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隔音很差,脚步声朝她的方向传来,接着就是敲门声。
仲解语在门外道:“姜蝶,去对面烧烤搓一顿啊?”
“来了。”
她放下行李,草草地从窗边缩回视线,跟着大家下楼,进到这帧画面里。
烧烤店内没几个人,椅子一半还收了起来,看着不怎没有人气,但烤出来的串儿还挺有滋有味。姜蝶惦念着姜雪梅的伤势,就吃了两串烤馒头片糊弄肚子了事。
其他人吃得很嗨,烟都抽到空。仲解语出门去隔壁买烟,回来时碎碎念道:“奇怪,我总觉得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人。”
其他人笑道:“你在这儿都有老情人啊?”
“情你妹啊,这里遍地精神小伙,刚才那个……虽然我没看见脸但背影就能知道绝对是帅哥。”仲解语喃喃,“可惜了,刚才就该冲上去要个微信的。”
也许是知道这是最后一站,大家压力也没那么大,吃得拖拖拉拉,很尽兴。结束时已经过了十二点,还是老板催着打烊把他们轰走。
回到旅馆时就更晚,窗外不知名的虫鸣在人声寂静的下半夜过分嚣张,姜蝶躺在那张疑似散发着霉味的硬板床上,很久才睡着。
但这一切的不习惯,反而让她的睡眠很浅,做的梦也乱七八糟。时间线是错乱的,她还坐在前往宿怀的绿皮火车上,穿过一列幽黑隧道,白天就变成黑夜,野鸭在芦苇荡里起飞,一匹棕色的马冲破了车厢,将她劫走。
前方又是白日,黑夜被遗落在后。她紧紧伏在马背上,它用力地跑,将世界颠得天旋地转。
就在她失手抓不住的电光石火,整个人被甩下去,她汗津津地晃醒。发现床真的在晃,墙壁上有什么东西扑簌簌地掉下来,落在脸上,又呛又痒。
姜蝶拿手拨开,意识到那是墙上的石灰。
——不会是地震了吧?!
从未经历过的姜蝶在床上僵硬了几秒钟,像是在回应她的猜测,床晃得更厉害了。
没有光源,屋里没有,窗外也没有。手机早在震动中被震下床,不知道去了哪里,姜蝶抓瞎地从床上下来,六神无主地想,无论如何得先从这间屋子里逃出去。
她庆幸自己睡得浅,第一时间就醒过来,这个震级感觉还没那么强,但一直在晃,没有停的架势。如果现在不逃出去,鬼知道还逃不逃得了。
有些地震就像狼来了,喜欢晃两下就跑。但等到真的来了的时候,就完蛋了。
就像这次地震,不是闹着玩的。
意识到这一点,姜蝶更加慌神,背后的冷汗一下子粘住睡衣。
入睡前她在这个房间拢共就清醒地呆了数十分钟,对构造完全是茫然的状态,再加上方向感实在一般,摇晃的地面和噼里啪啦滚落的家具顿时将她困成一只寸步难行的小兽。
即便能跨出这扇门,电梯也用不了,以她的视力可能得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下去,不死也得摔个半残。
她生平第一次那么痛恨起自己的残缺,好死赖活到今天,难道要挂在区区夜盲上?
……她真的能活着走出这里吗?
悲观漫涌上来之际,剧烈的砸门声将她砸醒。如惊雷一般的是混夹在其中的那道声线。
“姜蝶——!”
这一瞬间,竟和四年前劈开人潮的声线严丝合缝地重叠。
属于蒋阎的声音,刻在她的记忆深处,即便变了调,即便慌张得不成样子,那就是他的声音。
现在她哪里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房间里,分明,她又站在那条翻滚着热浪的街道上,无数人、水枪和石头擦过她的身,而真正命中她的,是牵住她的那只手。
姜蝶这一刹那有种今夕何夕的恍惚,好像宿命兜转一圈,又用一种不可抗力将时光重叠。
可是刻舟求的那把剑,早就不停在原来的湖泊了。
姜蝶思绪万千,随即反应过来不该是走神的时候,凭着这个声源,她迅速地摸准方向跌撞跑去,摸索到了门把手。
一扭开门,她就被灼热的拥抱窒息地裹紧。
黑暗里,蒋阎一言未发,呼吸都是紊乱的,力道和温柔两字毫无关系,是一种要将她捏成一张薄纸般的拥挤。
她甚至怀疑,如果冲他吼头顶有什么东西要塌下来了,他都会先尽兴地抱到粉身碎骨再说。
因为这是她唯一不会推开他的时刻了。
可是他的意识还是明智地勒令他放手。
姜蝶很紧迫地指着两边:“左右都住着我同事,快敲门!万一他们还没醒!”
