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嬉笑一声。食色性也,他从不觉得这是一件不能说的事。他的大方,也影响到了戚映竹。但是这一晚,时雨目的显然不在此。
他软绵绵地吮她,贴耳缠绵:“你睡不着对不对?我们出去晒月亮好不好?”
戚映竹噗嗤,转过身面对他,忍俊不禁地伸手揪他脸:“让我看看,我们时雨难道真的是天生地长的小妖精不成?还要吸收日月精华,才能长大么?”
时雨充满幻想地问:“妖精?我是什么妖?是老虎,还是狮子啊?”
戚映竹笑吟吟:“是狐狸精呀。”
时雨:“……?”
他想了一下,说:“可是狐狸一点也不威武,和我不符合啊。”
戚映竹乐不住,因喜欢而主动仰唇亲他。半晌,时雨勉强点了头,委屈地接受了:“好吧,狐狸精就狐狸精。但是我还是很厉害的。”
—
时雨带上披风斗篷,将戚映竹裹得严严实实,真带着她出门去晒月亮。
正片山林都笼在濛濛的月色下,时雨寻到了看风景最好的山崖,停了下来。时雨立在旁边,戚映竹仰头看月光。
她其实常年会看月光。
在她长年缠绵病榻的时候,在她无人陪伴的时候,天上那轮明月,便是她顾影自怜的写照。她经常从自己的闺房小窗口看月光,越看越伤感,越看越凄凉。
戚映竹怔怔地站着,忽然,少年的手伸了过来,捂住她耳朵。戚映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但是她仰头,看到砰然在天上炸开的缤纷烟火。
烟火丛丛,五色纷乱,盛大无比地,在寂寥的落雁山山顶绽放。
正片山林被笼罩其中,戚映竹呆呆地仰着头,看那烟火炫耀亮丽,将清寒的月光罩住。她眼睛里只看到五光十色的亮,一朵朵花绽在眼中,她的心跳随之越跳越快。
戚映竹情不自禁地抓住时雨捂她耳朵的手。她将他的手拽下去,他也顺势而为。于是,戚映竹耳朵能够听到烟花声音,她并没有被巨大的轰烈声吓到,因时雨先帮她缓冲过了。
他不懂人情,可偏偏在这种经验上,有异于常人的敏感。
戚映竹看着漫天烟火发呆。
她听到时雨似乎在说话,她转过头,盯着时雨,看到时雨露齿而笑,虎牙俏皮。烟火声巨大,但他内力强劲,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朵:
“因为你那天过生辰的时候,我看到戚诗瑛很高兴,但你有点不高兴。我一直记得的……我想让你高兴,但我也不知道生辰怎么才会高兴。我就记得那一晚的烟火……
“央央,戚诗瑛有的,你也有。好不好?”
戚映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烟火下的时雨。
烟火重重,记忆从晦暗的过去流动出光辉。戚映竹清楚记得生辰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她记得时雨不在意地问什么生辰,记得时雨喝错了酒后发疯,记得时雨第二日就自封是她的情郎……
她记得关于时雨的每一件事。
他那一晚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每次偷看她,每次生气·……
时雨是她短暂生命中的一场春日夜雨,来得猝不及防,绵缠悱恻。
这般巨大的盛大之美,让她如何能够留住?
戚映竹走向时雨,裙裾飞扬,目光若春。
时雨问:“你落泪了么?”
时雨又狡猾地问:“你现在能嫁给我了么?”
斗篷绒白细毛托着女郎娇小面孔,戚映竹露出笑。
她走向他,向他伸出手。山顶上的盛大烟火下,戚映竹向时雨伸出手,她指尖即将挨上他手掌,从心口涌到喉间的“我愿意”三字即将说出。幸福触手可及,只要一伸手,她就能拥有时雨。
戚映竹张口——
时雨脸色微变。
他张臂,接住了戚映竹软绵绵倒下去的身子。
她晕倒过去,口鼻渗血,气息微弱,在……明明那么近、那么近的距离下。
—
夜半三更,戚诗瑛在自己闺房中被人弄醒。少年黑暗的眼睛与她对上,戚诗瑛浑身僵硬,瞬间回想起自己被挂在“悬佛塔”上的那一夜。
戚诗瑛裹紧被褥忍着惊恐,厉声:“你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做,不要一有什么事都找我!”
