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上辈子,她总是这么称呼的——
“离玉诶,你怎么做到和戚文澜这厮聊天,还能照抚琴不误的呀?”
“离玉!你等等我!离玉!!”
“离玉——”
可是真的说出这两个字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像是心上一块石头,从溃烂的伤口移开,腐肉在缓缓痊愈。
告诉她,如今什么恩怨都未发生。
宣家尚在,父兄安康,就连戚文澜那家伙,也活蹦乱跳地在京中晃荡,没被戚老将军打板子,也未因劫狱救宣珏而被罚去守边疆。
宣珏却是一怔,和她对视良久。
终于,还是宣珏先移开了视线,声音有些沙哑:“夜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吧。”
第29章 同游 她果然还是……喜欢宣珏啊。……
夜的确深了, 来回折腾一路,又奔回来条分缕析地推测判断,谢重姒就算下午补了眠, 睡意也逐渐上来。
她想了想, 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这些查证的卷宗,是打算近期归还吗?”
“归还?”宣珏摇头,“不。刑部调来的,原封不动要归还京都;至于收归在扬州城的零散宗文,暂时还收几天。等陈尚书收了信,准备离开扬州的时候, 再归还。”
这是先麻痹扬州城的一干人等了。
宣珏不信氏族掌握的江南诸城。
氏族有财有地,朝中有人, 还有野心。
前世里头, 以秦家为首的氏族沆瀣一气, 在察觉到谢策道有意围捕他们后,毅然决定暗中图谋。
他们甚至还辗转联系上了他。
宣珏家破人亡败谢治所赐,又被安排宠物似的指给谢重姒为驸马,他们都不信宣珏会不恨。
事实上, 宣珏的确是恨的。
阿姐和未婚夫就要成婚,大红的鸳鸯枕套和嫁衣都已绣好;兄长在被捕入狱前一晚还同工部接洽,讨论如何修整秋祀的庙堂;父母那晚早睡, 早早熄了灯。
不论朝堂富贵, 这也只是千万生灵里, 一个普通至极的家而已。
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甚至唯一留下的血脉,多少人口中惊才绝艳的小公子,也被皇帝留着尚了公主。
所以, 这群人都笃定,他心头万千痛恨,屈辱不堪。
恨是有的,但近乎麻木。
他守孝一年后,又孤身一人北上南下闲游一年,心里那口气还是没缓过来。
读完“盟友”上赶着送给他的真相时,木然远胜已独自啃噬平复完的悲痛。
他那时候更在意的,是他们透露出的支离破碎的话里,迸发的勃勃野心。
别说谢治守不了这种局面,就算是纵横捭阖一生,勉强压住氏族向上势头的谢策道,也撑不下来。
宣府百口冤魂在侧,他不可能去帮这父子俩,转而答应了与氏族的联盟,甚至真的着手复仇。
氏族都以为宣珏是一弯好用的杀人刀,没想到他最后反水。
假借氏族东风上位后,革其兵权、卸其官印,挑拨五族内斗,最后将这拢伤了元气,翻不起波浪的野心家们,勉强削弱到以前的三分之一。
但即便是三分之一,也是可怕的势力,宣珏刚上朝几个月处处受制,半年后才缓过来。
更别提如今全盛之下的氏族。
宣珏就没想从那位刺史张平嘴里,得到有用的信息,也没想过能从这些零散卷文里,纸上谈兵般查明真相。
只是走个过场,等书信送出,他就拍拍衣袖走人。
望都排云纺总管杨兵真吐露什么,也是秦风一案延伸出来的,和他没多大干系。
谢重姒明白了,看来宣珏很快就离开扬州回望都,她松了口气,笑得开心:“你思虑周全。这几日多谢照应了,你回望都之后,再和我皇兄说看到过我就行,到时候我肯定不在扬州啦!”
谢重姒没直说,宣珏却懂弦外之意:
正事忙完,她也有了有利线索,赶快分开别监守她了吧。更何况真怕怪罪,台阶都给你铺好了,回去和谢治提一嘴,东窗事发,也没人会说什么。
宣珏怔了怔,他还未措辞好如何与谢重姒说——
以他的性子,又不好直接赖在谢重姒身边。
而且他二人不熟,别说谢重姒,就说叶竹,对他和颜悦色的,恐怕也只是因着摘星阁里那番话。真惹了谢重姒不快,叶竹怕是第一个翻脸的。
宣珏没想到好的借口,只能道:“行,到时候我和太子殿下禀告。殿下之后是去苏州么?”
