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不见的另一侧,蒋阎的手指非常不着痕迹地,颤动了一下。
“但我原谅你,不是因为这件事。”
姜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让语速平缓下来。
“你知道我再度面对粱邱材的那一刻,看到他在扒那个小孩的裤子时,我想的是什么吗?我内心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你别想置身事外,你也是帮凶。”
“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这么多年,我都有机会再次去抗争,把这个男人抖出来。可是我没有,才给了他再次伤害别人的可能。我只想着,自己逃掉已经是万幸了。”
姜蝶仰起脸,看着天花板,仿佛又看到了那时静止的天空。
可现在的天空看过去,已经和过去不再一样。这世上再不会有粱邱材。他被救出来时就已身亡。
“困在废墟里那时候,你和我剖析你的过去,我终于理解你了……因为我好像也更理解了我自己。你曾经说过你和我不一样,但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也许我们都逃不过自私和软弱,都免不了某一刻当生活的侏儒。我终于接受这一点了,就像接受这个世界上生活着并不爱我的父母。”
总是让人遗憾的疼痛和带给我们温暖的东西一起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一起存活在身体里,构成名为“人”的小世界,它们的地表是一湾深浅不一的河滩,落潮之后,每个人都留下了属于各自的砂石,也残留过,小心翼翼想要献给彼此的珍珠。
姜蝶伸出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捋平。
“你真的不再欠我什么了,也不要再被过去困住了,快点醒过来,好好吃饭。我们都各自往前看吧,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她说,这回是真的再见了,然后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护工去而复返,填补姜蝶的空位,继续没心没肺地拿出手机刷快手,时不时迸出笑声。
嘻嘻哈哈的段子声里,床上的人,眼角无声息地沁出静默的水渍。
*
姜蝶他们因为出差遇险的事,公司特地发了一大笔体恤金,并且给他们放了一个小长假。而其中受伤最严重的她,总监特地给打个电话慰问,透露会将年末欧洲考察团的名额分给她一个。
考察团的名额一般不会落入区区的设计助理手中,出去转一圈能长非常多的见识,机灵点还能认识不少大咖人脉,这个意外之喜将地震的阴霾冲淡不少。
这中间,她跟着姜雪梅回了花都休养,在回程的列车上,她忍不住把疑问说出口。
“妈,你当时给我打电话说腰伤的事情,是不是蒋阎告诉了你粱邱材的事,让你来阻止我别去?”
姜雪梅心虚道:“这种人,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幸亏死了,老天有眼。”
“我还可惜他就这么死了。”姜蝶看着窗外,“该躲起来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们。”
姜雪梅一愣,似乎第一次听到姜蝶这么反驳,半晌,她点头道:“说的对,哪有人让老鼠的道理。不过这次多亏蒋阎跟去了,他这孩子……”她小心观察着姜蝶的脸色,忍不住说,“其实人挺好的,都分开这么久了还关心你。”
姜雪梅不知道他们的那些过往,当时分手时姜蝶也只告诉她是因为性格不合。
“两口子之间哪能没有摩擦,你看我和你陈叔,我们现在在一起也动不动老吵架。钥匙和锁能正正好那是工匠修的,工匠上哪找呢,还不就是我们自己。”
姜蝶看着远处正在接热水的陈叔,揶揄地问道:“你们都谈了好几年,是不是也该考虑结婚了?”
姜雪梅一下子支吾起来:“结什么,这有什么好结的。我啥样的人啊。你陈叔是提过,但我觉得不用。”她也跟着看了一眼陈叔,“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姜蝶从她那个欲言又止的期盼眼神里,莫名就到感受到了姜雪梅的心情。
年纪大,离过婚,丧过女,条件不好,一生坎坷,各种落魄的标签贴在姜雪梅身上,让她自觉自己是个不配正式得到爱的女人。
姜蝶若有所思地站起来,拿起水杯:“我也去接点热水吧。”
*
姜蝶回到花都后的一阵子,听说蒋阎终于醒过来了。
她彻底放下心,难得过了阵清闲日子,每天都睡到自然醒,起来帮姜雪梅做家务,除此之外就一直往外跑,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干些什么。还拾起了好久没再更新的视频号,发布了一条Vlog。
这个vlog的名称差点让姜蝶的老粉们都吓了一跳。
因为它的名字叫作——“欢迎来参加我的婚礼。”
老粉们大受震撼地点进去。
画面刚开始,姜蝶手持着镜头,对着大家打招呼。
“hi,我的老朋友们。很久没见了,今天呢……想邀请你们一起参加一场婚礼。当然不是我的婚礼,那只是骗你们点进来的,毕竟我消失这么久,不当标题党你们肯定都无视我了。”她狡黠地一笑,“今天这场婚礼比较特别,因为婚礼的女主角,也就是我妈,还不知道今天将是她的婚礼,只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希望你们能和我一起见证我妈的婚礼,大家记得把祝99打在公屏上!”
