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别来长阳山庄。
“是。”白棠应了声。
已至傍晚,谢重姒晒了太阳吃了东西后就躺回床上。
夕阳将窗台上的一盆金桔,拉扯出斜长的吊影。她朦朦胧胧,只能感到光影的变幻。
她猜测屋里点了灯。
有人塞了个小桔子给她。她摸摸看看,起先没认出是什么东西,等凑到鼻前轻嗅,嗅到隐约的甘甜味,才反应过来。
不过她故意笑着道:“吃的吗?可以啃嘛?”
师姐该不会是自个儿馋了,上街淘了些小零食吧?
那人回她:“可,但不好吃。观赏桔。清神静气的。”
谢重姒失望地“哦”了声,将小桔子摆放在枕边,闭目准备入睡,说了句:“师姐早点休息吧,这几日辛苦你了。改日请你吃饭——让叶竹烹饪。”
宣珏不轻不重地“嗯”了句,暂时没熄灭灯,倚靠在床边,没敢触碰谢重姒的手,只是轻轻抚过她鬓边垂落的长发,道:“重重,早点好起来。”
他希望她能依靠于自己,藏于心坎,不让任何人窥见分毫。
但他更希望,她依旧明媚张扬,永远生机盎然,似那艳阳下明珠皎皎。
抬眸看去,惊艳而美。
让人挪不开眼。
宣珏说完,就拢掌于烛火旁,吹灭了灯。然后走出了卧房。
夕阳已沉,华灯初上,苏州城远处的光火点点,倒映水光。
他算了算时辰,齐岳应该和江州司对接上了,否则平日此时,齐岳早就闲人一个,大大咧咧地来他眼前晃悠。
不知怎的,宣珏眼皮跳了起来,他皱眉不语,随手拨弄了下逐渐笼在夜色里的竹筒,竹筒一歪,积水倾泻而下,水声潺湲。
“叮咚。”
“叮咚”一声,齐岳手中磕的铁核桃落入池子里,他慌忙去捞,捞起来后,在袖摆上擦拭起来,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什么玩意儿?我家没人流落在外啊!”
江州司抱臂在一旁,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奇道:“你家里人那么多,你全都知道全都了解?”
齐岳词穷了。他无可奈何地呻|吟一声,道:“行行行我信你了,你把家族令牌给我瞅瞅。不过我家令牌,都长一个样儿,我也分不清楚谁是谁的啊!有人仿制的都有可能,没准就是个冒牌加货,挂着玩儿的呢,你还当真……”
江州司无语地从怀里掏出一枚光华流转的白玉令牌,抛给齐岳,齐岳不得不前倾,伸手去接,差点没把自己绊了一跤,待看清令牌精致的白莲刻纹后,他话音顿住。
先是惊恐地抚摸其上纹路,再在窄小的牌侧,摸到一个小巧的“齐”字。是个很难被发现的阴刻。
齐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逐字逐句问江州司:“姑娘,你再和我说一遍,你这令牌怎么来的?”
江州司觉得这人真的是二楞傻子,没好气地重新打了遍手势,桃子阴阳怪气地开口:“还能怎么来的?尸体上捡来的行了吧。土匪杀了一对小年轻人,我没能拦住,小娘子奄奄一息的时候,托我将这玩意捎回来,说是求个落叶归根。”
她是有多闲,挖了坑埋人不算,还给自己这么没事找事。
齐岳咬牙问道:“那她夫君呢?什么样子?她又是什么样子?”
