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知道,专一者为情所困,大抵就是像她外甥陆成玉那般,丧偶多年不曾续弦。
可树挪死,人挪活,如今他来了汴京,不也是一样参加了不少马球会,试着去补全另一半的缺失么。
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
之后听孟西洲已遣管事肖健去张罗白事,两人便没再多说,由孟西洲带着,去见了一面那素未谋面的“儿媳妇”。
起初老国公夫妇听他讲,那沈家娘子只是个村妇出身,并未想太多,可当二人见到静躺在榻上那人的容颜时,眼底不得为之一颤。
这相貌,真真他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了。
沈青青的美并不张扬,反倒是柔美和静,给人一种仙子沾染世俗烟火的不凡之感。
她凤眸紧阖,像是睡着了,不知为何,魏氏见到她时便有一种亲切之意。
只可惜,人已经没了。
见站在一旁的孟西洲垂首不语,她低声问:“打算哪日为沈氏下葬?”
“后日。”
她稍稍一惊,“这么快。”
按照汴京习俗,要有初丧、哭丧、做七,停尸七日才会下葬。
三日便下葬,未免太仓促了些。
“儿子已吩咐过肖管事,要为青青大办,而且不想等那么多日。”
他看不得妻子在他面前一日日的腐败的模样,像是谢掉的花朵,萎缩,干枯,凋落。
他不忍心。
也舍不得。
“好,此事你来定夺便是,若还缺什么,便让李炎回府知会,母亲会尽力为你安排妥帖。”
“多谢母亲。”
从方才孟文禹那一番话,点醒了孟西洲。
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浸泡在仇恨中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对养父母刻意的冷漠与疏离,不知冷掉他们多少心意。
自小到大,养父母从未让他委屈过半分,更不曾迫着他去追逐名利,只盼着他平安顺遂。
而那人呢?
他苦笑。
怨不得别人。
自食恶果而已。
*
元月初三,汴京的天稍稍回暖,积雪没有丝毫融化之势。
一夜过后,不知从哪儿爆出来的消息,全汴京都在疯传:显国公家那位刚被圣上赐了婚,素来清冷自持的小公爷,竟早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还是个绝世美人。
只可惜,那小美人儿是个福薄的,前几日突然病死了。
而小公爷悲愤过度,竟不顾门第,要给那死了的外室一个正妻名分。
故此,满城哗然,都在打听显国公府家门口挂着的白幡到底是给谁挂的。
另一头,听到消息的镇平侯驱车去到显国公府,一看门头上的白幡,印证了留言非虚,直闯府内大闹。
镇平侯回府后,一气之下,将显国公府之前送去的聘礼,统统扔到了府外,引得路人争相哄抢。
当日上午,得知消息的陆成玉亲自骑马去了孟西洲的小宅,见有人正往里面搬丧事要用的东西,他疾步下马,冲了进去。
他一路冲进桂兰园,见空地上摆放着的灵棚,脑子嗡的一声。
“孟子思,你给我滚出来!”
一向温润如玉的陆成玉,全然不顾君子素养,站在院子里高声大吼,引得下人们出来瞧着。
片刻,孟西洲穿着一身白衣从正室走出。
陆成玉二话不说,上去便给了他一拳,他留意到,孟西洲身后的屋子里满是成亲用的红布与饰物,看上去分外渗人。
孟西洲没有躲,这一拳接的结结实实,他向后踉跄两步,发间凌乱的瞧向陆成玉。
“这一拳,我为青青而打!”
孟西洲闷声“嗯”了句,左脸即刻泛起淤青。
这一拳,陆成玉的指骨上直接泛出了血渍,他虽不如孟西洲这般身强体健,但也有习武。
陆成玉三两步走上前,揪住他领口,“孟子思你这个混账东西!她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凭什么只能给你当外室?凭什么就要活的见不得光?你告诉我,她是哪点不好?她到底是哪点不好了?!”
“她很好,是我配不上她。”
他提了提唇角,分外苦涩。脸颊火辣辣的疼,却也因为疼,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你既不打算给她个安稳,又为何非要霸着她?你不稀罕,多的是人要对青青好,你不是不知晓我的心意,你为何就非要将她困死在你这里?凭什么?!”
