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眼泪,在众人眼里像是笑话,虚伪又可怜,可他却压根控制不住。
“清儿啊,你不懂,你不懂啊……”周季深此时也顾不得做老子的面子,在儿子面前都哭的不能自已,额头不住的锤着床沿,‘砰砰’作响,只觉头晕目眩。
躺在床上的叶婉精神本好了些,见他这般真情流露,一时控制不住,眼泪自腮边簌簌而下,凄婉哀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若是能再争取一下,能大胆一些;若是她也能摒弃骄傲,和大家摊开了说,也不必如今来捶足顿胸,后悔不已。
罢了罢了,今日再深究昨日的事儿,实在不是智举,何况,以周季深这荒唐的一生来看,自己即便是与他成婚,也未必能和合美满。
如今总归是一抔黄土埋骨,身死情消,只盼下辈子能干干净净,不必历这痛苦一生。
周玄清眼睁睁的瞧着,心口微滞,不知为何,看着周季深这苦痛模样,竟也能明白周季深的心思,一时只觉心酸,一时又庆幸自己能明白过来。
如今,他懂。
“父亲,如今,便罢了吧。”周玄清只能倾身去扶起周季深,“姨母身子不好,您这样伤心,惹的姨母也不好过。”
按道理来说,他是该叫叶婉姨母的,现在到了这时候,也不好称呼这女人那女人的,叫姨母也不算过分。
叶婉倒是感激的瞧了他一眼,周季深双手抹着眼泪,情不自禁连连点头:“是是是,你姨母身子不好,该好好静养,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一叠声的‘错了’,也不知到底是说这事,还是在诉说自己的内心。
周季深出去的时候,一步三回头,他知道叶婉撑不了多久的,可他情绪太过激动,留在这里只会叫叶婉更难受。
出去的时候瞧见邹若言满脸颓丧的歪坐在靠椅上,狠狠的瞪了一眼,随后便吩咐在外头的丫鬟:“去把我的房间收拾出来,我今日住这。”
叶家一直有他的房间,只是他已经许久不曾来了,一想到自己确实薄情寡义,周季深心口一堵,又是一串眼泪落了下来,心中复杂难言。
恰好邹若言抬头瞧见了,周季深如临大敌的瞪着她,谁料邹若言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就阖上了眼,不发一言。
周季深只觉那眼中翻涌的思绪如云海雾绕,叫他不敢再看,浑身一抖,脚步错落的踉跄而去。
邹若言这时才睁眼瞧着他的背影,神色迷惘,眸中哀恸,脑中一瞬时飘过的,是成婚后两人琴瑟和鸣的场景。
闭眼的时候,邹若言眼角一串泪快速落下,淌进了发根,恍若无痕。
真是可笑,他做这副样子,难道良心就能安了么?他后来花天酒地、荤素不忌的胡搞,难道是她邹若言逼着他去的。
呵,不过是男人到了如今分离时候,作出的一出折子戏罢了。
阿年瞧的仔细,那一串眼泪,就像是正正落在了她心口,叫她莫名难受的紧。
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实在太过复杂,到了现在,都半截入土了,依旧是恨恨不平。
若她走了叶婉的路,恐怕下场还不如叶婉,至少,叶婉有叶繁星,阿年这般想着,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叶繁星,心头有些沮丧。
她比之叶婉尚且差了许多,叶大哥还需要她帮忙,其他事,暂且不能想了。
周玄清在一边看着两人这模样,明明知道没什么,心口依旧堵的慌,恨不得上前将阿年抢回来,囚起来,再不让他人看半点。
“夫人,您近些日子,可是用了什么方子?”大夫把脉良久,才开口问了一句,眉头皱的很紧。
邹若言闻言睁开眼,细细思索了一会:“并无什么特别的,不过一些安神汤药,都是身边的嬷嬷管着的,这两日嬷嬷身子不好,便没跟来。”
大夫点点头:“夫人,那方子,恐怕要停下了,您之前情况便有些不对吧?”
邹若言点头,上次吐了一口血,大夫说她因祸得福,她还很是高兴,一扫往日阴郁。
“那就对得上了。”大夫听了后,捋了下胡子,“夫人,您不该用补药,所谓虚不受补,您这些日子,是不是总是浑身发虚,精神亢奋?”
