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破不立。
她每在右侧添加一行,必定在左侧同等位置,赘述一遍。
等终于写完后,一撂笔,将描金彩花印的信纸对折,对着宣珏的眸光,掷地有声:“所有困住你我的牢笼,所有前尘今怨,都在这上面,扯平了。”
“……重重,不是这样算的。”
谢重姒冷声道:“为什么不是这样算?你有你的评判标准,我也有我的。是看我的还是看你的?!”
说罢,她将信纸扔进一旁秋日就升起的火炉之中。
素净落黑的纸张被火苗舔舐,紧接着焚烧殆尽。
前尘诸事,彻底抹平。
灰尘飘散荡去,万物轨迹重轮。
谢重姒站立,比坐着的宣珏高出半个头,看他眉眼清隽,润泽如玉,干脆摁住他肩膀,逼着他选择:“嗯?看我的还是看你的?离玉,你说。说出来。”
“你。”宣珏温顺闭眸。任由轻柔的吻落在他的眼皮和眼角。
谢重姒拥住他,然后问出那句埋藏数千日月的最后一句:“……所以,你真的,只是为了复仇吗?”
宣珏仍旧闭眸,埋首在她颈间。
他做事周全,一件事可能有原因数层。
若是仔细辨认,想必有三。
一为复仇,二来保她,都各占三成,其余四成——
权衡计划里,是要战的,而且是场硬仗。
谢氏以戚家为首,和昔年松篱清将军留下的一支暗卫军为翼,氏族则是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兵权——
氏族能在地方横行霸道,但望都的人手安排,他们反倒失了火候,只能由地方层层叠进,再攻入望都。
不需多想,就能明白多少生民陷水火,多少百姓遭别离。
本就备受倾轧的黎庶黔首,会陷入长达几十年的萧条荒凉。
不如换个方式,由内推外,来场太平安稳的改天换日。
可无论今生,还是上世,他都无法分条缕析地和她阐述明白,最后只模棱两可地道:“不止是。”
他肤色素来冷白,如明月朗晖,此时眼尾却泛起赤红,清润的声音也喑哑地不成样子:“我没有别的选择了……重重,我想过告之你父兄,帮他们反杀贼寇,可每次冒出这个念头,我都能看到……”
“看到梦到,祖上魂魄在注视着我,兄长在怒骂我不孝,长姐在落泪哭泣。”宣珏像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答她这最后一个问题,“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也想过,望都若是攻破,是否能带你逃离皇权,但模拟推演无数次,都是失败告终,死路一条。我甚至想过,什么都不做,一起死在铁骑踏破的碎裂里,但那时……我受不住,你是我唯独残剩的希冀了。我想让你活下去。是我的错,对不起。”
谢重姒:“你有什么错?”
就像把上一世同样的低语呢喃,错位还给他:“就算有错,我还说世道有错,老天爷有病,佛祖瞎眼呢。他们比你有错千百万倍。”
她牵住宣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低声轻柔地道:“前世都过去啦,你看着我,这是太元六年。你我父兄亲眷安康,天下安稳。都没发生过的事,念叨什么呢。”
宣珏有一瞬间茫然。
就像束缚在荒诞的情绪荆棘地里,甫一跳出,无错迷茫。
但旁边有个人,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山河依旧,万籁俱静。
她轻声说道:“这一世,我想要盛大婚仪。”
宣珏还没回过神来。
谢重姒便撒娇般,用指尖轻挠他掌心,道:“好不好?”
宣珏:“……好。”
“我想要亲友侪朋的祝福。”
“好。”
“我想要天下安定,你我再不必忧心。”
“好。”
“我想要日后江南旅耍时,将你家旧宅院翻新装饰,定居一段时日。”
“好。”
“我想要天南地北走一遭,你和我解说风俗趣闻。”
“好。”
宣珏有求必应,予取予求至极。
“离玉。”谢重姒粲然地弯眸,忽然在他耳边轻笑,“我想要你。”
第100章 圣旨(补充) 婚约
宣珏三魂七魄尚未归位, 本能答了句:“好。”
旋即反应过来,实在无奈地攥住她手腕道:“别闹,殿下。”
煽风点火, 点了她又不管灭。
谢重姒笑眯眯的:“叫我什么?”