接着镜头被架在了一个很隐蔽的机位,能纵览姜蝶家的大半个客厅,直对着大门。姜雪梅从门口进来时,丝毫没注意到还有个相机在拍她。
姜蝶拎着一个大盒子走出来,推到姜雪梅面前:“妈,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姜雪梅眉头一皱,嘴角却是压不住的笑,叹道:“这么一大盒子,得花多少钱啊?”
“没花多少钱,我自己做的!”姜蝶哄着她打开,“快看看喜不喜欢。”
姜雪梅依言打开,盖子被拿掉的那一刻,她呆然地望着盒子。
里面陈列着一件雪色的婚纱。
上面的每一颗红色钉珠,都是姜蝶一颗颗缝上去的,绣成一株梅花。
世界上独一无二,只属于姜雪梅的婚纱。
她的眼睛一瞬间就起了雾,看向姜蝶:“这些天你不声不响地跑去外面,都是在做这个?”
姜蝶摸了摸鼻子,羞于和姜雪梅对视。
“你给我织了那么多年的毛衣,我给你做一件婚纱还便宜我了呢。”
姜雪梅别过头,红着眼睛去看盒子。
她伸手想去拿婚纱,都伸到一半,又迅速收回手,手心在裤子两边蹭了蹭,犹觉得不够,转身小跑着离开镜头。
再回来时,双手湿答答的,正仔仔细细地把水分擦干。
这一瞬间的姜雪梅,就好像回到只有几岁的那时候,妈妈在新年时给她做了身新衣裳。
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惊喜。
而在人生过了大半,头发都半白需要去焗发的这一把年纪,她再次和那种情绪重逢。
但是刚拿到手,姜雪梅又不好意思地放下。
“好看,真好看。先收起来吧,根本没什么机会穿呢,怪害臊的。”
“怎么没机会穿?”
姜蝶拉着她到窗边,示意她往下看。
这时,镜头一切,画幅变了,能看出是姜蝶拿着手机录的。
镜头从窗台探出,拉大,对准楼下的一个男人。模糊地看去,非常年轻,穿着一身英挺的西装,跨坐在拉风的黑色摩托上,像是哪个在等女朋友约会的年轻小伙子。
然而,那张脸抬起来,却暴露了岁月的痕迹。
哪是什么年轻的小伙子,根本也是过了半百,一身沧桑的陈叔。
可他望向窗台,眼神和姜雪梅相遇的那一刻,完全就是第一次陷入爱河的傻小子,能傻傻地在楼下等她一夜,被夜露浇湿眼睛,爱人的影子因此更加清明。
姜雪梅愣愣地趴在窗台,看着陈叔无措地整着自己的西装领子,手指紧绷地捋顺褶皱,又慢慢握成拳,最后又伸展开,郑重地举到嘴边,仰头对着她们的窗台大喊。
“姜雪梅,我想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在回程的列车上,姜蝶捧着水杯过来,突如其来地问了他一句:“我们一起给我妈准备一份她毕生难忘的生日礼物怎么样?”她看着他的眼睛,“但我得提前确认一下,陈叔你……能接受第二次被拒婚吗?”
