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校长早就送了沈芷新手机,沈芷说不要,沈校长坚持要给她,她直接转送给了金美花,继续用老手机。沈校长知道后,脸色很不好看,可也没说什么。她之前送给金美花的旧手机,当时从贺北安手里买来的,现在正安静地躺在抽屉里。
车厢里充斥着泡面味,有人捧着泡面杯去接开水,水接得太满,脚没站稳,泡面汁撒到了站票乘客的脚上。粗鲁的骂声灌进沈芷的耳朵里。
贺北安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沈芷这次按了接听键。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沈芷听见贺北安说:“我在电视里看见你了,你说你考这么好,怎么还不笑一个?”
“你不是在深圳吗?”家乡电视台很难在外地收到。
“想要看哪儿都能看。”
沈芷沉默了会儿,才问:“你过得怎么样?”
“凑合。”但贺北安后面说的话很不像只达到了凑合,“你暑假要没事儿的话,过来玩儿,吃喝玩一条龙我都包了。”
贺北安倒不客气,刚来一个多月,就把自己当成了东道主,好像他已在那个城市生活多年。
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骂声,那声音很泼辣,比刚才被热泡面汁浇到脚的女士还要狠上三分,男人大概说的是福建一带的发言,和她对骂的女人用的是粤语,随后沈芷听到了一阵关门声。
贺北安向沈芷解释:“街上什么人都有,对了,手机别忘了收。”
“我不在桉城,收不了。”
“那你在哪儿?”
火车通过隧道,信号变得极弱,聊天中断。
穿过隧道,沈芷向窗外看,一切都淹在夜里。贺北安的声音越来越焦急,他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沈芷的安全……
“我在火车上,刚才信号断了。”
贺北安的声音终于平复下来:“你去哪儿?”
“后天我去深圳。”
“没开玩笑吧。”
沈芷撑着下巴坐在座位上,周遭都是泡面的气味。她对着车窗笑了下。
挂掉电话,贺北安刚往嘴里吞了一片阿莫西林,忙了一天,他刚从药店买的。昨夜淋了一场雨,他被浇到了三十八度多。九十年代的黄金时期早就过去,深圳再大,也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财富梦。不过他这阵子确实赚到了一些钱,他在电子批发城做背包客,周旋于顾客和商家之间收中介费。来电子城第一天,贺北安就学会了和电子城商铺老板们打交道的话术,第二天就能熟练应用,又加上对电子产品的了解,价压得很低。他天生缺乏奸商的气质,很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成交量不错,可每一笔都是辛苦钱。他在桉城卖二手一直秉承无神论,稍不满意就对上帝吊脸子,挣多就多花,挣少就少花,没钱也能吃泡面或者跟耗子他们蹭饭。
但现在这是他赖以谋生的职业,来到深圳,上帝又恢复了原有的地位。到深圳不久,贺北安就丢掉了以往大手大脚的习气,现在他住在城中村的一个单间里。
有人敲门,是隔壁的琳姐。一开门,就对上一堆女人的内衣裤。贺北安刚来这儿的时候,阳台上还挂的是男人的短裤。等到琳姐搬来,他已经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
隔壁的琳姐既是商品也是老板,夜里在外面上班,白天松散地接些兼职。上周她和一个顾客发生了些争执,她要谈生意,对方非要跟她谈感情,有感情地做那事儿自然不能要钱。争执着,两人就打了起来。贺北安看不得别人打女的,顺手帮了个小忙。
琳姐倚在门口,吊带裙的肩带滑到了肩膀,露出半个胸脯,她半趿着人字拖,每个指甲都红得惊心。琳姐笑意盈盈,问贺北安食唔食,她做多了煲仔饭,要是贺北安还没吃,就去她那里。琳姐食指衔着烟,一口烟雾马上要喷到贺北安脸上,贺北安及时关上了门,说他已经吃过了。
