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伊人睽睽
伊人睽睽  发于:2021年0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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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一瞬,她蓦地想到了表姐宋凝思。她的表姐也是闺阁女郎,也曾天真烂漫、笑靥如花。在表姐被掳走前,戚映竹觉得,表姐是个虽然自我一些、却娇憨可亲的姐姐。但是她最后一次见宋凝思的时候——
  宋凝思是个面容苍白、死气沉沉、心机深而狠的女郎。
  宋凝思也曾经历过这种质问么?
  戚映竹勉强喃声:“……不一样的。恩怨情仇,是说不清的。时雨很听话的,他不主动做坏事,只是因接生意的话,不应该怪他的。他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会看着他,教他,不让他主动滋事……”
  那唯一的女郎嗤笑:“那以前做的恶,就算了?”
  戚映竹说不出话。无论回答什么,她都会忍不住为时雨辩解。可若是为时雨辩护,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时雨真的会是无辜的善人。
  戚映竹只喃声:“不管发生什么,我总要与他一同承担的。”
  靠着树桩的江湖女侠此时也终于站了起来,她声音变得尖锐,手中剑直指中间的二人:“如何承担?我们天山派远离中原,不参与江湖纷争,难道这还是我们躲得不够远么?‘恶时雨’偷走了我们的‘九玉莲’,我的小师弟为此要丧命,难道我们连寻回‘九玉莲’的权利都没有么?”
  戚映竹脑中猛地浮起一个猜测,她想到时雨之前的离开,回来后带给她的东西……
  她声音变得紧绷:“何谓‘九玉莲’?”
  夜雨中,一道老人的声音幽幽行近:“生人肉,补其血,药百病,护其精。‘九玉莲’一百年就开这么一次花,我天山派想尽办法想多种几株,却不知是何缘故,一直栽种不成。小行要靠着它救命,我们整个天山派要靠着它续小行的命。为此,我们让出了各大门派很多好处,让他们不来抢夺‘九玉莲’。谁能想到最终功亏一篑,‘九玉莲’没有被各大门派抢走,却被‘恶时雨’夺走。”
  几位江湖少侠齐声:“师叔!”
  戚映竹随着他们看去,见到雨雾弥漫,一个白发老人轻飘飘从树梢上飘落而下。他怀中抱着一个瘦弱无比的孩子,那孩子眼睛幽黑冷漠,脸色却惨白,身量如一个四五岁的稚子一般,恹恹无比地被老人抱在怀里。
  这个小孩儿,便是天山派要救的天才孩童,叶行。
  因功法受损,叶行已经有八九岁,看上去却和四五岁孩童一般。
  几人面见这位天山派的师叔,连闫腾风都客气地拱手招呼。这老人不像自己的几个师侄一般喊打喊杀,他看上去脾气倒好,对戚映竹苦笑着解释:“掌门师兄的意思,是不要这‘九玉莲’了,只要‘恶时雨’为此付出代价,死了便好。但是没有‘九玉莲’,小行怎么办?小行才几岁,就要这么没命了,我于心不忍。”

  老人道:“戚女郎,你也是讲道理的。之前我的几个师侄要挟持你,我替他们道歉,天山派定会奉上无数金银补偿于你。可你能否说服‘恶时雨’,将我们的‘九玉莲’还回来?小行自幼失去恃怙,拼了命地练武,也不过是想在天山派有一席之地。这孩子命苦,我们是看着长大的……我们宁可违背掌门师兄的意思,也想下天山,为小行求一个未来。”
  他哀求:“你这般健康的人,是不知道整日病重、无法下床是什么滋味,这对一个本是天之骄子的孩子,是何等折磨。”
  闫腾风皱眉。
  他想开口,想说谁能比戚映竹更清楚病榻上的感受。戚映竹却雪白着脸,打断了闫腾风的话,她恍恍惚惚的,眸中似有水雾闪烁:“原来是这样,原来那真的是神药。时雨都是为了我……可是‘九玉莲’已经、已经……只剩下了三瓣。如此,可还有用么?”
  几人大惊。
  他们迟疑之下,却都迫不及待:“哪怕有一瓣,让小行维持住性命,再慢慢找其他法子治病呢?”
