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珍珠虽然年轻,却并不如何张扬跳脱,她收敛起心神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典雅内敛。
周萱娘如此夸她,倒是让姚珍珠不太好意思。
“姑姑谬赞。”
周萱娘一直端着笑,似乎并不觉得被太子妃娘娘召见有何不妥,她的态度安抚了姚珍珠,让她心里的紧张减轻几分。
周萱娘道:“汤圆年纪小,还得历练几年才行,今日便让如雪跟听澜一起伺候你去东宫,如雪去过,知道如何应对。”
姚珍珠便道:“是,有劳如雪了。”
如雪同她相熟,也曾伺候过她,让姚珍珠心里更是放松。
如雪便道:“小主放心,奴婢一定好好陪在您身边,你不用怕。”
如此安排完,暖轿便到了。
姚珍珠披上大氅,直接出了毓庆宫。
从毓庆宫到东宫,几乎要穿过大半长信宫。
东宫位于景阳宫以东,独立于后宫之外,却并未出长信宫,依旧属于宫中宫殿。
而毓庆宫则在寿康宫以西,一东一西,位于长信两侧。
长信宫立宫之初,便设立东宫,专供太子居住。毓庆宫则是到了李宿被立为太孙时才额外设立。
因此,毓庆宫崭新整洁,比之宫中的大凡宫室都要亮堂。
李宿之所以被立为太孙,其中也有不少缘由,不过此事宫中并未明言,坊间只是猜测。
姚珍珠这一路上胡思乱想,暖轿在长信宫中七拐八拐,都要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东宫之外。
自从太子在洪恩元年立储,搬进东宫已有三十载,这三十载中东宫即便有修整补漏,却没有整体大修过。
姚珍珠从暖轿下来时,就发现东宫正殿上的琉璃瓦都有些褪色了。
跟朝气蓬勃的毓庆宫相比,这里一切都是陈旧的。
姚珍珠刚一下轿,便有个二十几许的大宫女出来相迎:“姚良媛,一路辛苦,这边请。”
姚珍珠被听澜搀扶,跟着这位大宫女进了东宫。
东宫比毓庆宫要大,里外三进宫闱,左右各两处跨院,后还有东宫花园,整体颇为宽敞。
当然,这是对于后宫人数稀少的李宿来说,太子已将近不惑之年,后宫充盈,这个对于太孙宽敞的东宫,对于太子殿下来说实在太过拥挤了。
但挤也只是那些良娣诏训等,对于太子妃来说,整个后殿都是她的住处,倒是不显得如何拥挤。
那宫女很沉默,一路无话,姚珍珠便也不四处张望,只跟在她身后往后殿行去。
待跨过月亮门,姚珍珠便看到庭院里种了一棵模样并不那么漂亮的枣树。
坊间都管枣树叫拐枣,因为枣树的树干扭曲弯绕,并没有利落挺拔的形状。
宫里嫌少种植这样的树木,这还是姚珍珠头一回在宫里见到。
那大宫女仿佛已经习惯了外人的好奇,便道:“娘娘有个小名叫枣娘,殿下知道了,特地叫人种了这树,说可以温养娘娘气运。”
姚珍珠便感叹:“殿下对娘娘如此爱重,实在令人羡慕。”
大宫女恰到好处露出一个笑容,没再多言。
即便此刻没有隆冬时寒冷,但宫中还是显得有些阴凉,姚珍珠穿着大氅等候在后殿正门外,垂眸不往里面多瞧。
那宫女匆匆而入,又匆匆而出:“姚良媛,娘娘有请。”
姚珍珠点头,迈步进了后殿。
宫女没有请她在明堂上坐下,而是领着她去了里面的雅室。
越往里走,越能感受到后殿的温香暖融。
姚珍珠低着头,小碎步往里走,稳重又端方。
待进了雅室,宫人禀报一声,姚珍珠便冲着罗汉床上的人影福了福:“臣妾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一道柔和的嗓音响起:“好孩子,过来坐下说话。”
姚珍珠这才走上前来,坐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
她依旧低着头,只能看到身侧太子妃脚上那一双描金祥云鞋。
太子妃姓陈,娘家便是盛京陈氏,陈氏武将出身,早年只是太子身边的侍卫统领,而陈氏也只是太子后宫中不太起眼的良媛。
后来陈统领几番立功,一路高升至御林军参将,而陈氏诞育皇孙有功,便被立为侧妃。
此时,先太子妃还健在。