时雨周身气息有些飘虚。
他站在床榻前,抬起眼时,双目中红血丝微渗。时雨道:“你找上次那个御医来,央央又病倒了,怎么都醒不过来。”
戚诗瑛嗤笑:“我凭什么帮你?你这是求人的态度么?我和你可是有仇的,你别忘了。”
时雨面无表情:“你找那个御医来看央央,我任凭你报复。”
第58章 若非没有其他人,时雨也……
若非没有其他人, 时雨也不会来找戚诗瑛。
他最先想到的其实是戚星垂。但是戚星垂为人不着四六,时雨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仆从们关在书房中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一身酒气, 时雨踹了几脚扇了几巴掌,都没让人清醒过来。
于是时雨只能想到戚诗瑛。
上次戚映竹病倒, 时雨听她的话将头被撞破的戚星垂送回宣平侯府的时候, 戚诗瑛也在。戚诗瑛没有侯夫人那样说话让人听不懂, 时雨便希望戚诗瑛能够救戚映竹。
月光清澈照在壁上,拢着被褥的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时雨。戚诗瑛便是这般, 她虽然心里怕这个人, 但她面上永远不服输。
她从不说戚映竹半句好话,也从不向时雨讨饶。她下巴扬着看人,笨拙地用跋扈之气保护着自己的尊严。
时雨盯着她, 走向她,在床缘停了下来。
戚诗瑛攒紧被褥的手在褥下紧张得发白, 但她仍冷笑:“说得好听,我能怎么报复你?你想杀我的仇,你以为能化解?”
时雨手中刷的一下, 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戚诗瑛猛地向后缩, 尖声:“你又要威胁我?我告诉你, 你越逼我,我越不会……”
她倏地呆住。
时雨手中没有向她挥来,他手腕一动, 那把匕首就刺进了他自己的胸膛中。尖刃破衣声在寒夜中闷闷的, 实打实地扎入。
鲜血瞬间流淌,大片浸染衣袍。
时雨眉目微蹙,也因痛而脸色微白, 衬着他的眼睛更加乌黑熠熠。他学会了和人正常相处的丁点儿经验,知道不能靠威胁达成所有事,也知道自己的任性会带给戚映竹麻烦。
那么不任性的求人的方式,就是这样吧。
时雨因失血而周身发冷,但这比不上他抱着气息微弱的戚映竹时,心间沉沉的凉。他额上渗了汗,唇瓣颤抖:“可以了么?你又没有死。”
——你又没有死,我的代价也不应该太多。
可这世间报复行事,本就是你越卑微,他越猖狂。
时雨将弱点剖开给别人看,谁不加以利用?
戚诗瑛呆呆地看着他,心里怔忡间,被面前大片的血震撼得迷惘:这个恶人,这么喜欢戚映竹么?上次为她被打,这次又自裁……戚映竹凭什么有这么大的魅力呢?
她身体那么差!
见戚诗瑛只是发呆,时雨以为她对这个结果仍不满意。时雨的冷酷对别人也对自己,他手上用力,将匕首更深地向胸膛推进一步……
戚诗瑛骇然,扑了过来抓住他握着匕首的手:“可以了!我没要你偿命!”
她瞪这个苍白少年的无情眼神,被他吓到:“我、我去拿名帖找御医行了吧?”
戚诗瑛出身乡野,没那么多讲究,她不会放下床帐再慢慢换衣,她直接将长发一拢,随意披上一件外衫就朝外走。
戚诗瑛发觉时雨没有跟上,回头没好气:“你不走?”
时雨靠着床板,跪坐在地,脸色比方才更加白。时雨声音也很低:“我失血过多,受了重伤,没力气走。”
他眼睛固执地盯着戚诗瑛:“你找御医,央央还在落雁山上,我没动她。”
戚诗瑛看他半晌,声音不那么凶悍了:“……你别死在我这里,晦气。”
她扭头,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了。
—
戚映竹这一次的病重,比以往每一次都严重。
戚诗瑛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心思,她也跟着御医去了落雁山。时雨也以为只要御医来,戚映竹就能像上次一样醒来。
但是御医在戚映竹的屋舍中待了半日,出来时面色沉重。
刚刚回到落雁山的时雨,茫然地走过去,听到御医和戚诗瑛站在廊庑下谈戚映竹的病情:“这个女郎,吐血很久了吧?她身体已经强弩之末,虎狼之药不能用,用了就是将之后的命全都提前调没了。若是温养着,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看老天爷还想让她活多久吧。想像之前那样正常下床出去走走,是不可能了。”
戚诗瑛迷茫地侧过头,看到站在院中的苍白少年。
戚诗瑛茫然地问他:“她天天吐血么?”
