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一趟,我有事问你。”
对面干净利落地切断,一如往常,但蒋阎却隐隐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但对此他已有准备,毕竟蒋明达仍是蒋隆集团真正的一把手,很多事情他都没什么决策力,必须经过他的首肯。
第二天夜晚,飞机落地西川,车子绕过川流的车潮,驶向郊区别墅群,停在一栋老式的别墅前。
记忆中的那股檀香味道又无孔不入地侵犯蒋阎的嗅觉感官。
蒋明达会对神佛这么痴迷,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也是后来才慢慢打听到蒋明达的发家史。最初下海那几年,他跟着人炒房又收购地皮,一开始混得顺风顺水,但后来却差点亏得血本无归。
原因是他开发的其中一个楼盘闹出人命。
闹出人命不可怕,但短时间内接连有人自杀,那就邪门了。
蒋明达一琢磨,才发现那块地皮前身是战争时期的乱葬岗,风水差得要命。自此,他对风水这种事越来越深信不疑。
蒋阎踏入客厅,扫了一眼通往地下室的门。
门后通往的是禁地。
这些年他从未下去过,但他知道那下面曾经住过什么。
——蒋明达从泰国请来的小鬼。
因为这樽小鬼,蒋隆集团才能成功上市,做大做强。蒋明达是这么觉得的。
也因为这樽小鬼,蒋明达一直未能有子嗣。
妻子怀孕两次都接连流产,连他养在外面的情人也难逃一劫。
蒋明达吓得连忙将小鬼送走,但厄运没有就此平息,连他的身体都出现问题,生活开始一塌胡涂,他赶紧找大师去算该怎么办。
大师直摇头,斥责他这样的做法惹怒了小鬼,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是嫉妒心极强的小鬼,他这辈子别想有自己的孩子,即便诞下也会不得善终。
但若要解决他身体的问题,很简单,那就是再领养一个孩子过来,小鬼的怨气自然会从大人转移到孩子身上。但是,这个孩子命格必须要硬,能承受住煞气。
蒋明达就因为这一席话,踏进了那家有他和她在的福利院,改变了他的一生。
只是,往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改变?
总体上是好的吧。他有了世俗眼中好的出身,不必再每日心惊胆战十几年后楼宏远会提着一把刀出来,把当年送他进监狱的自己砍成烂泥。
如今的楼宏远,被精神药物不停地折磨,终于熬不下去,突发脑溢血倒下。
那么,他的那颗心脏烂在断芽的春天里,也不值得叫委屈。物质守恒,一切都有代价。
上到二楼,蒋阎停在蒋明达的书房门口,轻轻叩响。
门内倦懒的声音说道:“进。”
他推开门,蒋明达穿着黑色的丝质睡衣,正仰卧在雕花的红木梨榻上,双手正捧着佛经,嘴上念念有词。
“小阎,坐。”
蒋明达抽空指了下座位,他依言坐下,然后便是等待蒋明达自顾自地将佛经念完。
良久,蒋明达搁下佛经,细细端倪了蒋阎一眼。
“长大了,心思也多了。”
蒋阎故作不懂道:“我很多地方都做得还不成熟,父亲多包涵。”
“不成熟?我看你是成熟过头,步子拉太大吧。之前收购亚太度假村的事尚且算一步好棋,那这一回收购郑氏建材又是什么路子?他们可是根本救不活了。”蒋明达重新躺下,悠悠道,“我看你能力还不错,才给了你这个机会。既然承了我的名头,就得像话点。不然,我可以换任何一人上去,你知道的。”
蒋阎眉头都不皱一下:“能力比我强的人有很多。但是这些年我和您之间的维系,我不认为其他人可以取代。”
气氛沉闷,过了好一会儿,蒋明达才慢吞吞地对此回应。
“你是懂事的。”他重新拿起佛经,“心里有数就好,走吧。”
蒋阎起身,恭敬地鞠躬,安静退开,关上门。
走到大厅时,他名义上的母亲正好进门,两人撞见,她眯眼笑道:“怎么突然来了不打声招呼。”
那笑容的弧度和他总是扬起的如出一辙。
“父亲找我来谈点事,就没麻烦您。”
“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谢谢母亲。”
“那就好,早点回去休息吧。”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你上次从纽约带来的那个古董花瓶还挺好看的,还能弄一个来吗?我想送给别人。”
蒋阎笑着应下:“好。”
走出蒋家别墅,他回到车上,发动车子驶往城内。
漆黑的国道死寂得吓人,但月光很亮,他摁开广播,有了点人气儿。主持说着祝大家中秋快乐,合家团圆,他才恍惚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五。
还没吃饭的胃开始隐隐作痛,他看了眼时间,将车开到一家小超市边上,下车进店,接着又拎了一袋子速冻汤圆出来。
车子在夜幕中急速向前,停在一幢灯火通明的公寓楼下。
蒋阎抬头看着那扇黑漆的玻璃窗,心里明白也许他惦记的人正和别人在外面庆祝节日。
视线在速冻汤圆上转过,原本要下车的姿势僵住没动。
他就这么沉默地坐在车内,听着车内的广播不断变换,口水歌换了一轮又一轮,到了知心谈话环节,女主持人念着听众发给节目组的留言。
“有听众朋友留言说,我只是每天往黑暗里投一颗石子,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响,如果生活是一个无底深渊,当我跳下去,无尽的坠落,是不是也是一种飞行。”
“这位听众朋友,千万不要对生活丧失信心。想一想你的家人、朋友或者爱人,或许你是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或许你现在正遭遇着一道过不去的坎。但没有关系,我们都会祝福你。祝你节日快乐。”
屁话。
蒋阎一把摁灭了广播。
真正在下坠的人,耳边除了风声,还能听到什么呢?