外面传来琳姐夸张的笑声,贺北安从桌底抽出一碗杯面,刚要拿水壶做水,房间顿时黑了,又他妈断电了。
他去抽屉里摸烟,却摸出一枚胸章,那还是他去航展上跟人交换的。他在手里摩挲了几遍,一下抛到了墙角。如果没停电的话,贺北安将看到一个非常完美的抛物线。
墙壁不隔音,隔壁两侧的声音统统传到他的耳朵里。
贺北安翻出一个烟盒,盒里只剩一支烟,他往地面磕了下,烟才滑了出来,他将这最后一支烟叼在嘴里,摸着黑去找打火机,蓝色的火焰在黑夜里显得十分微不足道,而后燃起的那点儿红色火星连房间万分之一的空间都没有。
贺北安将烟摁熄在地面,黑暗浓得化不开。
沈芷到深圳那天,贺北安去车站接沈芷。贺北安刚出房门,就遇到琳姐,琳姐问他扮得这么靓,是不是去勾女仔,琳姐十指尖尖,手指慢慢滑到贺北安的腰带,问他哪里买的。
琳姐的手还没零距离感受贺北安腰带的材质,他已经跑走了,留琳姐在心里骂他,这么一副好身架子,却恁地不解风情。另一个男人从屋里钻出来,对着琳姐笑:“他还小,不懂女人的好处,我……”琳姐骂了句扑街啪地关上了门。
贺北安的感冒还没好,嘴唇干得起了皮,他买了一瓶水,猛地灌了半瓶,再看,就干得不那么明显。
贺北安等在出口,他很快在人群里发现了沈芷,眼睛盯在沈芷身上,沈芷也看见了他。她穿了一件白衬衫和九分裤,一个多月不见,沈芷发尾的卷已经没有了,头发也变黑了,她的脸更加小了。高考成绩出来,好像也没让她更高兴,她身上缺乏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高兴劲儿。
两人开始就那么对望着,是贺北安先笑的,他看着沈芷一直笑。沈芷被感染了,也笑了,她笑得幅度很小,没露出牙齿,很快就低下了头。贺北安挤进往外走的人群,接过沈芷手里的行李箱,虚揽着她的肩膀向外走。沈芷并没带什么行李,现在是夏天,衣服前一晚在旅店洗了,第二天就干了。
“你怎么坐绿皮车来的?多累。”
“沿途可以看得更仔细。你今天不上班吗?”沈芷早告诉贺北安不要来接她,她可以中午去他工作的地方去找他。
“我给自己当老板,上什么班?”
为了让沈芷把市容看得更仔细,贺北安还请出租车司机千万不要太快。
两个人坐在后面,一幢幢高层建筑从沈芷眼前滑过。沈芷问贺北安:“你住哪儿?”
这些楼都和他无关,他住在城中村里。
贺北安的手触到沈芷头上,很轻地摸了一下,又把手伸到沈芷眼前看:“你头上有纸屑。”
出租车最终停在本市的一家五星酒店。贺北安算了下,他这些天攒的钱加一块儿,刨去城中村的房租,能让沈芷在这里的标间住半个多月,前提是他不请沈芷吃饭。如果不考虑钱,他希望沈芷在这儿多呆一段时间,越长越好。
贺北安拉着沈芷的行李箱往酒店走,他和沈芷并排走,走得很轻快。沈芷站在原地,抬头看酒店的顶部,这个地方并不适合现在的她。
她问贺北安:“来这儿干嘛?”
“不满意啊?”贺北安很豪气地表示,“你先住这儿,等我以后发达了,咱们住更好的地方。”
“我不想住这儿,太贵了,没必要。”
“别啊,给个面子,房我都给你定好了,你不住钱也不退给我。”
第28章 破败
贺北安嘴上说他过得凑合还行, 出手却远超他口中的标准。
两人去茶餐厅,贺北安点的菜码几乎要把他们的小桌堆满。
沈芷低头吃蟹黄豆腐粉丝煲,贺北安盯着她看, 沈芷没抬头, 只见贺北安的餐具没动。
她问:“你怎么不吃啊?”
“还不太饿。”
“那你怎么点这么多?”
“不是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嘛。”
沈芷的勺子在碗里搅着, 顿了一会儿问贺北安:“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怎么跟你说呢?”贺北安斟酌了一下用词,“你知道经纪人吧, 我干的就是这活儿。”
经纪人,中介的别名。
沈芷并没到此为止,而是追问道:“那你是什么经纪人?”
