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陈子微心里早有了预见:恐怕只能等孙辈儿的小娃子果真立住了,才能带回京给他们看了。
但总有世事难料一说。
这年腊月,荣国府老太君欠安,太医言说不好,于是孙男娣女从四面八方皆往京城赶来。
连方去辽东三月的林如海,也同孩子们一道回京。
谢鲸、杜仲、宋辰有公务在身,不敢擅离,但云安姊妹三人也不能放心将孩子们留下给他们照管,只好将孩子们全都带上了,方过了周岁的麟哥儿也不例外。供奉的大夫随行,药材带齐,一路皆有房舍庄园接侍,被抛下的三个男人也只悬心,这时倒真把唯一的长辈林如海当做定海针了,林如海足被三个‘女婿’托请了半日才脱身,不必细说。
此一节,正是白雪铺路,缓归故乡。
第82章 正文完结
自当日一别, 与京中姊妹们已是经年未见。
尤其云安、迎春更甚,这数年间只黛玉出阁时匆匆回来过一次,只那次也尽忙碌了,并未能到各处好生拜会说话。于是离京越近, 三姊妹一时归心似箭, 一时又近乡情怯,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通不如小孩子们那样只觉新奇好顽的了。
京中宅院有下人守门打扫,况且还有陈子微、王子腾夫妇时不时的关照, 早在主人回京之前, 俱已收拾布置妥当。这日一抵都中, 不消一个时辰,就安顿舒服了。幸喜路上安排照顾的仔细, 孩子们都健健康康,精神头足得很。到家后,连最小的麟哥儿也倒腾着藕节似的小短腿儿跟着哥哥姐姐们一齐各处探险玩耍去了。
“两位乳母回大奶奶,她们自觉没有不舒服,亦不曾呕吐腹痛,请问奶奶什么章程, 是否仍叫她两个照常喂哥儿奶吃?”三姊妹正打点送贾母等各处的针线礼物, 梳了妇人头的司棋来回禀说。
这大奶奶说的是黛玉。
黛玉想了想, 命:“这三五日倒不必, 叫她们好生歇一歇罢。”
云安也道:“仍旧给哥儿姐儿们吃咱们带来的奶糕子,尤其麟哥儿, 粥米鸡蛋都先用咱们带来的,只先将水换了这里的水。麟哥儿的乳娘的吃食汤水倒无需这样,一应都换成本地, 若都无不适应,过几日再叫她们喂哥儿。”
迎春笑道:“水还有两瓮呢,是去年窖的雪水,依我说,倒先将这水和了井里的水给咱们用上,一二日吃完了再全用井水。”
“这样好!”云安和黛玉都笑,“方才吃茶的时候,我还觉滋味不对呢,现在想一想,是水不好。”
三人正有商有量的摆弄事务,只见有人拿着个帖儿进来禀报:“琏二奶奶来了。”
姊妹妯娌忙起身迎接:“快请进来。”
不一时凤姐扶着顺儿的手进来,此时相聚,自不必说悲喜交加,不能诉尽。
哭一回笑一回,好容易才各自入座。
熙凤仍旧光彩照人、八面玲珑的模样儿,见这屋子地上摆了好些箱子东西,知道她来的太快,人家正料理家务呢。只不过直接请她到这里来了,说明几个妹妹并不把自己当做外人,心里不免熨帖,因笑问:“你们方才说什么,我进来时听司棋那丫头叫把什么水倒进吃的水缸里?”
迎春等就把方才的话告诉她。
凤姐儿笑道:“你们也忒小心了。这水这吃食难道还有不同的?”
云安笑道:“所谓‘水土不服’,小孩子脾胃弱,又是头一次远行千里。宁可小心些,也不能一下子给换了,免得闹肚子。”
凤姐此时赶着叫把孩子们请过来,她要见一见。
方才她们说话时,荷月就已先一步出去寻孩子们了。
凤姐这里一连声的说着,那门帘儿就一动,四个孩子手牵着手进来,最小的两个在当间儿,昭哥儿和沁姐儿大些,在两边护着领着两个小兄弟。
“舅母金安。”小豆丁们有模有样的行礼。
喜得凤姐了不得,一手拉着笑眼弯弯的沁姐儿,一手拉着虎头虎脑的麟哥儿,问几岁了云云,揽过这两个还不足,又松手去拉小青松似的昭哥儿澈哥儿两兄弟,嘘寒问暖,那么一张巧嘴儿险些都忙不过来。顺儿等早已将四份表礼打点了上来,金锞玉坠,新书布料都有。
小家伙们谢过,连麟哥儿也学着哥哥姐姐们团起带着肉窝窝的小胖手,奶声奶气的道谢。只是方说完了,这小肉团儿就躲开凤姐要抱他的手,扭身抱住昭哥儿,扭股糖似的拱着撒娇:“出去……顽!”
