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垂下眉目,她没有否认:“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以为快活王会选出新的色使。”
金无望的语气依旧平静而阴冷:“色使只有一位。这些年王爷一直想要为他报仇。”
收买人心的手段用的不错。叶青笑着道:“这也省了我再动一次手。”
这等的态度比纯然的蔑视还要来的令人生怒。金无望心已铸成了冰雪,但他还是不由得声音低沉了几分:“你想杀的是王爷?”
叶青点了点头:“我与他有仇。”
金无望心中并不惊异。他惊讶的是对方的态度,只一句话就解释了她行动的原因,没有任何想要往深叙说缘由的悲愤与憎怒,只清清淡淡的,就像是随便的一句话而已。
再也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金无望也没有再说话,想要在临阵前扭转敌人的心意,这在他看来是很蠢的一件事。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叶青,身子绷紧,脚掌抓地,用出了最高程度的戒备,就算最后的结果不能好,他也要在此前用出自己的全力,他的精神与意志已经达到了最巅峰的程度。
叶青只垂眸。她的衣衫在寒风中轻轻飘扬,她的剑在她的手中,她有着一种其他的女子决然没有的超脱凡俗的气度,这不仅仅是由她美丽无暇的面容带来的,还有一种极为特殊的精气神,还有她面上那种似悲悯似无情的神情。她仿佛来自于天界,绝不该是这个人间该有的女仙。
金无望的耳中已经听不见风声了,他也见不到更广阔的天地间又飘起的盐粒般的小雪。他感觉好似过了一瞬,又好像是过了很久,他开始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死?
叶青抬眸。场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第三人。那是一位穿着单衣的少年,这时节仿佛有许多人都喜欢穿着这样轻薄漂亮的衣服,就好像不这样便显示不出她们内力的深厚,当然,说的不是这位少年。
因为他的衣服也是陈旧的,他身形有些懒散,像是潦倒落魄的江湖客,他腰上悬着的长剑也是破旧的,就好像是随便从铁匠铺里的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便宜货。但他的脸却很年轻英俊,带着三分懒洋洋的笑意,是那种可以靠着女人活下去的、博人喜欢的笑。
“打扰了,”他在叶青的注目下微微站直了身体,他先是拱了拱手,然后道:“不知这位姑娘追杀的,可是那边古墓绑架案的罪魁祸首?”
叶青看了他一眼,又去看金无望。金无望笑了一声,像冷鸦夜啼:“不错,是我。”
少年往前踏出一步,他面上的笑容仿佛不会改变一样从容,金无望忽然觉得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子竟与那将要取掉他性命的女子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这让他一下子就对这人的感官不好起来。
“那么,铁化鹤与莫希、胜滢等几位豪侠就是落到了你的手里?”少年认真问道。
“你这小子是谁?”金无望道:“是来付我赎金的吗?可惜我就要死了,你带钱过来也没用。”
“小子沈浪,”这少年人却不动怒:“是为那几位豪杰的亲人拜托我追寻而来。”
金无望冷笑,他声音嘶颐道:“我已忘了他们被我放在哪了,你还是快滚吧!”
沈浪的笑容也无奈起来。他叹了口气,他忽而做出了一个令金无望极为惊讶的动作,他走到了叶青的面前,十分有礼道:“不知道在下是否能够与姑娘你过上几招?”
“你!”金无望骇然起来。
叶青笑了,她方才一直静静地看着,现在却好像是洞彻了二人的心思,她开口问道:“你是想要救下他,然后从他那里得知你要找的那些人的下落?”
为了几个没有多做接触的人,就愿意直面强敌,这也是沈浪身上最令他朋友敬佩的一个品质。
没有了朱七七的搅局,这里的沈浪没有与金无望结下交情,但他们二人的缘分还是在这里续了起来。叶青忽然道:“其实你说不定不用以身犯险,你现在转过头,再去问问他,说不定他就愿意告诉你那些人在哪里了。”
沈浪一震,他的身后果然也响起了金无望那沙哑阴冷的声音:“她说的不错,我不需要别人来替我送命,那些人就在城外的城隍庙的底下,你去搜搜就可以找到,快滚!”