“殿下。”宣珏从善如流, “……重重。”
谢重姒:“多叫几次叫顺嘴。”
宣珏:“……”
轻笑了声,没唤,只将她手背凑到唇边一吻,道:“记着了。该叫的时候,会叫的。君臣礼节在上,总不能明目张胆唤你小字。”
他将谢重姒散落的发丝轻拂而后, 轻声道:“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时辰了。”
谢重姒却道:“会有的,以后还会一直有。这回的婚仪, 他们会祝福赐愿, 笑意融融对吧?不会像……”
她神色黯淡几分, 懒得说了,反正宣珏懂。
宣珏“嗯”了声。
烛灯亮堂,西蕃进贡的走马灯投射明暗交错的山水,盛世图景照在壁上和殿顶。
二人同坐其间。周身静谧宁和, 岁月流水潺湲。
谢重姒忽然眨巴眨巴眼,眉心金光细碎,歪头坏笑:“真不留下来呀?”
宣珏微仰着头, 神色专注, 看她片刻, 才道:“于理不合。”
谢重姒“哎呀”一声:“上辈子不都成婚拜堂叩三拜了嘛。”
宣珏有理有据:“你方才说前世往事烟消云散,不能作数。殿下,你要言而有信。”
谢重姒失笑。合着在等这一句反驳呢。
她起身去内室,从隔架上拿起明黄圣旨, 走回来递给宣珏,扬眉道:“打开吧。”
她向谢策道求过空白圣旨,宣珏有所耳闻。正琢磨着是否装作全然不知,缓缓摊开,刚打开一半,见到上面早已补充完毕的名姓时,不由愣住。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宣珏见过谢策道的字,苍劲有力,铁画银钩,这圣旨显然是他亲手书写,足见重视。
只是中间“宣珏”二字,笔画明显飘扬许多——
是她亲手所落,墨迹早已干透,看得宣珏神色微动,恨不得把人捞过来摁在怀里。
谢重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坐在软塌边上,撑着头慵懒地飞快背了遍圣旨。
父皇制曰亲书的,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看着都牙疼。
她只想快速掠过。
只是在念及那两个字的时候,语速缓慢徐徐了下来,像是在舌尖轻柔转了一圈。缱绻缠绵后,才继续念完。
庚帖婚书,尔昌尔炽。
白头之约,红叶之盟。
“赐婚圣旨,这是上辈子没有的。”谢重姒轻声说道。“给你了。婚书之后再补。多大人了,还旁敲侧击朝我讨,丢不丢脸。有本事找父皇讨去。”
宣珏:“讨过。”
谢重姒以为听错了:“嗯?”
宣珏将圣旨卷起放到一旁,回她说道:“臣朝陛下隐晦提及。当时拿捏不准殿下意图,未曾坦白。但陛下应了。”
不想逼她。就算是挑拨她婚事,他奉上的尽调也都货真价实,由她自己定夺裁判。
他似是无奈:“不过若是陛下知道我说的是你,估计也没我好果子吃。只不过帝王一言九鼎,倒也不怕他不同意。”
谢重姒一愣,旋即笑道:“行啊,我光明正大给父皇挖坑,你背地埋设伏笔。他是得抽你。这下满意了吧,郎君——”
她凑到宣珏耳边,极致缠绵:“开不开心?”
宣珏清冷温润的面上被她点染开绯红,强行按捺,不动声色地轻拥着她,轻轻“嗯”了声。
谢重姒胡作非为,不疾不徐地勾他心魂,撬开他薄唇缝隙,骄肆胡来。
宣珏强行忍了片刻,气息被招惹得紊乱起来,终是忍不住反客为主地困她在软塌上,问她:“想留臣在宫?”
“是啊。”谢重姒大大方方地应道,“不行?”