他比谁都更明白这种感受。这些年来,他何尝不是在往深渊里扔石头。
从最开始的漆黑盗洞,他把自己当作石头扔下去,且不被人拉起的那瞬间,似乎就注定了毫无回应的人生。
但其实,也曾经有人接住过他的石子,热忱地想在他的黑洞里摇摇欲坠地挂一盏灯泡。
明明那个人的灯泡也那么微弱,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照亮。
“可是,我们还可以把彼此当做灯泡。”
他回忆着记忆里她的语气,呢喃出声,然后开始抽笑,倒在椅子上,肩膀不停地颤动。
很好笑不是吗,因为从头到尾,他的灯泡根本就没亮过。
他后来照亮她的光源,都是一开始从她那儿偷来的。
他只是一个贪生怕死惯了的小人,没有人在绝望尽头拉过他,他只能相信自己。
可真的有人来拉他了。
这个唯一来拉他的人,转而被他推入了另一个更不堪的深渊。
命运给予了他最大的惩罚。
蒋明达所信的神佛也许是真的存在的吧,小鬼转接给他的恶煞,这么多年都悄无声息,其实早已暗中衡量,憋着给他致命一击。
那只靠自己破茧的蝴蝶不知不觉从最低处飞了上来,在他仍就无尽下坠的时候。
他们不期而遇,被台风天的气流漩涡裹挟着卷到了一起。
这一次,其实应该顺着漩涡远离的,那是最明智的路径。
可眼睁睁看着当蝴蝶向自己飞来时,他还是挣扎着偏离既定航线,一头栽进了这场足够撕毁他的风暴。
如今蝴蝶已经飞向了风平浪静的地方,他的大雨还没下完。
但是已经偏离了,就不会回头,继续下坠也无所谓。如果皮肉触底碰撞的声音能让一切都变得动听。
*
姜蝶的中秋节过得比以往都要忙碌,因为有些同事忙着提早回家过节,像她这种没人约也不需要陪家人的单身狗就承担了大部分工作。
等下班时早过了晚饭点,她又饿又困,在地铁里挤着给姜雪梅抽空发了个红包。
她收下后转而也给姜蝶发了个红包,还多出了66块钱,凑个好兆头,六六大顺。
微信里还传过来一个小视频,记录着姜雪梅把煮好的汤圆捞出锅的过程,手持镜头的人还在说话,笨拙地嚷着,小心,别烫到。是陈叔的声音。
看着他们两个人作伴,姜蝶觉得安心,也有点奇怪地羡慕。
姜雪梅舀起汤圆凑近镜头,笑道:“这是给你留着的一份。”
中秋吃汤圆这个独特癖好,之前和别人无意讲起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古怪,不是应该吃月饼吗?可姜雪梅却觉得吃汤圆寓意更好,更吉利,导致姜蝶也养成了吃汤圆的习惯。
姜蝶咽了下口水,被勾起了馋虫,当即决定手机下单点一份速冻的来煮。
她是在离家地铁还有一站的路程下的单,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货居然就送到了。
一袋圆润的速冻汤圆静静地挂在公寓的门把手上。
她将它取下来,感到奇怪地嘀咕:“是不是没从冷冻柜里拿的啊,怎么冷气都快跑光了……”
第60章 这是她唯一不会推开他的……
大约四十分钟后,姜蝶再次收到了她下单的速冻汤圆。
她没在意这回事,心想大概是谁送错了吧。
今晚的月亮尤其漂亮,在高层更是一览无余,没有流云遮挡,姜蝶站在那扇明亮的落地窗前,一抬头就能望到。
但她对此作出的回应,只是拉拢窗帘,将月色隔绝在外。
*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可以称之为忙碌的平静。
