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冰雪聪明,一下就明白二奶奶的用意,这是要将心腹先安排了下场,唯恐老太太哪一日发了话,再遭从前喜儿背叛的覆辙。当下就点头:“先瞒着老太太,等袭人的事情淡了,再透出去。”
熙凤赞赏的点头:“好丫头。”只要不是自己的心腹老人,凭老太太指的谁,若当真不老实,她都不会下不去手对付。
凤姐有了计较,果然就按自己的想头去做。许是心诚则灵,正月里就有了反应。
喜得贾琏跟什么似的,恨不能将凤姐供起来。
但饶是这样欢喜,凤姐的耳报神仍旧悄悄禀告说:琏二爷与晴雯姑舅哥哥吴贵的媳妇多姑娘上手了。那吴贵是个酒鬼,诨名‘多浑虫’,只要给他酒吃,就醉死躺尸不管其他,他媳妇多姑娘最水性浮浪,与许多小厮都是好友,如今连贾琏也做了她肉皮上的‘降臣’。
诸心腹都恐怕凤姐气大惊了胎,谁知凤姐脸上难看一会子就自己好了,道:“由他去罢。”说着就讽刺一笑:贾琏这个爱熟妇人的嗜好倒少了她好些麻烦。
“奶奶。”平儿担心。
凤姐不知劝她还是劝自己,只摩挲着自己的肚子道:“若这个是个男胎,就是我和巧姐的倚靠了,我必好生教他!”
……
无独有偶,远在千里之外的辽东,也正有一件大喜事。
“奶奶有喜了。”
“恭喜大爷!”捋着羊角胡须的老大夫笑盈盈的向宋辰拱拱手。
迎春笑的合不拢嘴,早已进内室去看望云安。
杜仲用力拍拍妹夫的肩膀:“恭喜!”
宋辰先整个愣住了,随即喜悦从眼底里泛上来,接着泛开,最后一向冷肃不苟言笑的宋大指挥使脸上现出个大大的傻笑。
消息很快传到了鹤野城,不止宋家老宅的人知道了,此地“蕊”字号分店的女掌柜晴雯也得了信,这个口齿伶俐,聪慧敢作,才来一个月就压服伙计的美貌掌柜当即就合掌念佛,紧跟着又自己掏钱买下来铺子里最好最柔软的料子,说要给小东家做襁褓衣裳。
第80章 金兰聚首
黛玉是在阳春三月的时候出阁的, 正是桃花满城,诸芳鲜妍之际。
林阁老嫁女,定城侯娶妇, 一个是灵秀独苗, 一个是担纲将郎, 端的是天作之合,三生石上记奇缘。
谢、林两家俱非张扬家风, 可因谢鲸‘明满京城’的缘故,这亲事想低调都不成, 许多人都抱着来沾喜气的打算不请自来——自打这六礼走起来, 谢家就真的没办过喜丧了, 时人都传说林大人的女儿命里带福,与谢鲸是天定的姻缘!于是过门这一日客似云来, 谢爵爷听闻人家将他长子的喜事当做月老庙前的连理树那样膜拜,都盼着来吃一口喜酒喜菜祈求喜运,便在定城侯府外东侧甬路上办起了流水席,凡来道贺的人不拘是谁,都能就菜饭水酒来沾喜气。
云安和迎春都从辽东赶来,连宋辰、杜仲也都报批礼部,将三年一给的二十日定省假告请下来,都作娘家人送小妹出阁。多亏了去岁置下的这条从辽东直到京城的私产线儿,连有孕了的云安都不觉疲累。因那师兄弟两个的定省假是将花在往返路程上时间除外的,于是这一行人也不甚着急, 二十几日才到都中。
谢爵爷虽是宋辰假父, 但陈子微一早就与谢家商量过,他的两个弟子都算在林家子侄一边,况且两个弟子媳妇还恰是林家女孩儿的金兰。谢鲸他爹害怕回家难以跟妻子交代, 本来不肯,可早就挂上了闲职专心与媳妇恩爱生娃的谢爵爷哪里是口若悬河的户部陈侍郎的对手,不过大朝会前的空当,谢爵爷就被陈老油子绕晕了,稀里糊涂答应下来,以至于回去后被谢夫人把腰上的软肉都掐青了。
便是加上陈子微并弟子一家,比起人丁兴旺的谢家,林家还是显得单薄了些。但林黛玉由父亲和两个姐姐亲手送出门去,早已心满意足。
林家一脉相传的泪水丰沛,贺喜送亲的宾客们先时还为这父女亲情而感动,可又赞又劝了足有一盏茶功夫,林阁老的泪流的愈发汹汹,新娘子头覆龙凤红绸虽瞧不见脸上情景,可看那微微耸动的柳肩也能知道盖头下大约亦是泪如雨下罢。
“这可怎么办?亲家奶奶们得想个法子劝一劝呐。”连喜婆也招架不住了,她久经场面,领过的喜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倒有那种新娘子哭得不能自已的事情,连那种新嫁女的母亲哭厥过去的她也能支持的起,却从未遇到过女家父亲哭成这样的,一时也无主意了。况且这位是谁,那是当朝阁老!喜婆心里又着急又纳罕:不是说这位林大人是个清逸端方的仁人君子么?怎的今日这等大事上乱了章法?