谢重姒打马虎眼:“哎呀我也每个打算,走到哪算哪吧,况且我送去鬼谷的信估计也到了,会有师兄师姐出谷。三公子,真的不必担心我的安危的。”
宣珏不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对谢重姒推门而出的背影缓缓地轻声道:“好。”
*
过了几天,谢重姒估摸着宣珏那封信也送到了望都,等他来告辞离去。
锦官比平常苍鹰好动,但唯独见了宣珏,就像见了更胜一筹的天敌,总是夹紧翅膀做鹰。
听到门外有人扣门,再看到锦官竖着头一动不动,谢重姒就猜到谁在外面。
她对叶竹道:“小叶子,开个门。”
她还在斟酌着给皇兄写信,匆匆将信纸对折,压在砚台下。
果然是宣珏,他进来后,对叶竹颔首:“叶姑姑。”
又走到案边,问谢重姒道:“八月二十二,扬州城夜焰轮舫,因着这日之后,就算中秋宴席完全结束,所以很是热闹。我想去看看,殿下可要一道?”
谢重姒想拒绝,可看宣珏坦坦荡荡,反而犹豫了。
叶竹在旁给宣珏倒了杯茶水,不经意地打听:“焰火吗?”
像草原上的那种。
“烟火。”宣珏道,“都说扬州不夜天,只有今日,才是真正的不夜天。烟花自九丈运河上的画舫而起,不停休地燃放整夜。”
叶竹眼神一亮,用胳膊肘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谢重姒,道:“殿下去吗?”
谢重姒“啊”了声,道:“要不……算了吧?”
“难得来扬州一趟,不去多可惜啊。”叶竹瞬间蔫吧抽,“况且,宣公子明天或者后天,就要回京了吧?正好一块去凑个中秋最后盛宴,否则一个人,多孤单啊。”
见谢重姒还在犹豫,叶竹补充:“殿下,明年你可能就没这么容易溜出来了。”
谢重姒:“……”
谢重姒:“……行吧。”
她倒不是因着那句之后不好溜出来而同意,而是因为叶竹说的——否则一个人,多孤单啊。
算了,就当陪陪他吧。
前一世,宣珏孤身一人在大齐游历。他说的是散心,谢重姒也知道他实则是不敢再留京中,怕撑不下去,但父皇却不甚放心,远远安排了人监视。
但监视的人,恐怕连说几句话都不会。
他还是孑然一人,走过大齐的山与水。
见殿下答应,叶竹也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不讨厌宣三公子,人如朗玉,有礼有分寸,又心仪殿下,她自然乐得搓个火。
说是晚上的盛宴,三人半下午就出了门。
扬州城什么都不缺,特别是人,多得摩肩接踵,按理说谢重姒不是喜欢挤在人潮中数人头的,但芸芸众生相,她看着莫名心安。
不由感叹:“民生繁荣。”
“民生——”宣珏在一旁,闻言笑着侧头,“您觉得,民生为何?”
谢重姒没想到宣珏会问她国策治论,怔了怔,才缓缓答道:“是家妇手中线,黔首户中米,田上庄稼、铺里粮布、往来商旅。是人间烟火气——生民之事,民生也。”
这是谢重姒看到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宣珏被她随意就描述出的盛世逗笑了,然后才正色道:“除却这些,还有很多。有痼疾不得医治者,流浪无所定居者,战祸毁于一旦者,也有辗转沉浮不得解脱者。这些,也都是民生。”
谢重姒无奈:“感叹太平盛世呢,你就非得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么?”
和他家老古董爹一个样,抓着时机就训人啊?