“有点儿复杂, 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贺北安对沈芷说, “你要喜欢吃这里菠萝油的话, 回去的时候再带一份。”
沈芷多碰了几筷子的,贺北安就没怎么动,他主要解决沈芷没怎么吃的。
“你……过得还好吧。”沈芷抬头看贺北安,他的眼角略微有些下垂,眼睛依然很有生气, 好像这世界根本没有什么难事, 但他的嘴唇燥得起了皮,嘴角还长了一颗痘。她想起贺老三刚坐牢时, 他也是这个样子。沈芷不了解深圳, 但她知道钞票绝对不会主动送上门, 尤其对于贺北安这样一个毫无凭仗的人。
“还行, 比上学的时候好, 起码自由了。”贺北安忍住了咳嗽的冲动,把咳嗽留在了卫生间,他的感冒还没好利落, 背后一阵一阵发凉,这么热的天还这样他靠了一声,知道退烧药的作用失效了。这感冒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电子城的黄老板说他要的货到了,问他什么时候来取,他说得过两天。
贺北安回来结账发现沈芷已经结完了:“这样没意思啊,你上学,我工作,怎么说也是我请你。”
“我也挣钱了。”
“这相当于你单独为我设宴,我是不是得给你包个大红包?”贺北安想起沈芷拿了奖金,现在的身家要比自己厚实。
“不用。我不缺钱。”
“可以啊你。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贺北安为贿赂沈芷,临走前特意为她点了一杯奶茶。
“喝不下了。”
“尝一口,看喜欢不喜欢。要是爱喝的话,你走的时候咱们再来。”
沈芷吸了一口茶,到了嘴里,有些发涩,她再次问贺北安:“你住哪儿啊?”
贺北安说得很模糊:“离这儿挺远的。”
出了门,一股热风和贺北安的呼吸一起吹过来,贺北安要打车送沈芷回酒店,沈芷说:“坐公交车吧,这样看一个城市看得更清楚。”
他们乘的公交车人不多,沈芷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上,贺北安站在她旁边,她扭头看向窗外,窗户上能看见贺北安的模糊影子,他的脸朝向着她。贺北安来这个城市的第三天,就已经坐公交转了个遍,其熟悉程度已经可以给人指路,他很有当导游的天赋,向沈芷讲解各式建筑。
沈芷不说话。
贺北安问沈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
“跟我不好意思什么?哪个王八蛋,要不我跟你回去一趟?”
“没人欺负我。”
“那你……是特意来看我?”贺北安问得犹豫。
沈芷并未肯定贺北安的说法,那样相当于撒谎了,她只说:“我没来过这儿,想来看看。”
即使贺北安不在这儿,她应该也是要来这里的,毕竟深圳是个大城市,她逛了那么多地方,没有理由不来这里。
贺北安倒没怎么失望,好像早就预料到一样:“是应该出来看看,明天我带你好好逛一逛。”
“你要忙的话就算了。”
“其实也没那么忙。”
告别时,贺北安向她挥手:“明天见!”
天上有个月牙,贺北安今天穿了一件不知道是什么灰的衬衫,天一黑,就更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沈芷仍在那站着,挥手道:“回去吧。”沈芷点了点头,贺北安再回头,沈芷还站在那儿,离得距离远,天很黑,贺北安跑到沈芷旁边,“那我送你进去。”
两个人向着酒店走,谁也不说话,等把沈芷送到电梯口,贺北安摁了电梯:“进去吧,早点儿睡,明天我再带你去逛。”
电梯阖上门,贺北安几步走到了门口,这一次他没再回头,而是跑向了公交站,之后他都没再回头。
这是个新生城市,一切景点都是人工的。贺北安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玩,海滩也并不比别的地方干净,论自然景观,实在不值得特意坐老远的车跑一趟,但沈芷好不容易来一次,他当然要带她看一看。贺北安从老黄手里借了一个相机,老黄让他千万别弄坏了,否则接下来的这半年贺北安恐怕得卖身给他。
每走几步,贺北安就按下快门,相机里都是沈芷,可里面没一张照片是笑的。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上镜?”
电视台的人这么说过,给沈芷拍照不用特意找角度,怎么拍都不难看。对于一个镜头没有训练的素人很是难得,那记者当面夸她,就算去考电影学院也考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