后来的故事宫里人人都知,先太子妃娘娘身体羸弱,于太孙八岁上便撒手人寰。次年,太子以东宫不能无主为由,选立陈侧妃为太子妃,三皇孙李端便直接成为嫡子。
自此,这位陈娘娘被太子宠爱十年之久,至今隆宠不衰。
宫里人人都说,太子因为宠爱她,爱屋及乌,更爱三皇孙李端,且为他多方筹谋,让他年仅十七便被封为安郡王,出宫开府,迎娶太原兰氏嫡女为妃。
不过,宫中毕竟还有那么多主位娘娘,这长信宫的女主人,暂且还不是太子妃陈氏,因此,除了各种年节庆典,陈氏鲜少出东宫,宫中即便说她,也都是跟太子和两位皇孙有关,其余的时从来无人说起。
姚珍珠回忆着路上如雪对她说的细节,安静端坐在绣墩上,等着太子妃垂训。
似乎是觉得姚珍珠太安静,太子妃便笑着说:“好孩子,抬起头来我瞧瞧。”
姚珍珠这才抬起头,微微扬了扬下巴,眼眸却没有勾起。
但凭借余光,她也大概看清了太子妃的面容。
太子妃陈氏长了一极为淡雅的柔弱眉目。
她皮肤很白,白得似乎没有见过天光,眼眸浅淡,并非炯炯有神的样貌。
却让人瞧了不那么紧张。
“倒是个伶俐人,”太子妃道,“宿儿如此喜欢你,藏着掖着不带出来见人,还要立你为侧妃,可见对你的心意。”
侧妃?
姚珍珠心下一跳,此事李宿并未多言,只说太子不许他加封自己,难道他同太子要的竟是侧妃位?
如此一想,姚珍珠心中立即要乱。
姚珍珠浅浅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乱。
乱了,不就如了东宫的意了?
她想起当日在小厨房里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想起自己肺腑绞痛吐血而亡,想起那人那事,一瞬便冷静下来。
“臣妾蒲柳之姿,哪里能堪此重任,娘娘谬赞,臣妾惶恐。”
姚珍珠红了脸,佯装紧张羞怯地说。
太子妃低下头,用那双浅淡的眼眸盯住姚珍珠。
“好孩子,你倒是懂事,我还挺喜欢你的。”
姚珍珠的脸更红了。
她连忙起身,对太子妃福了福:“谢娘娘垂怜。”
太子妃轻笑出声,对姚珍珠摆摆手:“快坐,哪里那么多规矩,我这个人啊,最不喜欢规矩了。”
待姚珍珠坐下,她才对宫人招手:“听闻你之前陪着宿儿历险,很是受了惊吓,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很是惦念。”
“我给宿儿准备了些补药,你且带回去伺候他用了,也好让我安慰。”
姚珍珠道:“谢娘娘赏赐,臣妾一定好好伺候太孙殿下。”
太子妃从篮子里捏起一枚红枣,慢条斯理吃着。
“你如今已是良媛,想当年,我也是太子身边的良媛呢,咱们倒是很有缘分。”
姚珍珠低着头,安静聆听太子妃的话。
果然,下一句她就切入重点。
“早些年,人人都嘲笑我出身卑微,不过是个军户女,现如今,当时嘲笑我的人啊,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谁说咱们这样的人,不能做殿下们身边的知心人呢?又有谁说咱们不能当正宫娘娘?”
“姚良媛,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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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珍珠跟李宿一般年纪,都是今年即将满二十。
她比李宿还要小上几个月,在宫中的所有嫔妃中,她年纪是最小的。
或许,正是因为天然的身份年龄差距,让这些娘娘们认为她是个相当好拿捏的人。
姚珍珠听着太子妃的话,一字一句,把它们都记在心中。
这些话不仅仅是说给她,也是说给李宿的。
“娘娘说的是,只是臣妾人微言轻,不敢肖想高攀,只希望能陪伴在殿下身边,不被殿下厌弃才好。”
太子妃的语气特别温和,一句一句引导着姚珍珠:“宿儿喜欢你,就是你的机会,也是你最大的倚仗。你若是对宿儿动了真心,对他尽心尽力,又有什么不敢想的呢?”