蒋阎已经利落地将她抱起来,闻言冲下楼的脚步一顿,转而大力去敲响两边的门。
他们刚才聚餐都喝了很多酒,不像她那么快能及时醒来。因此这阵急促的敲门和大喊声,把命悬一线的他们从崖边拉了回来。
陆续有人穿着睡衣打开房门,在这栋建筑岌岌可危前,大家争分夺秒地逃到了空地上。
外头已经陆续站了一些人,却几乎没有什么人说话,他们脚下的震感这时开始猛烈增强,一时之间除了这条平坦的大路,无路可去,哪里都不安全。
被流云遮盖的月亮置身事外地显出身形,照亮这一片正在被撕裂的土地。
姜蝶惊魂未定地仰起头,靠着这点凄清的月光,模糊地觑见三层楼的小旅馆正在扑簌簌地陷落。
她看不清晰,却听得分明。钢筋错开的声响,好像一个人在跟前活生生地被搅碎五脏六腑,又或许是一种更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你眼前坍塌,逝去。你知道你挽救不了,甚至你也看不清它到底是怎么被毁灭的,但你能够从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中无比确认地听到,从和它延绵的土地中传来的共感中感知到,它已经成为废墟。
而那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曾经发生在她和旁边的这个人之间。
姜蝶一点一点地抽回被蒋阎紧握着的双手,一边语气复杂地说:“谢谢。”
蒋阎没有夜盲,他也仰着头,因此清晰地目睹它怎么坍塌。
他感受到手心里一直死死攥紧的温度流失,滑过去的触感就像那年音乐节的帐篷里,他费力地握住一把沙,最后却徒劳地从指缝里流出去,缓慢,轻柔,残忍。
额头沁出剧烈奔跑后的汗水,顺流下来时从眼眶滑过。他快速地揉了一把,又垂下眼,细细地看着她,若无其事地伸手捻了下姜蝶的鼻子。
“房顶掉的灰粘上了。”
他平静地说。
——“沙子不小心粘上了,很碍眼。”
更青涩的,他的声音在回忆里一闪而过。
姜蝶的鼻头仿佛经受不住他捻的力道,虽轻如羽毛,依旧蓦地红了。
第61章 有些磁场可以亘久不息……
这场地震,很后来姜蝶才知道,比二十年前的那场天灾程度小两级,虽然不是那么惊世骇俗,但对很多人来说,也许是永远跨不过去的夜晚。
大约到凌晨四点的时候,摇晃的世界才逐渐稳定。就好像狂躁了一整晚的巨人,终于跺累了脚。
不幸中的万幸,和姜蝶一起来的同事都顺利地逃了出来。
仲解语习惯裸睡,此刻狼狈地裹着一身床单,看着姜蝶身边的蒋阎,呢喃道:“我说怎么看着脸熟,我昨晚在小卖部看见的人是你吧……”她的视线逡巡到姜蝶身边,“你们俩是……”
姜蝶沉默半晌,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这里出差,正好也住这里。”他也毫无异样地回答,“出去买水时看见你们了。但是觉得可能会打扰到你们,就没打招呼。”
“那个招呼打不打无所谓,刚才你敲的门才是真的太关键了。”仲解语心有余悸,“真的太谢谢你了。”
他看了眼姜蝶:“不是我的功劳。我在门口碰上她,她拜托的。”
仲解语眼泪汪汪地抱住姜蝶,实实在在地后怕。
“回去后你想吃什么想买什么跟姐说,姐都包了!”