宣珏看向谢重姒,想在看一块稀世美玉,珍而重之地道:“殿下,你要看得更多,才能做得更多。所有人都希望,你能走得更远。”
他尤甚。
这声殿下,隐没嘈杂人声里,除了谢重姒,就连身边的叶竹都没听到。
谢重姒有些发愣,隔了很久,才吐出一口气。
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也不管宣珏有没有听到,将目光挪到不远处的亭台楼阁和水榭歌台上。
暖融融的秋日,将万千建筑,和红尘众生,都打上浅薄金意。
她果然还是……喜欢宣珏啊。
*
谢重姒也没放任她这惆怅心情太久,很快收束心思。
这一世初见宣珏时,她其实没从上辈子那惨烈过往回过神来,久困宫闱后,他二人心态都接近崩溃边缘,所以她多少有些迁怒。
但回到尘世快一年后,她发现,其实不是的。
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甚至会出言提点她,是大齐最忠心无二的臣子。
是她心里头最无暇剔透的那个宣离玉。
她喜欢他,但又不敢喜欢。
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经历过他们曾经的过往。
她甚至都不确定,宣珏对她什么感情。
正出神,叶竹忽然喊道:“阿姒,三公子,你们看那个牌子!”
谢重姒下意识抬头看去,那是块偌大的木招牌,牌上字写得又宽又漂亮:
运河巨型画舫游轮票,不要九百九十九两,不要一百两,只需要九十九两,九十九两带回家!
谢重姒:“……”
好贵哦。
她本来对金银毫无概念,但这段时间,花销是她自个儿算的,自然清楚九十九两是个什么水平——
长安栈点一菜谱的满汉全席,都没这么费银子好吗?!
这什么票?传国玉玺雕的吗?
宣珏也看了眼那招牌,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像是确定般,从怀里掏出两张票。
是活字印刷出来的方形票,周边点缀花纹,精细美观,打得宣传和那招牌上一模一样。
“……张平赠的。”宣珏这才终于确定是一个东西。
谢重姒:“……”
她真没看出来,宣珏浓眉大眼的,还收受贿赂呢?
宣珏像是猜到什么,笑了笑:“让他安个心,没什么不好的,本来没打算去。现在么,殿下感兴趣么?”
第30章 原玉 双人世界(bushi)
张平在油水富足的烟花地待久了, 分外上道。
千金难求的画舫票,一次就送了俩,防止宣珏心血来潮, 真找个佳人陪伴——毕竟来扬州嘛, 谁不想红袖添香呢?
谢重姒还未说什么,叶竹就惊喜起来:“阿姒去吗?”
谢重姒瞄了眼两张票,走到木招牌下的摊位前。
摊位从挂着旗招的店家横斜出来,铺了红布的桌面,摆放记账簿、名单录、笔墨和厚厚一沓纸印的华丽船票。
尽管门可罗雀,挤攘的人群就没一个走向他们的, 守在桌前的那位记账书生还是正襟危坐,看到终于有人走了过来, 眼前一亮, 赶紧招呼谢重姒道:“这位小少爷, 可是需要画舫票?九十九两一张,如果两张,还可以少收您十两,仨张少收二十两。”
他瞥见宣珏和叶竹也跟了过来, 笃定他们三个是一路的。
谢重姒点了点头,对宣珏伸手道:“票给我。”
宣珏递了张给她。
谢重姒便将那票在看顾面前虚虚一晃,道:“来一张这样的。九十九两对吧?这是一百两银票, 不用找整了。”
说着, 她将银票往桌上一拍, 耐心地等记账书生从一旁的船票沓中,抽张给她。
书生脸上本来挂着标准亲切的笑容,看到船票,僵了僵, 那坨笑意上不上下不下,像块冻住的冰雕。过了会,冰雕才结结巴巴地道:“少爷,那个……这个,你这种票,早就没了,别说九十九两,千锭金都买不了。”
他压低声,神神秘秘地道:“边缘印了卷云纹的,都是赠人送人情的。您这是哪来的呀?只能找赠方再要啦。”
谢重姒奇道,指着那一沓至少六七十张的船票道:“那这是?”
“哦哦这个!”他拍了拍胸,骄傲地道,“我们好不容易搞来的名额——次等点的站票。虽然没座位也没点心,更听不到丝竹管弦、乐曲奏鸣,但好歹也能上个船……诶诶!少爷等等!还买不买啦,给您打九折嘞,实在不行,八折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