江州司耐着最后一点性子,回忆道:“她丈夫比他高半个头吧,两人衣着打扮都挺端整贵气的,长得也不差。哦就是她丈夫,和你有点像,看上去都傻乎乎的……”
齐岳浑身都在发抖。锦姑姑虽然是他的长辈,但年纪和他们差不了多少。
小时候经常抱他,带他一块儿玩。
少女时候的梦想是嫁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将军凯旋而归时,风风光光地迎她进门。
后来目睹家族阴暗,不大想再联姻蹉跎一生,也不想蝇营狗苟地沉浮氏族,竟和一个小家族的独子看对了眼,跟人私奔了。
他记得那晚,锦姑姑私奔前,来偷偷看过他,给他带了点果子点心,笑眯眯地摸摸他的脑袋,道:“我走啦。”
“为什么一定要走呀?”齐岳当时小小一个,抬头问道。
“啊因为,在这里的话,就永远都逃不掉啊。”锦姑姑是这么回他的,“我只能向远处跑。哈哈哈你这什么眼神?阿敏他人不坏的,实诚,而且纯善,不会损人害己,赌坊里被人坑了银子都不敢回去踹凳子。我……”
她想了想,像是在想措辞,可想了半天也只说道:“我很喜欢他呀。”
她顿了顿,重复道:“我真的很喜欢他,想和他一直走下去。不过我还是舍不太得爹娘。唔……等以后我有孩子了,再回来看他二老吧,没准那时候,他们会原谅我,不生我的气了呢?”
齐岳猛地抬头,问江州司:“夫妻二人带了孩子没有?”
江州司被他眼底的伤痛给震住,先是缓缓摇头,没等齐岳吐口气,又打手势,桃子不知是看她手势缓慢,语调也不那么尖锐刺耳了,柔和些许,轻轻地道:“但是……小娘子怀孕了。一尸两命。”
齐岳左手俩铁皮核桃,这次都没拿住,全然落在了青石砖上,又滴溜溜滚入锦鲤池中。
接连噗哧两声,水花溅起落下,如人命枯萎凋零。
这次他没再去急急忙忙地捞,而是僵硬很久,才张嘴问道:“你是在哪里见到的?”
江州司仔细思考后答道:“南华至古南山脉附近吧,那儿地势高,土匪好扎根。离姑苏城池其实也不算特别远,可惜了。”
再走几步路就能回家了。
齐岳勉强平顺了呼吸,按住哆嗦的手,道:“我、我让人去寻他们回来……我这就去找人。令牌给我就好,你不要再告知其余的齐家任何人。”
江州司才懒得再凑麻烦,消息带到就好。闻言瓷胚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漠地点头,准备离去。
“哦对……”齐岳一瞬间有种找不到主心骨的感觉,猛然想起前几日宣珏还提到过锦姑姑,深吸了口气道,“我去找离玉说下这件事。他还在长阳山庄对吧?”
江州司:“嗯。”
齐岳急急忙忙找来的时候,宣珏还没睡。在灯下看书,翻了几页,仍旧眼皮狂跳,便抬指按在眼上,将书卷搁在案边。
齐岳就是这时,招呼也不打,推门而入的。脸上惶恐还未褪去,喘了口气,道:“你果然在这。”
宣珏诧异地看他:“何事?”
这么惊慌失措的。
齐岳清了清沙哑的嗓:“离玉,你知道锦姑姑吧?她……”
烛火啪嚓一声炸响。
“她没了。”
第49章 发疯 他千真万确觉得自己要疯
宣珏许久都没回他, 如玉的侧脸在烛火下仿若精雕细琢的佛像,褪去喜怒哀乐,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清。
齐岳还以为宣珏没听清, “没听到吗?我说锦姑姑她……”
“听到了。”宣珏看他神色匆匆, 猜到他一路跑来,“江州司因着这事去找你?”
“……对。”
“她路上碰到林敏夫妇了?”
“是的。”齐岳勉强定下神来,“她说人没救下,暂时埋了。我想去把他们接回来。”
宣珏缓缓抬眼,第一句话是:“不要和你家其余人说。”
齐岳心知肚明,对于这种叛出家族的子弟, 家族定不允许收尸归葬。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没说。所以要借你的人手, 我连夜去南华那边。顺利的话, 明日日落前能赶回来。哦对, 那位江姑娘借用一下,她知道地点。”
“我也去。”宣珏道。
齐岳一愣:“你去干什么?不陪你家小美人儿啦?”
