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够了?”
“差不多吧,”她用词宛若采买东西,急于两讫:“多退少补。”
她照搬他之前的冷静,体面而虚假地演出,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个一直蒙在鼓里的悖德者和受害方,而是因意外和平分开的朋友。
张敛淡应:“行。”
周谧虚脱地往回走,安全出口的门在她身后吱呀合拢,她觉得自己也被硬生生夹了一下,头部急促地跳疼起来。
还没到工位,软件提示叮了声,她点开来看,是张敛的转账消息,数额比她的需求要多出一个零,足足五万块。
周谧没吭声,收下了这笔钱,又退回去四万五。
张敛说:剩余的当营养费,你好好休息。
周谧微哂:也不是全是你的错。做个人就行,好人就不必了。
几秒后,张敛如她所愿,且不发一言地,收走了那四万五。
第5章
晚上近七点,周谧离开公司,走进了地铁站。
混在攒动的人流里,她目随一位孕妇上了车。孕妇的气色不是很好,头发松松挽了个矮髻,高高隆起的腹部仿佛裹有炸弹,让人群割海般排向两边。
一个怀抱公文包的男人忙不迭起身,给她让座。
孕妇道了声谢,不急不缓坐下去,面孔平静得仿佛天生该享有这种特权。
周谧在她跟前站定,盯着她肚子出神,等对方莫名地瞥来一眼,她才不自在地错开视线。
孕妇邻座的中年女人看了好几眼她肚子,同她搭起话来:“几个月了,得有七个月了吧。”
孕妇笑了笑:“八个月了。”
中年女人一脸可喜可贺:“那快了啊,要解放了!”
“是啊,”孕妇的手不自觉摸上腹部:“现在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老公呢,也不陪着,”中年女人替她不满:“这个月份了还是得小心点。”
孕妇停顿几秒:“他今天有事。”
也是这时,周谧偏开了眼,不再看她们两个,后知后觉自己对这个孕妇过度关注了。
她很快找到了原因。
那就是她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新的认识,仿佛某种生物本能,能敏锐地感知到同类。
表姐流产之后,与周谧一道逛街,也常望着商场里穿行的孕妇或跑跳的小孩怔神,就是因为她曾短暂并满怀期待地成为过一个母亲。
回到家后,周谧心力交瘁地把自己连同包一起甩在了床上。
妈妈在外面问:“今天回来得蛮早的嘛,吃过饭没有?”
周谧扬声回:“没有。”
妈妈没好气道:“那一回来就钻房间里干嘛,出来吃饭啊,等凉了再吃吗?”
“噢——”周谧呵一口气,翻身下床,趿上鞋拖。
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其中有盘是清蒸鲈鱼,青红椒丝点缀,摆盘相当用心。
鱼的眼睛黯淡惨白,可不知何故,周谧觉得它还活着,并仇恨地盯着自己,倒胃得要命。
而老妈却像个大厨在推销自己的招牌菜品:“快吃吃看这个,我刚在手机里学了个豉油新调法。”
周谧强忍着排斥,给面子地夹了块含进嘴里。
以前明明很喜欢吃的鱼类,此刻腥臭无比。
意识到缘由后,周谧怕老妈看出什么,艰辛地吞咽下去。
她抿唇笑了下:“好鲜。”
又问:“我爸呢,加班?”
“是呀,”老妈对她的夸奖很是受用,又挑出一大筷子鱼肚肉放周谧碗里:“你多吃点,还不知道他回不回来呢。”
周谧心说:杀了我吧。
接着她看到妈妈像往常一般卡下鱼头,双手捏着嘬起来。
周谧瞧得心酸,眼眶迅速起热,低头猛扒起饭。
太糟糕了。
糟糕透了。
洗完澡回到卧室,周谧锁上了门,打开笔记本,键入自己想查的信息:
「可以一个人……」
没想到,百度搜索栏显示的第一条就是:可以一个人去做人流吗?
