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骤然抬眼,望住他俊朗疏离眉目,问:“你出门这些时日,是为了这味车樱子?”
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气恼,瞪他:“山中有大虫,你不知道?隋大夫也说了,这车樱子已多年遍寻不到,怕是已绝迹,为这一点存在的可能,去冒险,值得吗?”
“沈音音,你忘了?”江陈被这双水润的眸子一瞪,反倒眼底的笑意又浓了几分,不答反问。
他微倾身,视线与她平齐:“从前许诺过你,但凡你想要,我都会给你寻了来,男儿在世,岂有食言的道理?”
这话落在音音耳中,让她长睫轻颤,沉默了下来。
这人离的她近,身上的沉水香又一点点萦绕过来,小姑娘微往后仰了仰身子,抬手去推他的肩。
“嘶”面前的人身子一僵,倒吸了口凉气。
“你.”音音收回手,方才还嫌弃的神色,到底是浮起一丝担忧,杏眼里的水波荡漾开,映出江陈苍白的面色。
只对面的人却忽而扬了墨眉,轻笑:“沈音音,你担心我?”
音音方才那句关切的话便卡在了喉中,有些恼他,拍开他的手,道:“回家!”
她说着,绕过他径直往家走,到了门边,回头却见江陈并未跟过来。
他依旧站在巷子里,额上沁了点冷汗,还是方才慵懒笑意,道:“沈音音,我饿了,你去买点酒食来,我们晚上用。”
音音顿了顿,瞧着他皂角靴上的风尘,低低“嗯”了声。
这会子,已是酉时末,小姑娘从喜春楼出来时,最后一抹残阳也褪去了颜色。
她手里提了个食盒,拐进巷子时,正瞧见王婶子同几个邻居妇人凑在一起拉家常。
王婶子嗓门大,伸手比划道:“哎呦,据说两只壮年的大虫,都被抬去了府衙,个头那么大,也不知谁有这能耐。”
对面的刘婶便啧啧:“有再大能耐也不顶用,怕是这会子,人也没了。听说下山时,那人已是浑身的血,早看不清模样了。”
几人正说话,瞧见小姑娘走进来,便住了嘴,和善的招呼了声。
音音不知为何,眼皮一跳,脱口便问:“婶子,您说的大虫,是无望山上抬下来的吗?”
“可不是,这倒是个好事,往后.”
后面的话音音便再听不进,握紧食盒,小跑着进了家门。
厅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她将食盒放在桌上,脚步一转,去了厢房。
厢房背阴,这会子早昏沉一片,江陈点了盏莲瓣灯,正坐在榻边,用细白棉纱缠肩上的伤口,换下来的棉布扔在榻边,沾染了不少血迹。
方才沈音音那一下,又让肩上的伤口渗出了血。
听见院中脚步声,他抬起微蹙的眉眼,急忙去扯榻边的外袍。
音音推开门时,便见他一副风清朗月模样,正坐在榆木桌前斟茶水喝,抬眼,问她:“回来的这样快?”
小姑娘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柔和了眉目,低低道:“嗯,想早些儿回来见你。”
她说着,走近几分,去扯他的衣袖:“你走时也不只会我一声,这些时日总是担忧你。”
江陈握杯盏的手一顿,洒了几滴茶水在冷白的手背上。他瞧着小姑娘一点点靠过来,一副羞涩模样,下意识便伸了臂,想将人拥进怀中。
只冷不防,那只柔嫩的手扯住他的肩袖,唰一下,便将他的外袍扯了下来。
他方才情急,也未套中衣,连外袍也只是松松掩了,此时被她这一扯,那件月白直缀便松垮的脱落半边,露出缠满细纱白布的肩背,那上面星星点点,渗着血迹。
他眉目一凛,急急要去披那件直缀,却觉那只柔白的手,顺着他坚实的臂,一路抚上了肩背,让他陡然僵住了。
音音指尖在他冷白肌肤上停留了一瞬,迟疑着扯下一点素白细棉,便见了里面皮肉翻卷的伤口,深可见骨。
她纤细的指蜷了蜷,忽而一下摁在了他的伤口上,问:“疼吗?”
她想看看他是不是铁打的,到底知不知道疼?!既知道了,往后可会收敛?
江陈额上沁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下颔线一瞬间绷紧了,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扬了眉,轻嗤:“外伤罢了,沈音音,你真是没见识。”
音音忽而无奈的紧,对着这样一个人,逃不掉,躲不开。
她轻叹一声,一点点替他去缠裹肩上的伤口,问:“何时回的榆叶镇?”