  戚映竹低头。
  夜雨将她声音弄得缥缈:“……好,那我们一同去寻时雨吧。”
  --
  镇上府邸中的打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大雨没有影响这里的杀戮场,反激起了人骨子里的凶残。“秦月夜”的杀手们下场后,所有人的杀性被激发。
  众人都杀红了眼——
  若说原本忌讳“秦月夜”,可是一个杀手组织,和杀手组织有仇的人,本就多。之前“秦月夜”的内乱,在场的有不少人参与。而今这些人在这里,心中都开始怕“秦月夜”的日后报复。
  如此,不如就趁机,能杀多少算多少!
  最好让“秦月夜”不再是那个压在所有江湖门派头顶的杀手组织,最好让“秦月夜”日后由几大门派轮流坐庄,让这个杀手组织成为大家手中的刀!
  而他们势必要打着旗号——
  “秦楼主,我等也不想与你们为难,但我嫂嫂的小姨子的姑父的爷爷一家曾被‘恶时雨’灭门,今日你们‘秦月夜’偏袒‘恶时雨’,我等少不得要讨个说法。”
  “恶时雨,我们是替天山派来讨伐你的!你将‘九玉莲’交出来,我们既往不咎。”
  时雨不理会这些声音。
  他杀人时如入无人之境,心境平和,越是平和,越是视人如死物,一刀抹杀了去。江湖恩怨是算不清楚的,他早就明白当了杀手,不是人来杀他,就是他去杀人。他原本不想在新婚日杀人,但是这些人不让他去见央央。
  他只有杀光这些人,才能离开。
  这样的时雨,是世上最真实的冷血怪物。他身形在血泊流雨间穿梭,一身红色新郎服,被鲜血沾染,硬生生变成了世上最不祥的恶煞之衣。
  这里人人都要他的命。
  他便也要这些人的命——
  天光大亮,时雨手中匕首再划破一人咽喉。那人软绵绵倒地,时雨单膝跪地,匕首横在眼前。他拧腰要起、再杀一人时,清澈的、哀伤的女声从大门口传来:
  “时雨,住手。”
  同时间,一道老人内力浑厚的声音与闫腾风沉稳的男声响起:
  “感谢诸位为天山派讨公道。诸位且先住手。”
  “尔等在此打架滋事,挟持寻常百姓,扰乱城镇民风,若再不住手,朝廷唯尔等是问!”
  院子里瑟瑟发抖躲在角落桌下的被时雨雇来的客人中还有活着的,当即大呼:“是官老爷么?官老爷救命!这些人全都疯了……见人就杀啊。”
  诸位江湖人士犹豫不已:“天山派来人了?”
  秦随随和步清源收了手,杀手们警惕地盯向大门。时雨抬目,脸上沾的血迹没有擦干净,他眼神起初是凌厉的寒剑,在看到那抹绯红嫁衣时,眼神如同清雨一般,波光清盈,纯澈懵然。
  穿着嫁衣的戚映竹走在闫腾风身旁,和白衣绒裘的天山派人一同步入。
  打斗中的江湖人士好奇地看着罕见的天山派人士,看着那老人怀里的孩子。他们再看向那琳琅美玉般的新嫁娘,心中不觉怔忡一下,有些了然:原来这位女郎,便是“恶时雨”要娶的人?
  “恶时雨”,滥杀无辜,恶贯满盈,却能娶到这般相貌的女郎?
  戚映竹定定神,才看向院中情形。她已做好准备,已觉得自己必然会看到一些惨象。但她睁开眼的时候,面前所见,血泊如洪,单膝跪在血泊中的少年……都冲击了她的接受能力。
  她脸色更白一分。
  她与时雨目光对上。
  时雨一时懵,继而露出些许后怕的神色。他站起来,想向她走,但他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他低头看到一地的残肢断臂,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时雨脸色刷一下苍白。
  他站在原地不敢动,他更直接地将自己手中的两把匕首,“砰”一下全都扔了。
  身后,秦随随一下子捂住脸,躲过头与步清源耳语:“没救了。连武器都丢了。我要是他旁边的人,这会儿马上给他一刀,看他要不要武器。”
  步清源同样低声与她说悄悄话:“这孩子有点儿傻啊。小楼主,要瓜子么?”