宣珏眸色倏地深了,五指相扣,克制的目光逐渐变得隐忍侵略,然后俯下身来,珍而重之地吻过她额头、眉眼、脸颊,最后在唇瓣停下,讨了个长存温柔的吻。
他沙哑着嗓子缓缓地道:“明日还有中秋宴,莫折腾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顿了顿,又说:“我陪你。”
谢重姒还想说什么,宣珏压低声在她耳边道:“别起腻殿下,您想起不来么?”
隐约间有三分威胁。
谢重姒:“……”
她想了想,觉得宣珏所言不虚,顶着朱钗首饰穿着华服厚裙,规矩挺直地坐立一整天是力气活,今夜不宜闹腾耗精力。
便退缩了一步,还是仍旧朝他身上扑腾,“上下其手”,故意控诉歪曲:“你想歪了,我没想干什么呀,就想留你好好休息一晚。离玉,你不正经。”
宣珏:“…………”
到底是谁不正经!
他额头青筋狂跳,只想摁住她那作祟的手,但谢重姒不知触碰到了哪里,宣珏闷哼了声,语气都有点不对劲起来:“重重别——”
谢重姒笑得不怀好意:“别什么?别停下来?”
宣珏薄唇紧抿,撇过脸去不看她,耳垂通红,谢重姒“哎”了声:“啊生气了?真生气了?不会吧。好啦好啦,不想的话,那我收手了啊。”
说着要起身离开。
宣珏咬牙切齿地摁住她的手道:“重重!”
谢重姒好整以暇地看着气息紊乱至极的宣珏。他唇齿微张喘息不断,半晌沙哑着嗓子,难得气急败坏:“……继续。”
谢重姒装傻充愣:“继续什么?”
宣珏:“…………”
谢重姒还在逗他:“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
宣珏喉结剧烈滚动了下,眸光汹涌,呼吸急促,牢牢紧锢着她的手,连眼尾都是红的。
他深觉再被撩拨下去,很有可能把人就地正法,理智的弦摇摇欲坠,好歹忍住,缓了缓,见这小祖宗还是混不吝的嬉笑样,闭眸平复呼吸,果断卖委屈,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我难受。您别闹了。”
不知是炉火在侧,还是心火焚身,他额稍汗珠直冒,顺着额角滚落,半阖的眼里也雾蒙蒙的,无端蛊惑人心。清幽的檀香氤氲在侧,极冽极醇,谢重姒登时被美色迷住,又败再给了他的示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凑唇过去,轻轻舔舐他眼尾的水珠。
然后感觉手背被人握住,贴着她的掌心滚烫。手前手后都是炙热,谢重姒有些进退维谷,“哎”了声刚想说什么,宣珏就惩罚般轻咬上他耳垂,牙口又轻又磨人。
才好不容易被他放开手,宣珏稍一用力地在她后脖啃噬一口,酥麻难耐,谢重姒丢盔弃甲崩溃道:“别啃了你又不是属狗的!”
宣珏置若罔闻。等他面色自如地去命宫人端水洗漱时,谢重姒都没回过神来,开始反思为什么每次撩人都会把自个儿搭进去。
未央宫人垂头敛神,不该抬头看主子情形,小心翼翼地伺候二人梳洗。
只有叶竹神色复杂,看了眼谢重姒,再看了眼耳尾潮红未退的宣珏,有种自家殿下拱了头青翠欲滴大白菜的愧疚感——虽然这白菜好像还挺自愿的。
宣珏并不避讳未央宫诸人,毕竟尔玉治宫严密,不透风声。
甚至他还向叶竹颔首致意。然后叶竹神色更复杂了。
眼睁睁地看着宣大人老实在床边坐下,叶竹简直痛心疾首:殿下,您好歹给人个名分啊喂!
人也死心塌地跟了你这么多年,不能吃干抹净后什么都不做啊!
谢重姒听不到自家宫女的内心戏,侧首对宣珏道:“你不睡?”
“殿下歇息吧。”宣珏轻声道,“我本就浅眠。”
谢重姒困乏至极,双眼一阖就倦意袭来,心想还好没和宣珏再多闹腾,否则明儿真起不来。
陷入梦境的最后一刻,她握住宣珏的手,轻声道:“你也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