陆成玉歇斯底里时,一股寒风入口,他咳嗽着,听对面的人,一字一句说:“表兄,她是我的结发妻子。”
孟西洲无法抑制地哽咽,少时,他带着几分自嘲的意思,道:“去年三月初五,我二人成了亲,天地可证,日月为鉴。”
婚事?
陆成玉想到方才屋内那番景象,瞟了眼立在一旁的李炎。
他对着陆成玉长叹口气,摇了摇头。
疯了,爷彻底疯了。
李炎这两日为了沈娘子的丧事忙的不可开交,一大早,又被叫去采购婚礼要用的东西。
他只得从命,为爷准备好那些物件,又看着他满心欢喜地,一点点把房间装饰成婚房的样子。
自欺欺人。
听到二人成亲消息后的陆成玉眼底满是茫然,拳头停在半空中,喃喃道:“你说什么?”
“是我将她忘了。”
一股寒风挂过,刺的两人,都红了眼。
少时,陆成玉终是放下了拳头,他颤着音,低声问:“……孟子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元月初四,显国公府私宅的这场丧事,办的有些不同寻常。
灵棚内的棺椁空荡荡的,只留着灵位和祭奠的纸钱、纸人。
魏氏特地请了鸣云寺的高僧来此作法诵经。
丧幡随着寒风飘飘摇摇,将院内清冷又染重几分。
风声呜咽,悲鸣的气氛随着冷气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让人不禁打起冷颤。
桂兰院中,一众下人穿着丧服,跪在一旁垂首不敢作声。
小公爷有提前吩咐过,不许哭丧。
这一众下人,都是之前在小宅长居的,少有见过梅园的那位主子。
往日只听说,那位小夫人是小公爷娇养起来的。
不怎么露面。
如今小公爷也好,国公府的管事也罢,都叫那位为夫人,这其中的事,怕是只有梅园里跟着伺候的两位丫头清楚了。
娇兰、娇玉此时红着眼睛,跪在一群下人的最前面,颤着肩头强忍着哭意。
角落里,陆成玉换了身白衣,静静的立在那,等待见沈青青最后一面。
孟西洲对沈青青的尸身极为敏感,除了那日让娇云娇玉照料过,父母见过一面外,就没再让旁人见过。
不知何时,方才还晴着的天空,已是乌云密布,压得很低。
天,突然下起了雪。
李炎几番催促下,正室的门突然开了。
孟西洲抱着沈青青,从屋内缓步走出。
他为她选了套藕荷色的真丝夹袄和淡紫襦裙,衬着她干干净净。
他半垂着头,一步步的往外走。
他不敢看摆在院子里的那口棺椁,仿佛那就是生命的尽头。
想到这里,孟西洲麻痹的心,从心底渐渐蔓延出难以忍受的痛,随即游走便全身,每走一步,都像有人向他心口刺了一刀似的,剜心之痛,难以忍受。
他觉得自己走不到那里,无法将她放进那口棺椁之中。
那么小的地方,她不会舒服的。
孟西洲停下了脚步,身子轻轻一颤。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不想让她离开他了。
他要留住她。
孟西洲自私的冒出这个念头。
此时,天上压低的乌云,忽而露出一道光曦,温暖的光辉,恰巧洒在这方院内。
这道光辉带来温馨柔软的感觉,引得众人仰首望去。
白茫茫的一片,干净的纯粹。
这一刹那,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倏地,光消失了。
倏然,院内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将所有人拉回现实之中。
“不!!不要!青青,青青!不要离开我!”