问完又娇斥:“不许说谎!”
江陈别扭的别开脸:“十几日前。”
音音便明白过来,怪不得无望山这样近,几日的脚程罢了。他却足足去了二十日,想来是回来后伤重昏沉,躲去了隋大夫的医馆,待能见人了,方才出现在她面前。
什么样的伤,能让江陈这样的人,足足休养了十几日?大抵当初是致命的。
小姑娘垂下眼睫,忽而想起今日巷口王婶子的话:“听闻下山时,那人已是浑身的血,早看不清模样了。”
她忽而觉得袖中的两只小瓷瓶沉甸甸的,不由低语:“这生辰礼物太贵重了,我收不起。”
拿命换来的生辰礼,如何不重?
江陈慢条斯理敛了衣襟,抬眼看小姑娘纠结的小脸,问:“你不需要,你表姐也不需要吗?”
这一句话,一下子拿捏住了音音的七寸,让她去摸小瓷瓶的手顿住,愣在了当下。
大姐姐的病,是她的心结,便是有一分的希望,她也想要试一试。
江陈一双幽深凤眼,直直看进她水润杏眸,每一句话,都轻轻落在她心里。
他说:“沈音音,我不要你背着歉疚过余生,你表姐的顽疾,我总会想办法,若是这世间实在无法,我便给她想要的余生。还有沈沁、阿素……每一个你在乎的人,我亦会妥善安置,你无需挂念。”
顿了顿,他声音微低下去,是郑重的沉稳:“我总想你回到十五岁之前的日子,无忧无虑又无暇,你父母不在了,由我来给你一方庇护,你永远做你的小姑娘,好不好?”
音音不知为何,长睫轻颤,便落下泪来。她抬手轻触了下脸颊边的泪滴,喃喃道:“我怎么就哭了呢?”
江陈方才还沉稳有度,瞧见她的泪,忽而便有一瞬的无措,起身,指尖轻柔的去拭她脸上的泪滴,有些无奈:“沈音音,你哭什么?”
哭什么?她也不知道因何哭,就是泪珠止不住,一颗颗砸下来。
在这迷蒙中,她隐隐听见那人无奈的声音:“你再哭,我便亲你了。”
直到细软腰肢被他箍在大手中,那人微凉的唇贴了上来,她才猛然惊醒过来,抬手欲推他的肩。
可一抬手便想起,他肩背上都是伤,一时又下不去手。
江陈方才只想吓吓她,可瞧见她靡艳娇嫩的唇瓣,梨花带雨惹人怜的模样,眼眸便暗了下来。鬼使神差,吻了上去。
小姑娘软软跌在他怀中,像一朵云一团棉花,触手都是绵软。她杏眼迷蒙,眨啊眨,纤长的睫毛拂过男子的额头,让他又是一僵,手不自觉便将她又箍紧了几分。
她唇上柔软的甘甜,还是他记忆中的美好,让人沉溺。
他忍不住越吻越深,想要更多。
只在这旖旎中,忽听院门被拍的哗哗响,有道尖细的嗓音在喊:“江大人可在?”
小姑娘骤然清醒过来,挣了几下挣不开,便启齿咬了他的唇。
男子吃痛,下意识离了她唇,眼眸里暗沉一片,喉结上下滚了滚,哑声道:“不用管,沈音音,我们再来。”
可那拍门声越来越响,让他闭了闭眼,轻轻磨了下后槽牙。
李椹一身月白常服,看汪仁敲响了那扇黑漆木门,骨节分明的手,下意识握紧了轮椅边缘。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木门吱牙一声,江陈站在门边,沉着一张脸,瞧见他,只微微扬了下眉。
他还是桀骜清冷模样,让李椹轻笑起来:“二哥,我来给你赔罪了,没有来晚吧?”
他俩都是心气盛的,打小儿就谁也不服谁,也只有犯错时被江陈摁在地上打,才会别别扭扭喊一声二哥。今日这声二哥,倒是自然的很。
江陈却面目沉凝,凤眼里掩不住的戾气,一字一顿:“不早不晚,李椹,你真是会挑时候啊!”