沈浪面上的笑容一苦,他突然喃喃自语道:“我现在才发现,只要我来到这里,不论我怎样的选择,好像都逃不脱要与姑娘你一战的命运……”
金无望:“为什么……”
沈浪道:“你本来是可以趁着我拖住这位姑娘逃跑的,这样你就可以活下来,但是你没有。我忽然觉着你也是个挺可爱的人。”
金无望:“你……”
叶青将剑扣起,她唇边含笑:“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沈浪面上又重现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笑:“我知道,他是快活王座下的财使。”
叶青叹息:“果然,我是与你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她知道,沈浪的仇人一样是快活王。
沈浪一怔,他从这句话中听出了许多。他倏然觉着,自己来到这里好像早就在这位女子的预料之中,她的武功那么高,但一直都没有将金无望杀死,只追在他的身后,莫不是……她是在等着谁?
沈浪觉得自己魔怔了。这世上哪有将一切都算在心中的人?那需要她对自己与金无望无与伦比的了解……可这世上,连沈浪他自己都不敢说明白了自己……又有谁会如此了解他?
但沈浪的双眼已经明亮起来,他的面上已经多上了一分神采:“我的武功也不及姑娘,这一次也只是请姑娘暂留脚步,还请姑娘你手下留情。”
他没有回头,却是突然喝道:“走!”
他剑出如泓,似沧浪之水,直泻而来!一道白影扑了上去,他却是率先出手。
金无望胸膛起伏了几下,他的眼眶也似湿润了些许,他最后狠狠盯了一眼那边的两道身影,反身就飞速离开。这个人就像是一匹受伤的狼,他已学会了将感激与仇恨都铭刻在心间。
叶青眸中流露出真实的笑意,她也不再理会离去的金无望,她手里的长剑开始嗡鸣,她出手迅捷,像是电闪而来,她只轻轻一刺,就好像突入了沈浪流水剑意的虚弱之处。
任何的剑势都会有弱处,只是或多或少而已,区别在于有人看得出来,有人看不出来。但沧浪之剑气势磅礴,往往在人刚刚看出的时候就可以用后劲将之掩盖过去……他已经尽量高估了这次的对手,但等到真的交上了手,他还是不得不为对方非人般的敏锐与迅捷感到惊叹。
第28章 幽灵宫主(八)
沈浪并不经常用剑, 即使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一柄破旧的长剑。而到了必须要用武功的时候,他也往往会用柔意更甚的掌法来应敌。他的敌人并不多,他的心胸与智慧让他避免了许多的纷扰。
但等到真的要面对强敌的时候, 他也不避讳将自己那柄剑拔|出来。他的武功来历无人可知, 但他的剑法绝对算得上此世最顶尖的那一类。他出手的时候带着洋洋若高山流水的气势,与此同时, 他个人极鲜明的个性也体现在他的剑法上,他一剑横空而来,姿态随意洒脱,甚至唇边的那抹笑意也不曾淡去, 衬的这一式格外的潇洒。
但叶青却丝毫没有为这意境所感染。每一个坚定了心念的人都会有自己最决然的风采,她手中的长剑就像是有了自己的眼睛,从第一招开始就直指沈浪剑法的虚隙之处, 她劲气灌入剑身, 剑锋笔直凌厉,纤细的手腕微微一转, 就是又一式攻敌必救的招数。
沈浪眼眸深了些许, 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了个坏头, 接下来的情况就会如崩盘一样急转直下,在比斗当中也是一样如此。他不想打破他率先出手带来的气势,但他却不得不避开叶青这洞彻明晰的一剑,他用了一种非常巧妙的方法, 他极其自然地将那流水般的一招在半途当中往右一偏, 就像是带上了丝丝入骨的粘性,他的剑撞上了叶青的剑。
他并不拘泥于招式, 临时变招也像是信手拈来一样顺遂。
剑身拍上了剑脊, 要带着它一起偏离原本的轨迹。比起补上自己剑法中的薄弱, 沈浪更倾向于改变敌人的进攻。
但叶青的剑不是那样好应对。这看上去轻轻巧巧,只随意刺来的一招却是灵活非常。沈浪一变,她也便随之一变,融入了独孤九剑的剑法本就是技巧的最巅峰,她顺着沈浪的力量往左移,手下落空的力道让沈浪心中一凛——剑光在空中挽了个小小的剑花,几乎是贴着沈浪的剑身切来,剑尖划向他的五指。
很难想象她可以将这动作做得如此精细,但沈浪来不及细想,因为再不动作,他右手的小指并无名指就要离开他的身体。他松开手中长剑,另外一手已经竖直朝着对方拍了过去!
