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时候回来?”
姚珍珠笑眯眯上前,冲她摆手:“姐姐莫急,没什么要紧的事。”
她边说边打开自己的炕柜,从里面取出包袱。
宫女一年有四身新衣,春夏各一,冬日的袄子有两身,但因料子都很粗糙,多洗几次就要打补丁。这种衣裳只能穿在里面,不能穿出来碍贵人们的眼,一年下来倒也存不下什么。
姚珍珠包袱里只一身新发的冬装,剩下的便是师父早年给她备下的体己。
不多不少,倒是很好收拾。
王婉清一看她收拾包袱,立即急了:“我怎么能不急,你这是要去哪里?”
姚珍珠手脚麻利,迅速收拾好包袱,转身坐到王婉清身边。
她轻轻握住王婉清的手,低声道:“姐姐,温公公给我安排了差事,让我去毓庆宫伺候,我这就得走了。”
王婉清脸色骤变。
她张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姚珍珠一把按住了手。
姚珍珠的笑容很淡,眼眸中却没有什么委屈神色,她仿佛只是在轻描淡写陈述一件事。
“太孙殿下天潢贵胄,丰神俊秀,又年少端方,能伺候太孙殿下是我的福气,自然要多谢温公公提拔。”
王婉清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温加官是什么德行,他对赵大人是什么态度,她们心里都有数。
再说,姚珍珠从未想过要留在宫中。
若真去了毓庆宫,恐怕后半辈子就要耗在这深宫之中,再不能同家人团聚。
想到这里,王婉清把心一横,在她耳边低语:“我有个同乡是掌事姑姑,在德妃娘娘宫里当差,要不我……”
姚珍珠一下便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姐姐,”姚珍珠握紧她的手,“我觉得挺好的,真的,你不用为了我去求人,再说求了也不一定有用。”
姚珍珠说到这里,倒是眯着眼睛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温暖,让人心中也跟着轻快起来,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
王婉清看着她那双璀璨夺目的乌黑眸子,觉得自己仿若看到了深夜中漫天的星光。
恍惚之间,她听到姚珍珠轻快的声音响起:“姐姐,你信我,无论在哪里,我都能好好的,不会叫人欺负了去。”
王婉清奇异地松了口气。
“珍珠,听闻太孙殿下……”王婉清没把话说出口,只道,“你一定要小心些,躲他远一点,说不得熬到二十四,还能再出宫。”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姚珍珠点点头,凑上去抱了抱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姐姐,等我以后飞黄腾达,带你吃香喝辣!”
王婉清刚刚心情郁结,却被她三言两语逗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
“莫要胡言乱语。”
姚珍珠又安慰王婉清两句,同她约定若是有空回来瞧她,便背起小包袱站到门前。
她把手放在房门上,回头望向熟悉的倒座房。
这个窄小的倒座房没什么值钱的家具,除了窄窄的暖炕,便是一张破旧的木桌和炕上一排炕柜,其余再无什么装饰。
可这里一景一物,却让她颇为珍惜。
姚珍珠看向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王婉清,深吸口气,冲她挥挥手:“姐姐,我走啦。”
说着,她不等王婉清回答,直接推开了房门。
凛冽的冬日寒风又至。
姚珍珠脚步坚定,直接踏入寒风之中,在她身后,略有些斑驳门扉吱呀一声重重合上。
她背紧包袱,转身往景春院行去。
景春院位于北三所,处于景阳宫与菩提观之间,从东三所过去,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待到了景春院前,姚珍珠立在门外探头瞧了一眼,发现院中立了几个年轻的宫女,这才轻手轻脚跟了进去。
待在人群之中站定,姚珍珠才发现院中已经来了八人,她是第九个。
这一群等候的小宫人,大多都穿着浅桃色的宫装,年纪不足双十,大约都是三等或二等宫人。
瞧她们头上的插戴,大抵都有些门路,但一个个神情都不是很开怀,年纪小一些的都有些愁苦。
这么一群小宫女,只姚珍珠的宫装颜色不同。
加之她那张桃花面实在惹眼,一群小宫人便不由自主往她脸上瞧过来。
姚珍珠察觉到目光,冲她们浅浅一笑。
她的笑容特别温暖,灿烂阳光下,她的笑容比春日的牡丹花还要耀眼夺目。
小宫人们脸上一红,下意识回过头来,不敢再去看她。
景春院说起来只是庭院,但整体布局比边上的景阳宫还要繁复。
景春院前后有三进院落,除了正房偏房和倒座房,还有两排通铺房。
刚入宫的宫妃以及要选去伺候天潢贵胄的司寝宫人都要先在此处教导些许日子,待她们晓事之后,才能去往各宫。
姚珍珠也以为她们这些人要在景春院住上十天半月,却不料她刚站定没多久,一个四十几许的教导嬷嬷便从正房里出来。
她面容极为冷淡,眉目横斜,看起来异常凌厉。
她眉峰一挑,目光在在场众人面上扫过,冷声道:“怎么还差了一个?”