姜蝶却反而比想象中镇定,反手拍了拍她的背。
在逐渐亮起来的晨曦里,她看向蒋阎,他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天亮时分,姜蝶的视力终于恢复正常。联络不上外界,同事们提议去火车站看看。
一路直面四周的断壁残垣,她的身体止不住打颤。满地的碎玻璃,亮晶晶地铺在暗淡的日光下。楼体变成一只只竖着刺的刺猬,而在刺猬底下,还压着苟延残喘的人。
其中一个背部佝偻的老奶奶正跪在石砖上摸索,颤颤巍巍地喊着一个名字。她的爱人被压在下面,只露出头发花白的一角。
姜蝶看到这一幕,知道凶多吉少,但还是强忍住眼泪跑上前,咬着牙拼命地去推倒下来的钢筋。
路上还有很多人都在自发地这样做,无论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纷纷组成自发的救援者,在真正的救援队未到达前,把那些还困在废墟下的人拖出来。
虽然这并不是他们的使命和责任,可是救援这种事情,难道必须得说是某个职业的责任吗?一场大难来袭,每个人都是受困者和救援者,都是命运的共同体。
姜蝶埋头挖着碎石,一双手忽然压住她。
她仰起头,清晨就消失的蒋阎去而复返,站在背光下。他身上那件黑色的睡衣衬衫灰扑扑的,手上却拿着一个干净的外套,还有一瓶水和一块面包。
他把这些东西递过来,严肃道:“你该休息一下了。”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指节的部分早就被磨出了大大小小的血口子。
“……”
姜蝶望着眼前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子,只选择接过外套,给了一边还裹着被子的仲解语。
“不用给我,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蒋阎见她转头还要继续,一把摁住她。
“这条街的拐角有一家公用电话,还可以用。”
姜蝶顿住脚步:“可以联系到外面?”
他们的手机都落在旅馆里没带出来,即便带出来了也没什么用,他们在路上看见过有人试图用手机拨出去,但怎么拨不通。
“我没打,但应该可以,有很多人在排队。”
姜蝶精神一振,立刻想过去给姜雪梅打电话。她走出两步,回头一看,蒋阎蹲在她原来的位置上,代替她开始搜索。
“……你不和我一起去?”
蒋阎头也不抬地说:“我唯一挂念的人已经在这里了。”
姜蝶装作听不懂。
“那挂念你的人呢,你有没有要打的,排到我了我顺手帮你联系。”算是回报他昨夜的出手和之后拿来的物资。
他只说:“你快去吧,别让姜阿姨担心。多一分钟,排队的人就越多。”
姜蝶见他不肯说,也不再等,径直朝他指的方向跑去。
果然,公用电话亭前已经排了一溜的人,姜蝶张着脖子,看见他们满怀期盼地举起听筒,颤抖地按下按键,漫长的空白后,再茫然地挂上电话。
这一回,不再是信号的问题,而是他们想要联系的人已经接不了。
姜蝶望着他们走开时空洞的脸,心跟着一抽一抽。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终于轮到她。电话打过去的一瞬间,即刻被接起。
姜雪梅语无伦次地说了句,老天爷……
她大概是想说谢天谢地的,可又觉得老天爷瞎了眼,为什么要让姜蝶遇见这种事,矛盾地只能憋出三个字。
她无比懊恼地:“我再坚持点,别让你去宿怀就好了。”
“妈,你别自责,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姜蝶抠着手心,挤出声音快速地说,“我没有事。我现在很好。听说火车站那边都关了,暂时没法儿从宿怀出去,我现在用公用电话给你打的,讲不了太久,你不要担心我。倒是你,腰好点了吗?”
姜雪梅的情绪在她一连串的语句下逐渐平静,她回道:“妈很好,腰没事,你放心。你没事就好。”
“那我挂了,后面还有人在等。”
“小蝶……”
在姜蝶即将收线的那一刻,姜雪梅颤微微地叫住她。
“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去选毛线团。”
姜蝶怔住,抠着指甲哽咽道:“原来那颜色我就挺喜欢的。”
“妈想给你换个新的。”
姜蝶咽下喉咙里的酸疼,扯出微笑,尽管姜雪梅看不见。
电话的尾声,她回了句好。
*
姜蝶把公用电话的事也告诉了其他同事,趁着电话还能用的空档,赶紧给家人报平安。唯独最先知道的蒋阎却始终没有去打,在废墟中一直救援到了晚上。
救援队依旧没有来,宿怀现在是一座被隔绝的围城。他们这些幸存者自觉地聚拢到一处开阔的广场上,三三两两地坐着,度过这个没有电却可能有余震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