周谧顿时笑出声来,很短很轻的一个,“哈”。
宕到谷底的心情莫名昂扬几分,原来同病相怜的人是那样多。白色的屏幕映得周谧双眼晶亮,她极具阿Q精神地点进去,发觉所有建议都是:最好有人陪护。
最好有人陪护。
咬文嚼字理解一下的话,不就等于“没人陪同也不是完全不行”?
周谧打定主意要将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她迅速在微信里跟叶雁请了一天假,借口就是白天张敛教她的那个。
叶雁是位蛮好说话的上司,加之周谧实习期间表现不赖,细节都没问就同意了。
在手机里的医疗app上预约好妇科号,周谧释放般呼出口气,觉得心情似乎没那么糟糕了。
甚至还有几分感动,为自己的果敢与利落。
安排妥当,周谧睡了个不错的觉。
翌日天气并不好,有濛濛小雨,她七点就出了门。
老妈还心奇她今天怎么走这么早,周谧以不变应万变,说要先去学校拿个材料。
下了出租车,周谧撑起伞,听见心跳就跟头顶密集的雨丝一样嘈杂。
医院里人来人往,等到科室等候区时,已是挤挤攘攘,女人们戴着口罩,眼神麻木且漠然地坐那,姿态各异,形容不一,有人妆感精致,有人皱纹漫布。
周谧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脸上微生赧意,并下意识绕着走,躲开人最扎堆的地方。
她没找到容身之处,只能立在墙边干等。
担心碰到熟人,她特意将口罩拉老高,全程也都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刷微博,却看不进一个字。
不知站了多久,周谧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一种机械的女声一字一顿报出:“请零四二号周谧到普通门诊一室就诊。”
周谧愣了一瞬。
导医台年纪稍长的护士跟着尖唤一声:“周谧在吗——?”
周谧从脸红到耳根,匆匆瞥了眼显示屏上红色的排号名单。
确实到她了。
她慌张地将手机揣回衣兜,捏紧就诊卡,快步走进那条森白的廊道。
—
坐诊的是位年轻白皙的女医生,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神略显严厉。
周谧将就诊卡和病历交给她,而后拘谨地立在桌边,有些不知所措。
“坐啊。”刷完卡,医生奇怪地瞧向她。
周谧赶紧坐下,双手搭在腿面,无意识地微微拢拳。
“周谧,”医生漫不经心确认姓名,问:“怎么了啊。”
周谧深吸一口气:“我怀孕了。”
医生瞄向显示屏,咯哒摁两下鼠标,随后又看回来:“自己在家验的?”
周谧点了点头,掏出口袋里先前的验孕试纸,摆放到面前桌上。
医生扬眉扫了眼:“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周谧稍作回忆,报出日期。
医生微一颔首:“是想再做个检查进一步确认下?”
周谧两手不知何时已绞在一起,胸线微微上提:“我想流掉。”
一刻间,医生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些:“你年纪也不是特别小啊。”
周谧吞咽一下,开始背昨晚提前备好的台本:“我还在读研,暂时不想要小孩。”
医生问:“你对象呢。”
周谧眼尾不耐地抽了下:“我们已经商量过了。”
医生不置可否地挑眉。
见她神态微妙,周谧焦切问:“我现在这个情况能药流吗?”
医生说:“不好说,得查一下,先做个阴超看看吧。”
阴超。
这个词对周谧而言相对陌生。
她换了个更熟悉的名词:“B超吗?”
医生“嗯”一声:“阴道B超。”
大概能想象出是怎样的检查项目,周谧惶然瞪大双眼,心头也起了惧意。
而医生已经漠然地开起单子,而后斜来一眼:“做之前记得先把身上小便解干净。”
—
捏着检查单走出B超室时,周谧双腿发软,都有点站不稳。
她在走道尽头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第一次知道这种检查的存在,需要直面冰冷的仪器,以一种屈辱到近乎让她人格全失的姿势。她不是没有过这种姿势,但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经历,当下的情状更让她觉得这是对她过往轻狂的一种讽刺与刑罚。
中途她死咬牙关,但因极度恐慌还是不可控地溢出声响。而操作探头的医生在旁边毫无感情地说:“不疼吧,你得放松啊,你这么紧张能好受吗?”