姚珍珠心里立即明白,这次要选给太孙殿下的司寝宫人足有十位。
那嬷嬷话音落下,景春院外立即响起另一道嗓音:“顾姐姐,来迟了还请见谅。”
姚珍珠没有回头,只听她道:“宜妃娘娘担忧小宫人伺候不好太孙殿下,临了多嘱咐了几句。”
来者顿了顿,声音也淡了下来:“顾姐姐不会介意的,对吗?”
在姚珍珠的余光里,冷面的顾嬷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声音更冷了些:“宜妃娘娘要训诫宫人,咱们做奴婢的自是要听从,孙妹妹快领了人进来,一会儿毓庆宫的人就要到了。”
只听脚步声轻响,一个修长的身影停在了姚珍珠身侧。
她轻微扭头看去,只见身边宫人穿着同她一样的藕荷色袄子,但她那身袄裙的料子却是细锦的,穿在身上显得苗条纤细,一看便是贵人宫中出来的宫女。
来者没有回应姚珍珠的好奇目光,只淡定站在那里,白皙的面容在光影下发着光,一下子压过了之前的那些小宫女们。
姚珍珠心想:宜妃娘娘出手,就是稳妥。
那孙姑姑把人送来,同顾嬷嬷说了几句话,转身便离开了景春院。
顾嬷嬷立在正房之前,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瞧着院中的宫女们。
她的目光在每个人面上扫过,不多停留半分,也不过分探视,她只是道:“如今已是年关,再过几日便要新岁,宫中事情繁杂,便也没有多余空闲教导你们,因此……”
她拖了拖尾音:“因此,待你们去了毓庆宫,只要尽心尽力伺候太孙殿下便是。”
宫人们双手搭在身前,微微屈膝:“是。”
虽然还未曾教导,但是宫规却都很漂亮,顾嬷嬷脸色略微好了一些,又道:“若能留在毓庆宫,便是你们的福气,以后你们便是毓庆宫的人,忠心二字不用老身多言。”
宫人又齐声称诺,瞧着都很乖顺。
大抵是因为不能留在景春院教导,顾嬷嬷的训话格外详细,一连说了一刻,才略停下。
不是因为说完了,而是因为毓庆宫的人到了。
毓庆宫来者是个二十几许的黄门。
他很年轻,面白无须,略有些胖,瞧着很是和气。
他一进来,顾嬷嬷立即迎上前去:“贝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
贝公公笑眯眯背着手,他溜达着来到正房前,站在台阶上往下看。
院中的小宫人立即站得更直,似乎一点错处都不敢有。
他看了一眼,似乎很满意:“说来说去,这还是毓庆宫的事,哪里好叫顾嬷嬷格外操心。”
顾嬷嬷顿了顿,道:“哪里的话,能替太孙殿下办事,是老身的荣幸,公公,您看这些丫头可还成?”
贝公公眯着眼睛笑:“很好,很好,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
他长了一张老好人的脸,但办事却异常麻利,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人一到就让顾嬷嬷领着宫人走。
顾嬷嬷大抵也听说过这贝公公的性子,便对着宫人们道:“这位便是太孙殿下身边的掌事正监贝公公。”
宫人们行过礼,顾嬷嬷就领着她们跟在了贝公公身后,一路往西边行去。
从长信宫东侧往最西边的毓庆宫行去,一路要走至少半个多时辰。
贝公公别看有些富态,可走起路来异常麻利,姚珍珠自忖身体康健,就这么走了两刻也收不住了。
好不容易拐入北三长巷,姚珍珠微微眯起眼睛,缓缓停下了脚步。
跟在最后的顾嬷嬷厉声道:“你做什么,还不快走!”