“只能再玩两刻钟。”黛玉指指百宝阁里的西洋小座钟:“两刻钟后昭哥儿、沁姐儿去前头找你们外公描红,澈哥儿带着弟弟不许给哥哥姐姐捣乱。”
四个豆丁连连点头,昭哥儿还从怀里摸出个核桃大小的银表与屋里的对一对时间。
迎春、云安两个都含笑任黛玉安排,等黛玉点头了,小家伙们欢呼一声,赶着往外跑。
凤姐就见最小的麟哥儿都没奶子丫头抱,两条小腿儿捣蹬的飞快,竟也能跟的上有意等他的哥姐。
“小心门槛儿!”凤姐叫道,却看到跑到门槛前的麟哥儿两个小胳膊一举,昭哥儿、沁姐儿一边拉一只手,往上一提溜,小团子就荡秋千似的过了门槛,乐得嘎嘎笑。
“方还说你们小心,这哪里小心,分明心也太大了!”凤姐指着放下来的猩猩毡帘子瞪大了眼:“怎么不叫人抱着?难道你们还缺人使,若果然缺人,我打发些来先使唤着?”
“昭哥儿、沁姐儿才多大,怎能经的动麟哥儿?况且麟哥儿才豆点儿个小人,万一摔着了可怎使得!”熙凤十分不赞同:“仔细伤了孩子们!”
云安笑道:“安心罢,他们一贯如此来的,伤不着。澈哥儿今年是觉得自己大了,不然也喜欢让哥哥姐姐们撑着玩。小孩子关节活,我们有告诉他们不许玩过了,一日也不过三五次这样儿,旁的时候都是哥哥姐姐抱着麟哥儿过门槛子的。”
这、这是骨头活的事儿吗?凤姐眉毛挑的老高。
迎春捂着嘴,将云安未尽的话说了:“凤姐姐别担心,他们几个有力气着呢,沁姐儿一个就能把麟哥儿抱得稳稳的,更不必说昭哥儿了。”
凤姐愣了愣,叹道:“想来是肖似妹夫们的缘故了。”
迎春、黛玉见她很羡慕的样子,都忍不住偷笑,拿眼觑云安:哪里是肖父,分明是随了母亲随了姑姑的缘故!迎春可是问过杜仲,知道他小儿时并不如儿女这般天赋异禀,是拜师练武后力气才渐渐超出常人。可云安却并未练过拳脚,她那股子怪力才是天赐的嘞。
云安眨眨眼:别看我,我也随我娘,这些孩子像他们祖母、外婆而已!——这一则云安兄妹俩个认真琢磨过的,两人都有的怪力和好身体必然是托赖母亲一脉的,原也有明证:当日李父坏了身体,可云母依旧能怀上了云氏;下一辈里,李父的另两个儿女,李夫人不能生育,李少爷更是早早病逝,而云氏却育有一双儿女,更不提云氏孕中接连受到一连串磋磨打击,仍可平安诞女,后又硬生生托了好几年……云安自个私底下也曾琢磨过,许是她胎里到底伤了些,是以癸水来后身子骨再次发育的时候力气才回来了,而小家伙们个个先天充足,才会从小就力气大。
三个人的眉眼官司正打着,就听凤姐愁道:“我家桂哥儿,比昭哥儿还大一个月呢,可远不及他的这几个弟弟妹妹康健,这一入冬里,别说带他出门,那是连一点冷风都不敢让他吹着!若哪日冻了片刻,当晚上必然起热,叫我揪心的紧。”
“可请过大夫?怎么说的?”
