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惧忧虑积压许久,终于在万事尘埃落定后,齐齐爆发开来。
她紧咬下唇,半晌才哽咽道:“离玉,我是真的怕……”
怕这般辛苦筹谋,退惧隐忍,还不得善终,所爱之人仍命丧黄泉。
否则以她无所顾忌的性子,想要什么,还不是早就开口提及索要?
宣珏怔了怔,对上她嗔怪双眸,有一瞬间想不管不顾,和盘托出。
自残一刀也好,前世今生也罢,还有十年来爱生忧怖,统统细说,不计后果。
可问题是,此间种种,诸事繁多,三言两语难以道明,恩怨情仇混沌不轻,功过是非……
怕是神明也无法定夺。
宣珏神色几番转变,最终也只压抑地捧着谢重姒的脸,吻去她眼角泪花,沙哑着嗓子道:“不会有事的。殿下,我发誓,不会出事的。信我。”
谢重姒难得情绪崩塌一回,惊惧来得快,散得更快。她回过神来,反客为主地一咬宣珏下唇,再笑嘻嘻地后退避开,道:“信你信你。离玉什么不行?”
谢重姒夸张地道:“什么都行。”
宣珏:“……”
难为他习惯这种风雨和艳阳陡转,凝神静气坐于古琴前,抬指又开始拨几个音,没再说话,挑拣谢重姒喜听的调音弹起。
是曲极欢脱的小调,语音袅袅,树梢枝头的鸟雀跟着叽喳奏乐。
谢重姒定定地看着宣珏。
他衣领高束,中规中矩,即便唇角笑意温润,也有种高岭遥距的禁欲薄情,唯独唇角一个红印,惹的人浮想联翩。
谢重姒忽然说道:“离玉,我总觉得你这字不大好。离玉,别离之意,搞得我担惊受怕的。但叫这么久,又说习惯了。”
宣珏抚琴的指尖未停,音调依旧顺畅,遗憾地道:“可惜大齐男子十五岁加冠即取字。臣的字是父辈亲取,想改也改不了。”
谢重姒盘腿坐在宣珏边上,找补般道:“不是说御史大人取的字不好,是我不大喜欢念。要不我再想想怎么唤你?”
她歪了歪头,掰着手指依次排除:“总不能直唤你名姓吧。然后‘阿珏’是不是你姊姊和兄长称呼你的?你父母也这么叫你吧?我就不搀和乱喊了。”
宣珏:“……”
他无奈:“殿下,一个称呼而已,您随便怎么叫唤都……”
“行”还未出口,忽然听得谢重姒叫了声:“二郎。”
琴音戛然而止。
宣珏抬眸,就看到谢重姒言笑晏晏:“如何?”
宣珏重新抬指按弦,难得愣神,半晌没找准音调,索性将膝上的琴放到一旁,认真回她:“无论你怎么称呼,都是我。其实无所谓的。”
谢重姒眸光瞥过他泛红的耳尾,嘟囔道:“明明很喜欢。”
干脆起身凑到他耳边,一迭声又唤了十几遍,直到宣珏再也忍不住制止她,侧过头来,道:“……殿下。”
谢重姒这才退后一步,在月色里,她那身绛红长裙若披白纱,正色道:“无别离,无忧虑,只余欢喜圆满。”
在对上一辈子的他说,也是在对这一世的宣珏祈愿:“原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
按着宣珏提议,谢重姒将冷宫从上到下摸排一番——
还真找出了让她心惊肉跳的祸端。
冷宫四角下,埋了成堆的金敛油。
这种油矿里提纯出的极品燃料,一点就炸,效果堪比火|药。
就算做燃料,房舍也会顷刻燃烧殆尽。
一看就是秦云杉以往,屡次三番积累运进的。
又被她偷偷运到了冷宫。
谢重姒略微后怕,好在未曾直接踏入冷宫,而是先暗地查探。
否则秦云杉来场瓮中捉鳖,谁都插翅难逃。
“……她疯了吧?想炸皇宫还是灭九族?”叶竹忍不住说道,“殿下,您可得和陛下说,这么天大的事,要不是提早发现,恐怕天金阙都要炸出个豁口来。”
谢重姒默不作声地思忖,片刻后才道:“去个人,告知父皇,直接把秦云杉押到天牢吧。”
然后她往软塌一靠,似笑非笑:“你说,一个宫妃,怎么能运这么多□□桶入宫,又是怎么运的、谁帮她运的呢?”