第74章 尾声(上)
那扇黑漆木门敞开一瞬,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汪仁一激灵,脑门上已冒了冷汗,急急去看皇帝的面色。
李椹面上倒平静,似是早有预料,修长的指曲起,轻敲了下轮椅扶手,有些无奈的笑:“有时我倒羡慕怀珏这脾气,无论经历了什么,永远是少年的桀骜恣意,汪仁,朕怕是要挨顿打了。”
江陈回西厢时,屋子里已空了,只余下一室她清甜的气息。他折身进了正屋,伸手推门时才发觉,内室门早已被小姑娘从里面上了栓,她闷在被子里,声音颤颤的:“你别进来,我睡了。”
*
音音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她唇上还留着他的痕迹,让她羞于直视那双凤眼,收拾妥当,便出了门。
甫一开门,却见了门边贵气俊朗的公子哥,坐在轮椅上,朝她颔首:“沈姑娘,有人托我转交一封信给你家夫君,可否引见一二?”
音音瞧他清润和善,不像坏人,略顿了顿,便引了他去见江陈。
那人交际广,家中时常有各色人物寻了来,她早见怪不怪了。
江陈正坐在正厅吃早茶,见了来人,只一眼,便又去斟手中的茶水,待慢条斯理用了几口,才问:“你今日来,是以什么身份,阿椹还是帝王?”
帝王?音音甫一听闻,眼皮跳了跳,便要上前行礼,却被江陈一双大手稳稳拖住,摁在了交椅上。
“自然是阿椹。”李椹笑了笑,这会子,倒恍惚还有少年时顽劣又意气风发的影子。
江陈颔首,放了手中杯盏:“好,你今日若是帝王,少不得我还要敬你一敬,可今日你若是阿椹.”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来:“那便自行离去吧。”
年轻的帝王垂下眼睫,默了半晌,忽而自腰间摸出半枚玉璧,拿在手中摩挲:“永和初年,你我断玉璧为誓,若往后在权力倾轧中迷失了本性,以此玉璧为证,可予对方一次悔过之机。”
初初走上这条路时,两人便明白,在这权力的漩涡中,一个不慎便会迷了眼,这半枚玉璧是惊醒、是情谊、是不离弃的佐证。
李椹说完,星目灼灼,望住他,带了点挑衅:“怀珏,言而无信,非大丈夫所为。”
江陈便掀起眼皮,慵懒的笑了声:“单凭一块玉璧,你要威胁我?”
两人都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本就自有逼人的气势,此时言语间争执起来,大有剑拔弩张的架势,让这小小的厅堂内有了隐隐的肃杀之感。
音音有些心惊胆战,刚要去拉江陈的衣袖,却被汪仁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他出去。
她二人悄声出了院子,片刻后便听里面有茶盏碎地之声。
汪仁拍脑门叹:“哎呦,真打起来了!可千万别伤了我们万岁爷的脸。”
音音想起江陈一身的伤,亦是隐隐有些担忧。
待日头渐高,院里的声息才止了,帝王的声音在喊:“汪仁,滚进来倒酒。”
音音步进去时,便见了满院的狼藉,几盆花草歪扭的倒在地上,青瓷花瓯碎了一地。有暗卫在收拾,弯着腰,一眼也不敢乱看。
两个罪魁祸首反倒在厅中饮起酒来。
李椹眼角一片青紫,嘴边渗了点血,小臂上织金妆花的贡缎袍袖裂了个口子,哪里还有帝王的端庄。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别别扭扭的喊了声:“二哥!”
江陈亦好不到哪里去,背上伤口开裂,在云雾直缀上渗出些许血迹,见了音音,扬眉招手:“过来!”
待人走近了,他牵起小姑娘的手,骄矜的斜睨李椹:“吾妻沈音音。”
李椹便又憋红了一张脸,咬牙道:“二嫂!”
音音哭笑不得,男人间的情谊她不懂,但有时他们也最像孩子,有不变的少年气,别扭又骄矜。
两人直喝到酩酊大醉,是被几个暗卫扶回房的,至晚间,也未醒。音音第二日起床时,李椹已走了,院子里笼着清晨的薄雾,寂静一片。
江陈背光站在厅中,透过窗棂,看那株簌簌风动的香樟树。
他手边的桌案上放了两枚虎符,统帅南北大军的最高权柄就这样被他随意扔在一旁,挺拔的肩背有些落括的疏离。
听见脚步声,声音有些宿醉后的微哑,他说:“沈音音,怕是要打仗了,南北都不太平。”
说完,忽而摇摇头,转身,将那两枚虎符扔进音音怀中,嘱咐了句“拿着”,便消失在了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