说:“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只是没从他的怀抱里挣出来。
“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现在?”
“对,现在。”
姜蝶叹了口气,说那就去吧。
两人回到车上,蒋阎没告诉她要去哪里,一路把车开得飞快。
沿路风景倒退,远离高楼和灯火,夜车在寂静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逐渐开到了二十多公里外的老城区。
这里是西川最边缘的地带,也是曾经的贫民窟。因为最近几年新区改造,许多年久失修的自建房才被慢慢拆除,但那些瓦片沙砾都还在,灰暗地覆盖了大半边街道。至于没被覆盖的另一半边,还有顽固的老人不肯搬走。
姜蝶打了个哈欠问:“为什么要跑这么远?”
“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还叫楼洛宁。”
姜蝶的面色突然清醒。
“我们要去……你那个家?”
“那里早拆了。”他打了个方向盘,车子拐进胡同,开至尽头,“现在来,是为了还愿。”
姜蝶凭着并不明亮的路灯,辨认出车前方是一座老旧的敞开的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