掌风凌厉,一改往常的阴绵,虽是救急,但也极为迅猛。叶青单掌成竖,也一样迎来上去,内力的爆发在二人之间乍然蓬开,无数的雪粒往外溅射,两道身影从中心处往后飞退。静了片刻,沈浪含笑的声音从一片的寂静中响起,他衣衫猎猎,长剑在距他三尺开外的雪地上斜立,不像是输了这场比试一样,他拱手笑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叶青凝视着他,她手中的长剑青如碧水,就像是她这位主人一样,神秘且空幽。沈浪注视着这位白衣的女子,他现在才发现,这其实也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她的身形有些高挑,面上的容颜也比他见到过所有的少女都要来得美丽,但她身上的气质却将那种纯洁柔弱的特质压了下去,她唇边含着难喻的笑,一双黑色的眸子清亮如洗,像是能够看到他内心的最深处。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位像是仙子一样的女子,他也从未见过她那样洞悉万物的神妙剑法,幸好他与这位不是在进行生死交战,他只用暂时将她拖延在这里,否则的话,他今日里恐怕很难全身以退。
匆匆来迟的侍女一路奔行前来,她们的面颊红润非常,短程的疾行让她们的内力消耗甚大,她们有些惊奇地瞧了一眼场上陌生的少年,但很快她们就低下了头去,只跪伏在叶青的身后,轻扬的飘带坠落化开的黑色的土地里,瞬间就脏污起来。
她们有些羞愧,没有阻拦住灰衣人的遁逃,又跟丢了那人的影子,失了职责,这在幽灵宫里是很严重的事情。
这只是一次浅尝辄止的交锋。但这其中也足以呈现出沈浪这位男主角的机智敏变,叶青不会觉得他要比快活王来的容易对付,这本就是一个被作者塑造得极为完美的人物,他几乎就没有弱点这种东西,如果善良与对朱七七的爱不算的话。
他不想再出手了。
叶青的眼中闪过一丝惋惜。她原是想在与快活王交手之前和这位沈浪一试剑锋,但这人就像隐藏极深的水瓶,所有的一切都压在最底下,所幸她也不是没有对付他的把握……今次便已足够。
她归剑入鞘,最后深深望了他一眼,也不再与之有更多的攀谈,只转身离去,留下一道缥缈翩跹的背影。
“如果我在关外再看到快活王的财使,我就杀了他。”淡淡的警告回响在沈浪的耳际,像是稍纵即逝的余音,缭绕不去。
沈浪怔愣在了原地。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动起身来,那些窈窕的、婀娜的女孩子们已经跟随着她们的主人离开了这片雪地。他先是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感慨些什么,他走到自己的长剑前,将这柄武器收回,在越发加大的雪势之中,他向着金无望逃离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远。
大雪将一切都掩盖了下去。
…………
陆氏的商队带着从关外采购来的商品回到了中原的地界,满负辎重的马车在一路上刻下深深的印痕,在车队的中央,行驶着的是一辆檀色的华美的车架,驾车的马匹四肢踏雪,车夫手脚粗大,很显然有着高深的手上功夫,车上的幔帘也精细非常,是苏州的织品。
“公子,”风从中捕捉到一道嗔怨般担忧的声音:“这关外的气候本就与关内有着天差地别般的差距,公子你如此急匆匆的往来,辛劳之余,又不注重自己的身体,只是出关一趟,回来就染上了风寒,这让婢子如何放心?”
“咳咳,”男子清朗的声音中透出沙哑,他像是无奈地笑了:“明月,这段日子有些特殊,许多的事情都需要我亲自处理……好吧,我向你保证,今后绝不会如此……”
商队雇来了不少关外的好汉,是陆氏商行在外域打通的关系,有了他们的保护,最起码从一开始就刷下去三成的马匪,而至于其他,也会有主事人事先的打点。他们的领事者骑着高头大马,锋锐的眸子不放过周身路过的每一丝的动静,更有佩刀带鞭的手下跟随在商队的最外围,罗成两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