邹若言闭目回想了一番,最近好像确实有些不对劲,只是近些日子事情多,情绪刺激大,倒也看不出来,“是有些发虚,不过我感觉并无问题。”
“夫人,小人冒犯,您启唇让我看看舌苔。”大夫细致瞧了一会,点了点头。
周玄清不懂医术,只是有些担心:“大夫,可是有什么问题。”
大夫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夫人,您的方子大概是有人换过、或是身边的人有什么问题?按理说那日吐了血,不该吃那些补药的,应以少量汤药,伴以食补才为最佳,那些补身汤药,便是那扬汤止沸的汤,好不得一时,便要出大问题。”
这么一番话,家中的大夫可从未说过,这里头,又是谁呢?
邹若言此刻只觉心累,乍然听闻这么一番话,竟然也不奇怪。
须臾竟是淡笑起来:“呵呵呵……报应来了,大概,是报应来了。”她这一生从未有什么违心的事儿,只有这情爱一途,跟头栽的太多,实在叫人心灰意冷。
“母亲。”周玄清立刻挽住了她的手,今日他方知母亲心内苦痛若此,他其实不过略微劝了劝,母亲便就过来了。
“您别担心,如今发现了,便好好养着,这些事您莫要再管,儿子回去便会查明的。”
邹若言神态哀戚,可有可无的点头,似又想起什么,朝大夫道:“里头的……那位,大夫,您进去看看吧,她现在还有多少日子?”
叶繁星也站了起来,一甩前摆朝邹若言跪下:“今日多谢婶婶过来看望,繁星感恩不尽。”
邹若言看着叶繁星,眸中平静无波,整个人瞧着,比方才进府时苍老了许多,即便是浓妆艳抹,也盖不住那满身的沧桑疲惫。
她凝眸看着叶繁星,这个她也曾真心疼爱过的孩子,却还是无语凝噎,半晌才冷声道:“你不必谢我,是叶婉与我有旧罢了,如今她的遗愿便是你能尽快成婚,她快不行了,你早做准备吧。”
虽说她厌恶叶婉,可那女人死前,估计也就这么点希望了,她一样是母亲,心里都明白。
叶繁星闻言双手一紧,头赶紧低下:“多谢婶婶关心,繁星知道。”
邹若言再不看他一眼,等大夫施完针,一时困倦不已。
今日已是晚了,可邹若言不愿留在叶家,周玄清只能着人护送她去了陈府,国公府看来也不算安全,不如去周玄宁那,照顾的也能精细,还有阿蕴逗她开心。
等一切安排好,周玄清便想回来找阿年说说话,却见叶繁星和阿年站在小池边说话。
“阿年,我知道我对不住你,这次,真的就拜托你了。”叶繁星很是郑重,双手作揖,朝阿年鞠躬。
阿年连忙扶住他:“叶大哥,别这样。”
叶繁星苦笑不已,一边摇头一边道:“阿年,是我配不上你,如今还要你这般仓促嫁进叶家……”
第59章 抬头的第二十九天
阿年拉着叶繁星的手, 尽力安慰,嗓音柔和:“叶大哥, 当时若不是你肯帮我,我不知会如何慌乱,你我本就有婚约,不过是提前一些罢了。”
她知道叶繁星为难,如今周玄清那边情况不明,左右是要经历的,提前一些也没什么。
叶繁星正想回话, 却听到暗处一道踩断枯枝的声音,转头看去,却并未见到有什么。
和阿年又商量了一些细节,阿年便也下去休息了, 今夜都太晚了, 反正阿年常来, 住一晚也不打紧。
他打算再去看看叶婉, 叶婉如今的状况,怕是真的撑不了多久, 今日幸好国公夫人来了,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方才大夫走的时候还说,莫要再受刺激, 或许能撑上半月一月之久的。
刚刚转身, 就见周玄清面色阴鸷的从暗处走了出来, 两人怔怔的看了好一会。
“你,都听到了?”
叶繁星刚想解释,就被周玄清打断了, 冷淡的面色配着惨白的月,倒像是要上来打人的样子。
“你要娶阿年?”一字一句,像是挤出牙缝般。
“是,”叶繁星见他这般气恼,忽然断了想解释的心,“阿年是个好姑娘,你也看到了,她当家做主母,并无什么问题,值得我八抬大轿娶回来。”
周玄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吁了一口浊气,夏日夜间,呼进去的空气依旧有些燥热,顺着喉管向下,入了肺腑,叫人燥热难耐,拳头发痒:“若是我不许呢?”