这种事不能细思,叶竹头皮发麻。
此事在天金阙内,掀起哗然大波,不比漓江纷争闹得小。
谢策道没作声,让戚贵妃全权打理,宫闱上下同样血洗一遍,无论何人的眼线棋子,统统斩灭殆尽。
在这之间,谢重姒领着江州司,去了天牢一趟。
天牢扣押重犯,守卫森严,但比之冷宫却热闹不止一分。人多眼杂,吵嚷嘈乱。
许多亡命之徒,死到临头还在破口大骂。
骂天骂地,唯独不骂自己。
狱司恭敬在前带路。牢间地泥,血污斑驳,他惭愧地道:“哎,脏了殿下的眼,您这边请,秦氏关押在最里头。”
说着,手脚麻利地打开牢门,还点燃墙壁上熄灭许久的挂灯。
谢重姒看到人时,微微一愣。
这次押人关送,没经过她手,算来,她已经五六个月未见秦云杉了。
上次相见,还是年节宴席,莲嫔一袭宫装袅娜,出尘不染,笑意轻柔甜美。
可如今坐在草垛上,披头散发着布衣的女子,神情憔悴,见到她来,疯癫地挤出一道声:“来看我笑话了?”
第95章 圣旨 赐婚空白圣旨get√
若非师姐有话相询, 谢重姒决计不想见到莲嫔。
前世宫变,秦云杉乐此不疲看热闹,仗着秦家势强, 狠踩她这“孤苦无依”的亡国公主。
谢重姒至今为止, 还记得她说的那句话——
“殿下,你父兄皆丧,你要苟活于世吗?”
秦云杉笑意羞涩内向,尊敬劝慰她般,又道:“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宣家抄斩, 宣三同样遭此骂名,谁能想到有朝一日, 这种骂名, 也被安在你头上呢?你就……”
“好生受着吧。”
秦云杉爱极了戳人心肺, 一戳还一个准。
顺带夹着挑拨离间,三言两语,将她和宣珏过往撕裂得面目全非。
谢重姒当时茫然失措,升腾而起地第一个念头真的就是:
他在用相同手法报复回来, 反噬折磨。
他恨我。
后来每次看到秦云杉,谢重姒都额角直跳。宣珏察觉到异样,差人问询后, 再也没让秦云杉在她面前出现过。
后来秦氏更是被宣珏狠削, 秦云杉牵扯进谋逆旧案, 那年秋后问了斩。
如今,隔了数年光阴的后世,前尘水月镜花反倒清晰明了,不再困顿她心, 谢重姒只是拢袖,侧身给江州司腾出位置,道:“啊不至于,本宫要凑热闹可去戏楼听曲,江渚泛舟,没必要折你身上废精力。是有人想要问你话。”
秦云杉这才看到她身后的江州司。
陌生清丽的女子,脸上没甚表情,古井无波的眸冷淡疏离,不含情绪地扫了她一眼,打了个手势。
秦云杉没看懂,突然听到尖锐刺耳的问话,开门见山至极:“你这一代人,谁被做成了偶人?”
秦云杉僵住。脸上的疯癫稍退,荒诞愕然地打量起江州司来。
许是江州司过于面无表情,让秦云杉心慌意乱,恶毒的表情都收敛了,颤声道:“我、我不知道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江州司顿了顿,刚想开口,一旁谢重姒知她不擅审问,接过话来,淡淡地道:“秦五老夫人服毒自杀了。临死前,托付本宫,取你性命。还说了些什么‘逆□□道’、‘自取灭亡’的话,说秦氏罪孽深重,以人制偶,是亵渎神明。”
这其中显然有扰乱秦云杉心绪的字眼,她神色重新怨恨起来,恶狠狠地道:“自杀了?好啊,死的好。”
死到临头,她再无所顾忌:“亵渎神明?家里头可做梦要取谢代之呢,神明算得了老几?还不是给凡夫俗子鞭策的走狗?”