“而且你年轻,许多事都不知,”太子妃的语气越发温和,可脸上的笑意却略收了收,“皇家人都是情种,若是喜欢谁,就会放进心里喜欢,无论如何都不会更改。”
“你放心便是了。”
这话说得姚珍珠毛骨悚然。
姚珍珠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在一起,什么情种,什么不会改变,说的是皇帝陛下还是太子殿下?
皇帝陛下暂且不提,若真如同她所言,太子喜欢的到底是谁呢?
她毕竟是继妃。
姚珍珠目光微闪,低声道:“娘娘,臣妾……臣妾怕,臣妾不知要如何做。”
她又不是真傻子,太子妃如此循序善诱还听不懂,那就太虚伪了。
她既要听懂,又要装得胆小不知所措,才是太子妃最喜欢的。
果然,她一说害怕,太子妃娘娘便弯下腰,亲自握住她的手。
姚珍珠的手很凉,很软,却并不细腻。
她的出身,宫里上下都知道,太子妃只可能比旁人知道的更详细。
苦出身,难道就不能有好命格?
太子妃看着羞怯的小姑娘,心里却想起早年的自己。
“当年她们都看不起我,说我是军户女,说我不配伺候太子,可那又怎么样?”
太子妃的语气逐渐冷淡下来。
姚珍珠垂着眼眸,修长的脖颈如同脆弱的幼崽,看起来柔弱无依。
太子妃道:“但现在主位东宫的人,却是我,百年之后能陪伴在殿下身边的,也是我。”
“珍珠,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努力,”太子妃谆谆善诱,“你只有走出那一步,一点点走进他心里,成为他身边最重要的女人,他才会离不开你。”
“而你,就可以获得你想拥有的一切。”
姚珍珠的手被她紧紧握着,却忍不住发抖。
太子妃感受着手中的颤抖,弯下腰来,轻声在姚珍珠耳边说:“他走得高,你就能高高在上,你且想一想。”
太子妃的话语仿佛魔音,直达姚珍珠心底。
恍惚之间,她意识到,宫里的每个人,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太子妃紧紧盯着她,似乎非要等到她一句承诺才罢休。
“珍珠,你得为自己活。”
姚珍珠低着头,死死咬着下唇,好似胆怯紧张,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太子妃突然放开了姚珍珠的手。
她伸出手,在姚珍珠肩膀轻轻一拍:“好了,我也就同你说些体己话,瞧你这丫头,怎么吓成这样。”
姚珍珠浑身一个激灵。
片刻之后,她哆哆嗦嗦起身,声音跟蚊子似的:“臣妾谨遵太子妃娘娘教诲。”
太子妃勾起唇角,满意地笑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本宫知道你会明白本宫的心意,好了,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姚珍珠福了福,转身还踉跄一步,待往前走时,腰背却依旧挺直端正。
太子妃看着她细瘦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收起脸上的笑容,淡淡道:“茶冷了。”
她身边的姑姑池梦桃躬身上前,端走茶杯给身后的大宫女,摆手让她退出去。
待大宫女退下,池梦桃便屈膝坐在脚踏上取了玉锤给她锤膝。
“娘娘莫急,那姚良媛瞧着不傻,应当明白娘娘的意思。”
太子妃没说话。
池梦桃脸上堆笑,语气温和:“殿下知道娘娘对他的心,这么多年,娘娘一心为殿下操持,无论成与不成,殿下都不会怪罪娘娘。”
听到这句话,太子妃才叹了口气。
“那孩子就是胆子太小了,当年我也不曾如此胆怯过,”太子妃道,“希望她能懂事些,也能有些自己的打算。”
池梦桃道:“会的,娘娘差事办完,就不要多想,您身子不好,还是少费些精神。”
池梦桃说完,收起玉锤,起身除了雅室。
不多时,她端回来一碗安神汤。
“娘娘且再吃一碗汤,待用过午膳,就能好好睡一会儿。”
太子妃低头看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
这药吃了好多年,她依旧睡不好,但若不吃,就连睡都睡不成了。
太子妃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吃下那碗苦涩的药。
池梦桃唇角笑容不变,立即端来蜜饯:“娘娘吃一颗,立即就不苦了。”
太子妃一颗蜜饯含在嘴里,却没尝出什么甜味,依旧只有满嘴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