众人纷纷看去,发现小公爷正双目失神的跪在雪地上。
他眸子瞪圆,浑身发颤地四处张望,神色近乎疯癫般的绝望。
这时候,所有人也一同惊呆。
因为小公爷抱在怀里的那位娘子,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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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049(修订版)
元月初五, 一早炮声连天。
谁也没想到,前两日传遍汴京的那则事关显国公府世子爷的流言,竟会是真的。
昨日全汴京的人都看到,雪白的纸钱堆满朝天门前大街, 浩浩荡荡的出殡长队, 缓缓绕城走过。
这一日后谁都清楚, 显国公府的世子妃沈氏出殡时是如何风光。
众人不禁好奇,能受得起这等奢华丧事的世子妃, 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细数下去,汴京城内能配得上显国公府这等皇室宗亲身份的沈氏贵女,压根就不存在。
如此一来, 事情的真相似乎向之前的流言靠拢。
那位寡淡清冷的小公爷,似乎真的因悲伤昏了头, 硬要给那外室一个名分。
却不想, 暮色将近时, 汴京城内的各家茶馆, 又流传出新的说辞,直接将此事完全反转。
不知何人爆出内幕, 说这位小公爷早在去年失踪时就在外娶亲, 那沈氏压根就不是外室,而是小公爷的结发妻子。
至于为何小公爷先被赐婚, 后又在人死后才将此事爆出,这就不得而知了。
到底真相为何, 平民百姓并不关心。
他们更好奇这位世子妃的出身是否如传言所说, 只是个普通村妇。
毕竟普通百姓入国公府做正妻这种事,可是前所未闻。
只可惜显国公府将这位世子妃的来历刻意隐藏,除了姓氏, 再无其他信息流出。
汴京城内的达官显贵,则都在等着看显国公府要如何应付之前那道赐婚的圣旨。
毕竟两家有头有脸,之前的婚事,也已进行到了一半。
至于朝堂众臣对此事的反应,怎么也得等明日新年第一次上朝才能知晓了。
是夜,孟西洲着一袭白衣,孤零零的坐在显国公府安怡院的书房之中。
昨日丧事办妥后,老国公爷便遣了一辆马车,将他强行带回了显国公府。
孟西洲一回去,便将自己关了起来。
整整一日,除了用了些白粥,再无其他。
另一头,显国公府主院。
李炎立在国公夫妇面前,低声答着。
如今孟西洲是这般状态,两人不好叫他来问话,便先问过李炎,子思同沈娘子之间的来龙去脉。
事到如今,沈娘子的灵位已经入了宗族祠堂,往日这些事,李炎也没必要再遮掩什么。
他问无不答,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讲明。
听罢,魏氏已是泪沾衣襟,李炎讲时,也数次哽咽。
就连老国公爷听到最后,也红了眼眶,连连叹气。后挥退李炎。
魏氏拿帕子沾了沾泪,低声道:“我就瞧着那沈氏是个温柔的姑娘,不想二人经历会如此坎坷,可怜我儿这样命苦,好不容易寻到一人,愿付真心,最终却是阴错阳差……阴阳两隔。”
“你也莫要哭了,这等事,谁也怨不得,若说有错,还是子思自己糊涂,真心与权势,是他自己选的权势,如今人没了,才知道心疼,便悔不当初,硬给了人家这样的名分,又有什么用……”
老国公爷冷嗤一声,不免想到他皇兄,当初也是这般决绝。
当年,在权势与洛瑜面前,皇兄也是一样选择了权势。
可在他眼中,皇兄不曾有一刻为此悔恨。
即便坐上皇帝之位,看到他带着洛瑜同他的儿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也不曾流露过一丝悔意。
他清楚,帝王之路,唯有心狠绝情之人才能跨过荆棘,最终才坐上那个位置。
所以他永远不会告诉子思,他真正的身世。
“老爷,子思如今已是悔不当初,您又何必如此,只盼着他能快些从伤痛中走出来才好。”
*
安怡院。
萧应接到秦恒的密信,一路从外风尘仆仆赶回汴京。
方才一进城,他便知晓了沈青青的死讯。
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跌落。
如今只要从汴京闹市穿过,无人不知国公府世子妃沈氏。
好奇心使然,他停留片刻,听到说书先生一直提到世子妃沈氏这几个字时,萧应心中异常沉重。
他觉得,这个名分,对那般自由洒脱的青青姐来说,更像是枷锁。
相识这么久,青青姐从没说过,想要做显国公府的世子妃。
而且爷之前对青青姐的态度已经疏离到极致,这世子妃的名分,又是怎么来的呢?
不,他此刻更想知道的是,青青姐从安全屋出来后,究竟去了哪儿?
之后又遇到了什么?
萧应反复想着,一路从外赶回显国公府,直到推开安怡院的书房门时,他脑子依旧是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