听到她的声音,走在最前方的贝公公也跟着停了下来,目光穿过众人看向姚珍珠。
姚珍珠一点都不慌乱。
她从袖子里掏了掏,片刻之后,掏出一个圆滚滚的油纸包。
她一层层掀开油纸,一摞好似刚出炉没多久的芝麻桃酥呈现在众人眼前。
姚珍珠笑完了眼睛,声音很是清澈:“贝公公,顾嬷嬷,这会儿已到了午时,不如咱们先垫补垫补?”
焦黄的桃酥散发着馥郁的香气,随着风儿钻入每个人的鼻尖。
姚珍珠清晰看到,在场所有人都咽了一下唾沫。
她手捧桃酥往前走了两步,直接停在了贝公公面前:“公公,这桃酥是奴婢早晨亲手做的,公公尝尝味道可好?”
第3章 却兀自冲他笑了起来。
宫人们早膳用的早。
天不亮时大约就用完了,挨到正午时分早就饥肠辘辘,便是贝公公,此刻也是腹中空空。
寒冷冬日里,他先从毓庆宫奔波至景春院,又领着这一群宫人回毓庆宫,一来一回一个半时辰,实在够他走的。
香喷喷的桃酥送在眼前,油香和酥饼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加上芝麻点缀其间,让人口中生津,腹中更是饥饿难耐。
不过,贝公公还是挑眉看了姚珍珠一眼。
姚珍珠冲她羞涩一笑:“奴婢原在御膳房当差,这一包桃酥是温公公点头应允奴婢带的,说便是离开了御膳房,也好有个念想。”
一包桃酥而已,贝公公倒是不至于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一阵风又来,桃酥的香味直直钻入鼻尖,贝公公这一次没犹豫,直接道:“那就休息片刻吧。”
姚珍珠利落应一声:“是!”
她取了一整块呈给贝公公,又颠颠来到顾嬷嬷面前,也给她送了一块,然后才把剩下的桃酥掰成两半,给在场的小宫人们一人分了一半。
等这一切都忙完,姚珍珠便规规矩矩候在顾嬷嬷身边,老老实实吃最后剩下的半块桃酥。
贝公公一口咬下半块桃酥,被油脂包裹的面粉从口中炸开,喷涌出香嫩酥软的鸡蛋香味。
姚珍珠做的桃酥并不是很甜,但核桃碎的香味却很浓郁,加上上面撒的那一层白芝麻,整体的香味更是馥郁。
贝公公不是没吃过好东西,他是太孙殿下身边的掌事监正,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
但这小宫女做的桃酥,确实是他近来吃过香味最浓的,比之毓庆宫小厨房里专管白案的潮州御厨都要厉害。
贝公公不自觉地一整个桃酥就吃完了。
他强忍着吮吸手指的冲动,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回身看去,发现身后跟着的小宫女们脸色都红润许多。
大抵是肚子里有了食,又休息了片刻功夫,她们的气色比刚才要好得多。
贝公公同顾嬷嬷对望一眼,轻哼一声:“走吧,早到早歇。”
于是,一行人继续往毓庆宫行去。
因着从长信宫之东往西行去,宫人们不能穿行乾元宫前的隆庆巷、坤和宫前的如意巷以及坤宁宫前的长寿巷,因此他们要绕一大圈从西三长巷穿过,最终来到毓庆宫时,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毓庆宫位于慈宁宫西侧,略靠近慈宁花园和文渊阁,是特地为太孙李宿设立的宫殿。
因其单独修建,位置偏僻,倒是比长信宫的后宫要宽敞许多,远远看去,甚至比太子所住东宫还要宽敞。
贝公公领着众人在宫门之外候音,等到里面出来个黄门来迎,才领着众人继续往里走。
待来到毓庆宫大殿之前,贝公公低声道:“一会儿进去,咱家说什么,你们做什么,听清楚了吗?”
宫人们不敢做声,只一起福了福,当是诺字。
太孙在这宫里,名声从来没好过。
刚刚因桃酥缓上来几分颜色的小宫人们,此刻又都是脸色煞白,瞧着大气都不敢出。
毓庆宫里实在太安静了。
便是有这么多黄门侍卫守着,宫中也无任何声音,仿佛没有多余的人。
贝公公的目光再度看向众人,把每个人的面容都看进心里,然后才低声吩咐那黄门几句,领着众人先进了毓庆宫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