领路的狱司见状,连忙退出牢房,很有眼力见地向外走出许远。
确保不会听到宫闱秘辛,惹了贵人的眼。
谢重姒任由狱卒小心翼翼离开,笑眯眯地半跪下,和秦云杉平视,回忆起田姜临终前的忏悔。
田姜有说,秦云杉在给她虚假捏造的希望。这么说的话……
“你诓骗老夫人,说她子女还活着?”谢重姒一挑眉梢。
秦云杉刚想扯谎说真的,又听谢重姒道:“真的假的?她信以为真。差点要对我下杀手。”
闻此,秦云杉心满意足,咂摸到了点田姜临死前的凄惨,得意地笑起来:“当然是假的。虽然当年追杀时,只杀了秦墨,但秦云琪么……都断了条胳膊,哪里活得下去。”
谢重姒瞳孔一缩。
田姜儿女早丧,为此她和秦家仇恨敌对。
谢重姒早料到是豪门龌龊,但她着实没想到牵扯出这一宗内幕秘辛。
因果线索猛然串联成片,砸得谢重姒呼吸一滞,担忧地望向江州司。
秦云琪断了条胳膊……
而师姐同样失左臂,去长舌,成了个游走于红尘之外的怪物。
怪物冷淡地盯着秦云杉半晌,被猝不及防的身世拉拽入红尘,她迟疑片刻,桃子继续替她说道:“断了胳膊?”
江州司抬高左臂,冷冷问道:“像这种吗?”
壁上火苗愈来愈旺,裸露在衣袖外一截左手,深黄如古木,细纹遍布。
秦云杉心惊胆颤,直觉告诉她此为木质。
她的手是假臂!
老宅深宫里出来的人精,秦云杉反应不慢,再联系到江州司问的话,登时反应过来谢重姒是在诈她,愤怒地吼了声:“你骗我!田姜根本没信,对不对?!她是不是还活着?你骗我说她死了!!!”
谢重姒叹了口气:“没骗你,她信了。也过世了。”
嘴里说着不信,灵魂深处,也希望儿女平安顺遂啊。
江州司忽然指骨一动,迅然靠近,抬起右手扼上秦云杉脖颈,愈收愈紧。
谢重姒由着她发泄,做好给她收拾烂摊子的准备,她却停了下来,放开手,将人一扔,踏步出门。
秦云杉咳嗽不止,暂时捡回一条命,挣扎着问道:“你为什么没死?”
她死死盯着江州司出尘洒脱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道:“你为什没死?!这种伤,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父亲需要女儿入宫,暗中做了手脚,让本来置身事外的五房,不得已奉上“八字全阴”的女儿。
结果田姜心软,事到临头让儿子带人逃离,被家族派出的侍卫追杀。
侍卫只杀了田姜儿子,禀报未曾找到秦云琪,他们也没怎么在意,毕竟三岁大的孩童,失臂丧舌,无人能收留救治。
可为什么时隔二十余年,她能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凭什么?
凭什么她忍受家族倾轧利用,又在宫闱痛苦磋磨,这个本该死的人却能这么潇洒解脱?!
江州司淡淡地瞥了她眼,没搭理,转身走了。
桃子很有眼力见地出声嘲讽:“关你屁事!”
牢房内,只余下秦云杉喘息低吼,谢重姒立在一旁,有些好笑:“你是不是想质问,凭什么?别这么看我,你所思所想,都在脸上赤|裸|裸地写尽了。”
“是啊,凭什么呢?在你心里,就你苦痛折磨,别人快活淡然地度过一辈子?做春秋大梦呢。”谢重姒语气淡下来,“师姐是被鬼谷救的,你锦衣玉食长大时,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差点夭折。秦云杉啊,你说好不好笑,她挣脱氏族枷锁,完全彻底脱离本该的轨迹,是托你的福,也是代你受的罪。八字全阴的人,是你啊。”
谢重姒见她仍未醒悟,讽刺地勾唇笑道:“不过说回来,就算是你走上刑台,也做不到向死而生。你父母兄长……会拼尽全力,救你下邢台吗?”
不会。
不仅不会,还把她推入天金阙这个火葬场。
要她为家族寻求富贵。
秦云杉向来以踏灭别人希望为乐,这是第一次,她也被三言两语扎得缓不过神来。
等狱卒再次合上牢门时,才喃喃地唤了声:“五婶……”
恐怕,田姜这是秦家里头,唯一一个对她真心好过的人了。
天牢重地,兵军把守。
内里阴暗潮湿,走出去又是阳光明媚。
江州司立着发愣,听到谢重姒脚步声,没头没尾来了句:“那天我应该再轻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