他一愣,挠着头笑得结巴:“如果对象是你妈,第二百次都可以。”
于是,他们背着姜雪梅,秘密地策划了今天这出不算婚礼的婚礼。
姜雪梅已经完全懵了,又哭又笑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扭头看看姜蝶,又扭头向下看陈叔,整个人已经变成一只脱线的风筝,摆脱了几十年被世俗偏见牵绊的缰绳,恨不得即刻飞到他的手里。
镜头再一切,昏色的夕阳下,穿着雪色婚纱的女人穿着运动鞋跑向男人,两个年纪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岁的恋侣,决定在这个黄昏骑着摩托去码头看海。
最后两行黑色的字幕——
谢谢你们来看。
这是只属于他们的,两个人的婚礼。
第65章 你女朋友会不会介意
姜蝶发布这个视频没多久后,微信里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很久没有联络过的人的消息。
这个人就是盛子煜。
他毕业后就留在了花都,目前进了一家平面广告公司,给各种产品拍平面。这和他的艺术理想背道而驰,但胜在工资高。
玩摄影富一代:还以为你弃号了
玩摄影富一代:光那个视频名称就把我吓死,心想你玩这么大,点进去才发现被你骗了
小福蝶:怎么,是要来给我妈随份子吗,欢迎!
玩摄影富一代:……[再见]
玩摄影富一代:我是看到视频,想到你是不是人在花都啊?
小福蝶:对啊。
玩摄影富一代:那可太好了
玩摄影富一代:我们过几天有个线下聚会呢,常乐组织的,当时学生会的现在还留花都的大家一起聚一聚
小福蝶:算了吧,没兴趣。
玩摄影富一代:哎哟,你放心,会长又不来,他又不在花都
小福蝶:……我说他了吗?
玩摄影富一代:那你还顾虑什么
小福蝶:你就当我还在西川吧
玩摄影富一代:别啊……我们都好久没见了
玩摄影富一代:之后你回西川咱们就见不到了,以后也不知道有什么机会能再见。总不能毕业那天就是我们人生里的最后一次见面吧,太伤感了
盛子煜的这番话让姜蝶也无端伤感起来。
尤其是九死一生之后,很多事情她真得看开了许多。她和盛子煜的那些矛盾早就过去,现在也会偶尔点赞,算是客气的老拍档了。他都这么说,她再拒绝就好像显得过于不近人情,况且只是吃顿饭而已。
姜蝶答应了聚会的邀约,当天穿得相当朴素,一件套头毛衣配条牛仔裤就去了。
进到火锅店后才发现,大家各个穿得人中龙凤,似乎个个都想彰显自己目前生活得相当体面。
盛子煜也变得和两年前大相庭径,油头梳得飞起,穿着一身带logo的奢侈品外套,起身挥手,示意姜蝶坐到他身边。
他的左手边是常乐,视线滴溜溜地在两人之间转,凑过来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姜蝶。”
“好久不见副会。”
“没想到这次你会来呢。”常乐笑着说,“你俩……啥关系啊?不会又在一起了吧?”
有人也凑上来跟着八卦,姜蝶一看,可不就是丁弘。
“啥?我们蝶妹子不是和邵千河还在一起吗?”
常乐欲言又止地含糊道:“关你什么事,瞎凑热闹。”
盛子煜也莫名其妙地看向常乐:“对啊,人不是有男朋友吗?怎么又扯上我了?”
姜蝶一挑眉,反应过来常乐应该是从邵千河那儿知道了什么。他俩本来就是朋友,关系近,八成已经知道了他们分手的消息。
她也不干脆藏着掖着了,直言道:“我和他已经分了。”
丁弘哇哦一声:“失恋了啊,那今天可得陪你好好喝一场!”
姜蝶失笑,发觉丁弘还是老样子。
菜品陆续上桌,众人各自聊着彼此的近况,他们还不知道姜蝶在宿怀经历地震的事情,知情者只有文飞白和卢靖雯,但他们都没有宣扬出去。姜蝶更不可能把这件经历拿出来说,就简单分享了下在Von的工作体验,其余时间都在专心涮肉。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都打乱了顺序坐,开始例行的各种自拍合影。
丁弘拿着酒坐到姜蝶身边,和她碰了一杯,像是不经意地问道:“你当年为什么会和会长分手啊?他们都说是会长甩的你。我可不觉得。”他压低声音,“当年你去巴黎后,会长晚了一个月才回的学校,虽然大四管得很松了,但那可是会长,一节课都不来太夸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