是不疼。
只是像有一只固体的难堪在体内肆意横行。
周谧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贯穿了,难受得无法描述。所以出来的那一秒,她就开始哭泣,泪眼模糊到根本看不清单子上的结果。
也不敢看。
仿佛患了场重感冒,鼻腔全堵,大脑发懵,她被一种混沌而沉重的反向力不停往地面拖拽。
周谧不停地用手抹泪,路过的人都会多看她一眼,可她都顾不上丢脸。
无知者无畏,等真正亲历,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坚强,也一点都不勇敢。
没有依靠的她,此刻已经害怕得要死了,完全无法想象接下来还要面对的种种境况。
周谧取出挎包里的手机,佝着身翻查起自己的通讯簿,她的泪水啪嗒啪嗒往上滴,触屏几度失灵。
她用袖口抹去,“母上”、“老爸”、“表姐”、“言言”……一溜烟名称从眼皮下方晃过,却无一个敢真正点下。
真的太糟糕了。
不会再有比这个更加糟糕的经历了。
除了张敛,无人知晓她现状,甚至连张敛都无法感受到她这一刻的处境。
周谧用力咬住槽牙。
她反悔了。
既然双方都有责任,她为什么要轻易放过张敛。
最起码,这个难关,她必须把他拉来现场,让他亲眼目睹她的棘手,她的张皇,再检讨反省他的罪孽,他的恶行。
最起码,在这个失误根除前,他们在一个战壕里,是同根绳上的蚂蚱。
她长长地倒抽一口气,回调至“狼人哥哥”那一行,笃定地按压下去。
听筒里只嘟了两下,就被接起。
周谧抿了抿唇,鼻音很重地直呼其名:“张敛。”
对方一下子没说话,似乎在等她继续。
“你过来……一下吧……”周谧又开始掉泪,压根无法制止这种丢人的哭腔,明明前一天还很刚强:“我一个人在医院检查,我刚做完B超,不知道要怎么办。”
那边问:“哪家医院?”
“就、就人民医院。”她被脆弱彻底淹没,吐字都结巴含混。
张敛说:“我现在过去。大概半小时到。”
“好。”周谧应一声,好似有了同盟,心莫名触动,又忍不住抽噎。
男人没有挂电话。
她等了会,屏幕上仍是通话状态。
周谧“喂?”了声。
张敛:“嗯。”表明他还在。
周谧奇怪问:“你怎么不挂电话?”
张敛没什么情绪地说:“再听会儿。”
周谧正用纸巾擤着鼻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听什么?”
张敛笑了一下,很明显,跟要故意给她听见似的,意味不言而喻。
“你有毛病吧。”周谧吸气,挂了电话。
一会张敛短信过来了,让她发个具体位置给他。
周谧没搭理,心却定了不少,能好好研究自己的B超结果。上面有些自己从前一无所知的名词描述,“前位子宫”,“妊囊”,以及几个以cm为单位的数字。
粗略看完手机上查到的科普,她忍不住对照了下自己的指甲盖大小,然后周身一激灵,关灭了手机。
这个过程让周谧的泪水停止了,情绪不再倾倒如注,平滑为一缕微风。
一扭头,她看到走廊边拐进来一个男人。
张敛到得比她想象中要快。
超声区排队的人几乎都朝他望了过去,因为他白衣黑裤,高得格外醒目,长腿大步生风。
他的一举一动总带有恰到好处的气场——仿佛进入某幕影片,空气里喊了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action,接而成为所有环境的主角。
他也迅速锁定周谧,眉头略微一蹙,又很快舒展。
周谧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讷住,不知道要对他摆什么姿态或表情,刚才通话里的崩溃哭诉已耗去她太多心力,也让局面变得尴尬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