可望一眼虽满脸是泪却哭得极好看的林阁老那儒雅清癯的面容,连喜婆这等见多识广的都有些移不开眼睛,到底不忍苛责,这喜婆心道,听闻林大人与亡妻情深,立誓不再续娶,膝下唯有此一女,舍不得亦是情理之中。
又过了有一炷香时间,见堂中那父女两个仍未停住眼泪,连傧相都耐不住了,这再耽搁下去,怕要误了吉时。
王熙凤打头,迎春、云安这些奶奶们扶着陈老县君一齐劝说,幸而林如海心里有数,勉强把眼泪止住了,这才行拜别告诫之礼。黛玉由喜娘扶着,三叩首拜别爹娘,然后该林如海告诫女儿孝顺公婆、敬爱丈夫之语,可林如海哪里舍得再说什么警劝的话,饶是林阁老才高八斗,此时也更咽难言,末末了儿只说:“日后好好儿的,有爹爹在呢!”
这并不合规矩,但大家都体谅林如海慈父心肠,不仅没有窃语说话的,大半的女眷还感动的红了眼睛。
黛玉没有兄弟,连堂兄弟都无一个,于是该叫强壮的喜婆背上花轿,可谢鲸也并如此做,他接到了林家正厅前,要自己背娘子上轿。
黛玉眼睛被泪水淹的朦胧,盖头又遮挡了视线,可饶是如此,她仍能从底下露出那一点空儿里看到穿着大红喜袍的人双膝接地,先给爹爹磕了三个头,才起身将一支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自己袖前。
“吧嗒”一下,一大颗泪珠儿正掉在那人的掌心,手指颤了颤,仍伸着不愿收回去。
黛玉的心尖儿也颤了颤,终于从大红的衣袖中伸出手搭在那只手上。
谢鲸小心翼翼的握住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轻松挥起几十斤重□□的手臂此时都不知如何使力,生怕握疼了她。将黛玉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不用喜娘帮忙,谢鲸一矮身就背起了自己媳妇儿。
等了多少年,又盼了多久,好容易到今日,终于能把心尖上的人儿娶回家了,谢鲸怎能不喜悦?这高兴劲儿烘的谢鲸都飘飘然了,新郎官儿晕乎乎的,背起新娘子后觉得玉儿真轻呐,不自觉的掂一掂——
这举动做出来,屋内屋外所有观礼的宾客“哄”的一下子都笑起来。
倒冲淡了不舍离情。
谢鲸背上林姑娘的眼泪都唬回去了,羞的满脸通红,虽看不见,可亲友们那笑那逗话儿声声入耳,黛玉气不过,扶着肩颈的一只小手攥起拳头轻轻捶了谢鲸一记。
“新娘子有本事!”
“比翼连枝、鸾凤和鸣!”
林家立即更热闹了几分,尤其那有了些春秋的太太奶奶们更放得开,叫好的笑声要把屋盖儿都掀了。
不止黛玉羞到自己都笑了,连目送女儿出门的林如海都笑骂一句:“臭小子!”