“你不许?”叶繁星眼眸微眯,竟然勾了勾唇:“怎么?你还想打我?”
周玄清身侧的拳头松了又松,又缓缓吐了口气,抬头望向天上明月,以期能冷静一下:“不,这个时候打你,岂不是叫阿年为难?我只是想给她遮挡风雨,并不想给她带来风风雨雨。”
这句话,像是说给叶繁星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周玄清说完,一字一句的,反倒觉得灵台清明,心口一片坦荡,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
他不愿意重蹈上一辈覆辙,要顾虑的实在颇多,他不比叶繁星一介白身,只能徐徐图之,阿年如今已是和叶繁星定亲,不管是不是被利用,他都不允许阿年进叶家的门。
至于其他的风雨,他都愿一力承担,赌上余生所有的岁月,期盼阿年回来伴着他。
这个时候若是和叶繁星打架,肯定能激起不少议论,叶家下人定是守不住口,若是真叫有心人知道,他在昭文馆虽不会被波及,可阿年的名节定会受损。
昔日旧主与今日情郎斗殴,情敌还是异父异母的兄弟?这些消息他可不想再从国公府传出去,国公府的八卦轶事,实在是太多了。
阿年如今对叶繁星印象颇好,周玄清不想叫叶繁星再被阿年可怜,获得更多怜爱。
叶繁星看着周玄清面色变幻不定,拳头终于是松开了,他不禁嗤笑了一声:“呵,情爱真可笑,想想你从前那个样子,好像恍若隔世一般。”
从前的周玄清,如高山冰雪,冷淡疏离,仰望不可及,其实现在再看,也不过是少年老成,装的像模像样的一个毛头小伙子罢了。
又上上下下的打量周玄清一番,微微摇头,“看来阿年看的那些话本子说的不错,你真正爱的,自己便会找各种理由去爱;不爱的,任你想尽了千头万绪,也不会施舍一个眼神。”
许是想到了伤心事,眼中微涩,喉头发堵,叶繁星不再理会周玄清,自顾自的进去了。
周玄清立在那看了许久,夜色苍茫,更深露重,远山雾罩处,隐隐露出一线鱼肚白。
他就是这种,容易钻牛角尖,可只要想通了,整个人就会镇定下来,抬步间,冷定如神。
不久便要上值了,周玄清懒得再休息,从叶家打马径直回了长宁院。
“世子?您怎么才回来?”云央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给周玄清收拾。
周玄清见她神志不清的样子,拍开她的手:“行了,去把德喜叫起来。”
自己换了身衣裳,又稍微洗漱了一番,这时,德喜和云央两人也彻底收拾好了。
德喜望着世子满脸端肃,心内有些揣揣:“世子,是出了什么事儿?”
周玄清想了想,叫德喜和云央凑耳过来,吩咐了一通,便准备去寿安院。
谁料这时莺歌来了,她面色有些凝重,略略屈膝:“世子,老夫人说,她这一生并不是无辜的,行差踏错的事儿也颇多,所以今日的事儿,咱们缓着点,不要闹出人命。”
周玄清沉思了一瞬便点头,此时寿安院里一片宁静,因着夫人不在,天色还尚早,小丫头们都未起。
守门的婆子正头一点一点的,见世子过来了,连忙上前行礼:“世子,夫人出去还未归来,您不必这么早来请安的。”
周玄清背着手立在门前,神色淡淡,眼里没什么波动,瞧的婆子有些惶恐,周玄清须臾收回目光,嗓音轻描淡写:“将所有人都唤起来,另外,你将后院里的姨娘都叫过来。”
婆子正小鸡啄米般的点头,却见世子眸色一沉,语似坚冰一般:“一个,都不许少,可听明白了?”
婆子浑身一抖,直觉有些不好,瞌睡也瞬间不见了,一溜烟的绕到后罩房唤人,一时寿安院热闹了起来,叫起床的、洗漱的、磕头的、撞到的,乱七八糟。
最后还是里头的徐嬷嬷醒了,出来怒吼一声:“一个个都做什么呢?平日教你们的都忘干净了?糊涂东西。”
又见周玄清立在院子里头,连忙走了过来:“世子?您不是带着夫人去了叶家么?您回来了?夫人呢?莫不是,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