宣珏没搭理他,齐岳还以为他戳破,宣珏不好意思, 便又随口扯了几句:“我是想傻,也想装傻,但我又不真傻, 之前逗你玩儿的, 你那点心思……”
宣珏打断他, 一字一句地重复:“我和你一块去。”
“……好。”齐岳点头,没敢再多嘴,“尽快。”
宣珏安排了人照顾谢重姒后,就令白棠调来人手, 同齐岳一块去南华。
深夜行动不便,他们也没趁夜找尸,只在一处农户家借住——此处留下来的,都是些穷得叮当响的老弱病残,身无长物,才不怎么惧怕成群的土匪。
宣珏问了江州司几句,和她说了下谢重姒的情况。
江州司略想回他:“哦你说晚上还辨不了味道啊,那可能还得几天才能痊愈。”
宣珏颔首,先去休息了。齐岳看他背影,琢磨道:“……离玉情绪不大对啊。他应当不认识锦姑姑吧?”
江州司觉得,这群达官贵人们,各个心眼比筛子眼还多,一天到晚瞎捉摸,也不嫌累得慌。
她翻了个白眼,抱着她家桃子补觉去了。
直到天色渐亮,一行人才四处寻找开来,过了这么多天,就连江州司也不大确定,她到底是在哪个旮旯里,刨个坑把那俩倒霉蛋给埋了——
她甚至有些奇怪,那些土匪的尸体也没了,是被其余同伴拖回去了吗?
江州司随手点了几个地方:“那,这,还有那,都挖挖看。”
其余人:“……”
他们也搞不懂这位姑奶奶,是埋尸还是挖坑撒种种蔬菜,但事关人命,只能耐下性子,四处翻找。
终于,有人叫了声:“啊!找到了!”
齐岳在一旁焦急踱步,差点没撸起袖子一块铲,闻言快速奔去。只见山脚红泥地里,积水还未干,污浊泞滑。
隐约有女子黑发混杂在泥土里,金钗银饰零落,被初阳一照,熠熠生辉。
齐岳看了眼,就没勇气再直视,慌忙移开视线,嗓音略哽:“……快把人带出来吧。”
他听到背后脚步,转过身,微微一愣——
宣珏的视线锁在泥泞的尸堆处,一瞬不瞬,面无表情。
齐岳怕他看出什么毛病来,拽了他一把,道:“别挡道。”
宣珏侧身避开,却没移开眼。
他在看苍白的尸体上,黑色尸斑。
在看临死前,十指相扣的夫妻俩。
在看十几天前,还同他们饮酒同乘的两人。
然后宣珏敛了目光,垂眸淡道:“成岭,路上有人跟你,白棠解决掉了。你去认认?”
齐岳狐疑:“……跟我的?”
白棠立刻提来一个人,歪头蔫脑,额头上肿了个包,一看就被敲晕了,“公子可认识?”
“不认识。”齐岳直白道,“没见过。我废柴得十分无害,也不惹事,没人下血本跟踪我。要跟踪也是大阵仗直接绑架要钱。你确定不是跟踪你俩的?”
林敏夫妇的尸体已被拉入车内,宣珏又看了眼江州司。
江州司皱眉:“看我干什么???这人,跟咱不超过四里地,绝对不是从姑苏城里出来的。没准是以为我们盗墓,他跟在后头想捡宝呢。”
齐岳:“……”
这位仙女姐姐真是思路清奇,想法异于常人。
宣珏心道:“果然。”
这个人并非跟踪他们的,而是……盯住这片地方的。
未记错的话,前世戚文澜剿匪,在匪寨里找到这枚令牌,确认夫妻二人的死亡,是在远隔十余里的京口附近山脉。
也就是那晚,他和尔玉遇到那对夫妻的地方。
他当时想的简单,无非是捎人一程,救他们一命。
稍微偏离轨迹,便不必走上死亡结局了。
可齐岳说,人还是没了。不啻于惊雷炸响,在宣珏耳畔轰鸣。
他隔了很久才稳住心,可他管不住乱窜的思绪。
从昨夜到今早,做了一宿荒唐梦,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一句话就是——
所谓命运,定局不可改吗?
还是这两处相差过大的死亡地点,让宣珏稍有疑心,更何况临别前他叮嘱过齐锦,让他们别露富,小心行事,也别再走夜路。
再出事端,确实诡异。
加上眼前这人……
宣珏神色很淡,对白棠道:“把人押着,等醒了问问吧。”
*
谢重姒这两天作息有点乱,醒来时,能察觉眼前光亮又明媚了些许。
但她不大清楚是眼睛好转,还是恰逢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