谢鲸身上有二等男的爵位,因此来迎新妇的八抬大轿更华丽宽敞,临送入花轿时,谢鲸低声说道:“轿里有暗格。”
谢玉京果然了解小妻子的脾性,一早就料定黛玉必然会哭花小脸儿,那一格一格的小抽屉里不止准备了补妆容的胭脂螺黛,还用瓷盘儿装着热毛巾。黛玉擦了脸,举着靶镜又描了烟眉丹唇,云安和迎春也早料到她收不住泪珠儿,因此为她描画的妆容美而不浓、适而不重:黛玉挑起一点桃红胭脂,轻轻在手心晕开后,小指蘸着在眼尾处轻轻一抹——那镜中的美人儿眉目如水,偏偏眼尾处春色悄绽,如画龙点睛,妩媚压倒桃花,端的是出尘绝艳,不似人间胜景。
……
“二爷,咱们该回去了,老太太还在家里等着呢。”傅秋芳笑道:“去向林姑父告辞罢。”
宝玉自从方才观礼时跨出一步被傅秋芳拉住后,就一直魂游天外,不知想些什么,此时亦呆愣愣的,失魂落魄一般,旁人说什么,他就愣愣的做什么,好似留在此处的只剩下一副躯壳,那神魂不知游荡到哪里去了,或是随谁飘走了。
傅秋芳心里微有些酸涩,又赶忙压下,言笑晏晏、进退得宜。
回到荣国府,见了贾母,回明黛玉出阁的情景,贾母见贾宝玉的样子,不免暗叹一声,忙命人扶他家去歇着,好生照看。
至掌灯时分,宝玉忽然从榻上坐起来,怔怔的看向烛火,嘴里喃喃道:“吉时。”
陪在一旁的傅秋芳心被攥住似的,又酸醋又心疼,脸上再持不住和顺温柔的笑,到底不愿意叫人看见自己为这种事掉眼泪的样子,她忙躲出去。
小厅里,袭人正坐在脚踏上做活,见她出来,忙起身打帘子。
傅秋芳的脚下略一顿:“你去里面他说说话,劝解劝解罢。”说完不等袭人答应,已出去了。
袭人收了针线,穿过一道门,又过一个玻璃机扩,才进了宝玉的卧房。她见宝玉直勾勾盯着烛火,不动不说,那眼眶里却一颗颗的掉下眼泪来。
袭人也不解劝,陪坐在他身边,也无声无息的掉起泪珠儿来。
好半晌,房中忽然响起宝玉的声音:“你为什么哭?”
袭人道:“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了。”
若在往日,宝玉必然会说:“我这样的人,何德何能得你们的眼泪呢?可见我有些造化。若果然有造化,如何又要那些好人儿离我去了?来日葬我洒泪的有谁?”等等不通又痴癫的话。
可此时宝玉却倏忽一晒:“各人的眼泪就是各人的,管他为谁流的呢,说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心。这既是为自己,何必又冠冕说因别人呢?”
不等袭人说话,他忽然后仰摔进褥铺中,似乎是对袭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从前林妹妹身子不好,常常咳嗽,太太私底下同薛家姨母说不像长寿之像,当时我心想‘林妹妹若死了,我做和尚去’,可林妹妹嫁了别人,我却如何呢?”
“晴雯、碧痕出去的时候,我跟你们说‘只当她们死了’,横竖就过去了,权当死了,于是毫无牵挂,反而怡然自悦了。晴雯如此,林妹妹也该如此,于是在我心里既是当她死了,那我很该截发做和尚才是。”
唬的袭人眼泪都止住了,在窗外偷听的傅秋芳握住嘴,泪珠子一串串的掉下来。
袭人忙推他:“这是什么话,你疯了么!若叫老太太听见……”
宝玉无闻无觉,仍自顾自道:“但林妹妹可稀罕我为她做和尚吗?她自来不肯与我亲近的。就如我此时眼泪,都与她何干,若日后她知道了,还多添了烦恼厌恶……今日我在林姑父家,看着林妹妹将手放在谢家大哥哥手里,我就知道了,林妹妹从来都与我不相干的。从前姐姐妹妹一处说话顽笑,她也常不愿理会我,从来、从来没有这样。谢家哥哥当着宾客的面给林姑父磕头,又自己背林妹妹出去……”
他更咽一下,眼泪横流没入鬓发中:“原是我先负了自己的心,取了傅姐姐。这会子哭,不仅无为,更又负了你们。如此两难,却是我当日不能坚守本心的缘故,令我肝肠寸断,悔死恨死自己。”
袭人强忍心酸,温言劝说他。
宝玉突的号啕大哭起来:“素日你劝我,我从不能入耳,今才知是苦心良言,但凡听你一句,不至无能至此,不至一件实事都未做,不至于连心事都未能表露!今儿心死了我才悟,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袭人忙搂住他的头,语无伦次的哭道:“不,不!有用,不晚!”
可贾宝玉只是泪流,他心里明白,真的晚了。他一半的魂魄留随心化了灰,力气散尽了,留下的这个壳子不过庸碌活着罢,再不能快活了。
“罢,从此不提。”宝玉脸上犹带泪痕,可眼中一片死寂:“我只依你们好生活着,方不负尽人心。”其余更多的,再不能了。
袭人观他神色,心下也灰了大半儿:她服侍宝玉多年,虽不能心意相通,但比过其他所有人能把准宝玉的脉,此时宝玉露出来的认命死心正是她最害怕的——精神气儿死了。
袭人抱着他的脸,无论说了多少话,又激又劝,费劲了心,宝玉都波澜不起,后儿还微微勾起唇角道:“我已好了。”
窗外的傅秋芳松了一口气,可袭人只悬着心。
后面日子,贾宝玉沉默不少,但对人对物并无差错。从贾母到傅秋芳都放了心,可袭人更加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