  他熟练地递出一把瓜子,秦随随当真毫不客气地接过。秦随随察觉一道冷锐的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定,她抬头,看到戚映竹身旁的闫腾风。那位朝廷命官,看她的眼神,说着几个字——又是你这个妖女在滋事。
  秦随随挑衅无比地扮个鬼脸,让闫腾风当即别开眼,懒得多看她一眼。
  不理会秦随随和步清源当着面的嫌恶,时雨眼睛只盯着戚映竹。他想到戚映竹说过不要他当着她的面杀人,可是眼下……他心里更加慌。
  戚映竹看向时雨。
  二人怔然对望,一时间,皆无言以对。
  时雨轻声:“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戚映竹眼中一滴泪掉落。
  这般多人的审问,这般多数不清的罪恶。一地尸体,三尺神明……杀手之路,便是连问,都提不起勇气。踏着满地的鲜血,到底要多么强悍又多么无所谓的心,才能当一切都没看到呢?
  善与恶之间未必有明确的界线,戚映竹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当鹌鹑,所以她故作不知……可是江湖不放过他们,时雨的过去与现在,罪恶和无辜,必然要血淋淋地展现在戚映竹面前,让她面对。
  她喜欢一个人,就不能只喜欢他的好,也得看到他不好的那一面。
  人性煎熬,考验太难,恐怕只有江湖上那些无所顾忌的妖女,才能真的做到不介意。
  雨丝绵绵,戚映竹哽一下,对时雨勉强露出一个笑。她向他招手:“时雨,你过来,我有个话问你。”
  时雨对她不设防,哪怕她旁边站着天山派的人,哪怕那些人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时雨仍一步步走向戚映竹。当时雨站到戚映竹面前时,就连秦随随和步清源这样隔着段距离的人,都敏锐地察觉戚映竹身旁那几个天山弟子的紧张和兴奋。
  戚映竹仰头,目光眷恋地看着时雨。
  她递出手帕,轻轻地擦他脸颊上的血迹。时雨垂下的目光探寻地看她,乖巧地将阴鸷藏起来,看着何其干净。戚映竹缓缓地问:“时雨,‘九玉莲’,就是你给我用的神药吧?”
  下方那些滋事的江湖人士,全都伸长了耳朵——什么?“九玉莲”已经被用了?难怪“恶时雨”一直不吭气!
  时雨看戚映竹。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她不知道若是江湖人士知道“九玉莲”是被她用了,会牵连到她身上么?
  时雨以为戚映竹是不明白江湖规矩,他一时迟疑,没有开口。
  戚映竹重复:“时雨,回答我。”
  时雨斟酌着,轻轻地:“嗯。”
  那些想要抢走“九玉莲”的人的目光,全都恶狠狠地盯住了戚映竹。那种眼神,恨不得将戚映竹大卸八块,好将她吃下去的“九玉莲”挖出来。
  戚映竹心想:原来这就是江湖。
  好了,从此以后,她和时雨一样是过街老鼠了。
  但是……这些人借着天山派的名号而来,天山派也未必多好心。虽然那个老人说的戚映竹心里愧疚,她也不忍心见一个几岁的孩子无辜丧命,但是天山派,却也未必那么干净。
  她是要还天山派东西,也希望江湖人士,能将目光从她和时雨身上移开,去看天山派。
  戚映竹问时雨:“剩下的三瓣花,在你身上么?”
  时雨看着她。
  他好一阵子才乖巧地回答:“在。”
  戚映竹:“给我。”
  时雨更加不解,且心里涌起很多不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时雨现在心神不宁,不知道戚映竹会如何看待大开杀戒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成亲……只能是她说什么,他照做什么,希望她能够不生气。
  时雨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方木匣。
  这一刹那,戚映竹身旁的天山派弟子的呼吸有些重。
  下方江湖人士的眼睛放光一般,窃窃私语:“真的是‘九玉莲’?”
  “还剩下三瓣?那还有用么?”
  “那肯定有点儿用吧……”
  戚映竹旁边的人声音急促:“快!把匣子还给我们!”
  戚映竹道:“看一下是不是你们丢失的。”
  她缓缓地打开木匣,身旁人的目光跟着望过去,灼灼生热。戚映竹盯着“九玉莲”余下的三片花瓣,纯洁如玉,轻盈单薄。她心神恍惚,又模模糊糊地想到那个晚上,时雨第一次让她看“九玉莲”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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