由夏入秋,生活像个被鞭打的陀螺转不停。她现在倒庆幸自己分手了,不然也会因为工作而无暇谈恋爱。因为新品更换且反响不错的缘故,Von打算再开辟新的生产线,需要寻找新的合作工厂。
这事儿很苦,需要连续不间断地天南海北四处跑,去各个工厂实地勘查,这些地方大多都在劳动力便宜低价也低的小地方,环境艰苦,理所当然地就落到姜蝶他们这种新人又职位不高的人头上。
辗转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到了这次出差的最后一站,宿怀。
这是一个离西川稍微有些距离的三线小城,经济状况却和西川大相庭径,原因就在于它正好处在地震带上,就像台风之于花都那样频繁,地震也是这座小城是时常经历的阵痛,习以为常了。
然而二十年爆发过的强烈地震,却是一道很难用时间抚平的伤口。
很多基础设施在那次地震中毁于一旦,包括无数条生命,空气里似乎至今都还漂浮着一股难以摆脱的沉郁。
这原本不应该纳入备选名单的,并不适合合作。但总监是第一次上任的关系,对国内的工厂情况需要有全面的了解,就把它纳为最后一站,在时间宽松的情况下作为垫底勘查。出发要前往宿怀的路上,姜蝶接到了一则来自姜雪梅的电话。
她说自己的腰伤老毛病突然犯了,陈叔又回老家,让她赶紧回去一趟看看。
姜雪梅从来不是这么容易示弱的人,有什么病痛都喜欢自己扛,这还是第一次那么直白地向她求助,尤其是她还在工作出差途中。
这可把姜蝶吓坏了,当即一个视频拨过去,就看见姜雪梅躺在床上的一张大脸,看气色倒还挺红润的。
姜蝶的心态稳了几分,赶紧联络了卢靖雯先帮忙照料一下。
她想着本来宿怀就是走个过场,可去可不去,立马和领导请假。领导的回复十分客气,但背后的潜台词意思是腰伤这种事儿也不是什么大病,工作要有头有尾,宿怀还是要去一下,但可以只呆一天,提前结束勘查再回花都。
话都说到这份上,听命于人的社畜没有别的选择。
姜蝶无奈,只好再拜托卢靖雯。在开往宿怀缓慢的火车上,她和仲解语凭着激情痛骂领导各种奇葩行为一点瞌睡没打,强硬撑到站。
入职一年多,她已经从那个兢兢业业心怀敬畏的职场小新人,进化成有事没事就痛骂一句领导傻逼的半根老油条。
到达宿怀时已是深夜,一袭冰凉的月光照着秋天逐渐枯冷的原野,站台了无人烟,只有他们几个下站的人。
火车开往下一个城市,白色的烟雾在空中惨淡地散开,连同隆隆声随着半截车尾消失于尽头的隧道,周围蓦地空落下来。
“好饿啊,去搓一顿?”
大家在火车上就吃了点泡面充饥,这会儿琢磨着这在旅馆附近的馆子搓一顿。
只是宿怀出乎他们意料地落后,打车软件叫了半天,一辆商务车都叫不到。火车站门口倒是蹲了几辆拉人的黑车,操着方言同他们漫天要价,花了叫车软件上显示多两倍的价钱把他们拉到了旅馆。
这个旅馆从外观到内里也都令人无语,很难想象二十一世纪了,这儿的窗户上居然还贴着一张莹彩的锡纸,像九十年代发行的DVD封面。姜蝶好奇地扒拉了一下纸张,发现原来是因为窗户被打碎过,懒得修补,干脆就这样掩耳盗铃。
透过这面莹彩锡纸向外望,单调的景色反倒奇异地生动起来。旋转着红白蓝三色灯的发廊,冒着热气的烤冷面瘫,卷帘门拉了一半的小卖铺,门口支着塑料桌椅的烧烤店,它们被一一分割成青红黄绿,像地下电影加了失真的滤镜,停滞在老式录像带里的一帧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