凤姐摇摇头:“请过不知多少了,太医都只是说桂哥儿身子弱,叫好生着意着,等大了就好了。”
这事情却是黛玉最有话说,她小时候儿也经过这一遭。
黛玉向来有话直说,因道:“凤姐姐不知道缘故!请的那些大夫知道这高门大户里的孩子养的精细,含着捧着都来不及,真话说了也白说,兴许还会得罪了上头几重的长辈,于是便只叫好生看紧了,等长大了就好了。”
“他们倒也并非骗人。这体弱又瞧不出别个病的人,其实正经需要他自己将筋骨活动起来,所谓‘动则不衰,用则不退’、‘气行则血行’,与‘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是一样的,一旦动的多了,这身体就渐渐好了。大夫说长大就好了的话也正从这一项上。孩子长大了可不就不愿意被拘束了么,再者长大些了这底子更厚了一些,两相一加,就应了郎中的话了。”黛玉又道:“只是还有一则,需得遵大夫的话,大夫没说的那些补药补汤少添给孩子喝,不然败坏了胃口,反更无益了。”
此时凤姐正是应了那句“一语惊醒梦中人”的话,她细细思量一番,果然桂哥儿这里无一处不符合的,太医也委婉劝说过不必吃什么补身的汤药。
云安笑道:“凤姐姐不妨好生请教请教大夫,叫孩子们动养身体也有许多讲究,循序渐进、因人而异才是正理儿。”
凤姐忙答应下来,听着外面传来的小孩子们笑声叫声心下羡慕的紧,此时已不仅惊羡人家的哥儿姐儿身子健壮了,还眼馋他们小儿们一处长起来,这日后就是最好的臂膀——桂哥儿只巧姐一个,姐弟俩感情虽也好,可到底少个亲近兄弟。
熙凤想起宝玉贾环两兄弟,不禁微微皱眉,指望那两个的儿子,倒不如好生扶养贾琮,日后这小叔叔也能成桂哥儿的助益。
说了这一会子闲话,黛玉和迎春终于忍不住了,捂着胸口,小心翼翼的问:“老太太终究如何了?我们先前打发的人只回说‘脉息不好’,如何不好法儿?太医怎么诊治?我们原也认得几位名医可荐,前几日好容易请着了,赶忙打发人请过去了,他们可看过了?”
凤姐叹口气,眼眶就红了:“并非是病,只是寿数将至。你们下帖子请来的大夫很好,连太医都不肯开方子只叫用参汤养着,这几位大夫倒一齐商量出一张方子来,老太太喝了,倒比往日精神些了。可几位也说只表面上好些儿了,实际并不能延寿救命……”
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三姊妹大恸,连云安当日亦托庇贾母膝下几年,虽无血脉,却有恩情。
也正因此,一听到信儿,云安没有半点踌躇,一径与迎春、黛玉回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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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云安姊妹三个就往荣国府看望老太太。
贾母分外高兴,挨个摩挲着问家里的事,女婿如何,儿女如何的话。
又两日,嫁回金陵老家的探春也回来了。探春的夫家虽是暴发的,但其丈夫却是个正经翰林出身的文官儿,如今在点了应天府的学差,十分上进能干。探春本就才情能为一个不缺,心怀志向,一心辅助丈夫,把家中上下管理的亭亭妥妥,夫妻两个极相合。
贾母见了她,直夸那周家养人,推探春去谢凤姐:“快去给你凤姐姐磕头,你的事多亏了她操持打听,你才得了这如意郎君!”
腊月二十五日起,连元春都日日来了,已定亲待嫁的惜春也全陪在荣府里了。史湘云亦是自己亲来或打发人来,一日没落下。迎春、黛玉、云安又住进了平明楼,日夜守着,只有孩子们是每日早饭后接来,晚上由林如海带着回家居住。
这日正是除夕,头天晚上下了一宿的鹅毛大雪,次日起来却又大晴起来。
贾母今日精神格外的好,竟说要出屋子赏雪,又命女孩儿们打扮的齐整,她看着高兴。
大家心中都有了些知觉,只得勉强摁下悲意,换了老太太喜欢的鲜亮衣裳,一同陪她赏雪。
小孩子们不知事情,穿的红包儿似的堆起雪人儿来,欢笑童音传出几道门去。
贾母看着这些曾养在自己膝下的好女孩儿们,又看那一个个的小家伙儿,笑道:“你们一个个都很好,我只盼你们这么过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我就放心了。”
每个都拉着手说了话儿,忽然想起什么来,叹道:“只差宝丫头了。”
正此时,赖大媳妇来禀报:“梅大奶奶来看老太太。”
彩绣辉煌却难掩憔悴的凤姐听了,忙道:“快请进来。”
一面又对贾母笑道:“宝丫头如今是娘娘了,她虽不能来,心里却记挂着老太太,这会子打发她妹子来看您了。”
正说着,大家就看到一个抱着一瓶红梅的大红猩毡裹身的女子踏着满地白雪缓缓走来。
“请老祖宗安,我奉姐姐的命将她亲折选的这枝红梅敬送上。”薛宝琴笑道。
“好好好!花儿俊人更好!”贾母连连点头,喜得无可不可。但气色却显见的渐渐灰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