时雨心头被重锤击中,他比她更加迷惘地摇头。院中杏花徐徐洒落,花瓣树叶落在少年身上,他的迷惘,带着浓重的凄然和悲凉,可怜。
戚诗瑛都有些不好问下去了。
她只能转头问御医:“那、那……戚映竹,这次还能醒过来么?”
御医叹气:“老夫尽力吧。只是醒来后……也只能躺床上等死。”
戚诗瑛:“那她还能活多久呢?”
御医安慰道:“若是好好调养,不要下地,大概能有个一年多的寿命吧。”
戚诗瑛心生怔忡,她心里警惕了戚映竹那么久,怕戚映竹来和她抢地位那么久,她见到戚映竹就讨厌……但是,戚映竹就要死了么?
这么轻飘飘地离开,无声无息……是否今年年初,她回来侯府后要求戚映竹搬出去,也是在迫害戚映竹的身体呢?
是不是戚映竹原本不搬出去,在侯府中养着的话,也能多活些时候呢?
戚诗瑛低声问:“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时雨没有再听他们说什么,他面色苍白,从戚诗瑛身旁擦过,推开门就要进屋。戚诗瑛在后也许阻拦了他,那个御医也在说什么“不可”,但是时雨随手一挥,他们没有人能够阻挡时雨跨过门槛,进屋去看戚映竹。
时雨大脑是空白的。他想她昨天还好好的,还对她笑,还和他躺被窝里说悄悄话,还和他一起看烟火……为什么今天就这样了?
那个老头子说她活不了多久了,他不信。必然是那人医术不好,胡说八道。
那个老头子还说戚映竹天天吐血,也在胡说。他一次都没看到过,也没有闻出来过。央央虽然每天看着都病歪歪,虽然每天早上都要很久才能起床,可她除了纤弱,也没有弱成那个样子。
她没有吐过血的。
可是如果时雨不相信御医的话,那他现在站在这屋中,目光梭巡这间闺房中的所有,他是在找什么呢?
时雨在屋中翻找痕迹,他用杀手的本事在屋里找自己想要的蛛丝马迹。走过必留痕,他要证明那个御医是胡说。
果然,时雨将屋舍中翻了遍,都没找到什么吐血痕迹。他心里微松,想自己的鼻子果然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央央的身上那么香,又香又软,这段时间,她身上香的,他有时候都会被呛咳嗽……
时雨呆住。
他猛地迈步走向那张他之前不敢靠近的床榻。他一把掀开帐子,看着帐中面如金纸的昏睡女郎。时雨不敢多看。他目光从戚映竹脸上离开,视线在帐中所有隐晦角落移动。
他轻而易举地抱住戚映竹让她靠着自己,他拿开软枕,看到了枕下藏着的帕子。那血帕子上有红色痕迹,时雨想,可能是绣了什么红颜色的花吧。
他将帕子一股脑地拿出来,还未到鼻端,他便闻到了血味。他将帕子一张张在褥子上摊开,眼睁睁地看着大片大片的浓郁的血,像花瓣一样绽放在帕子上。
时雨怔怔地看着。
他日日夜夜地和她厮混一起,和她睡在一起。他闹到她怀中去,他按着她亲她缠她。一整个荒诞夏日,他都在这里和她形影不离。
……可他为什么到现在才知道?
戚诗瑛和御医终于闯了进来,戚诗瑛正要喝时雨让他不要乱碰病人。两人看到了摊开的血帕子,再看到时雨抬起眼睛,看向他们。
少年那直勾勾的眼神,第一次,让戚诗瑛觉得他很可怜。
他迷惘地问:“我是不是特别蠢?”
戚诗瑛咬唇。
御医无言。
他们看着时雨低头,一口血吐出。
戚诗瑛惊着:“你……怎么了?”
时雨不解地低头看着自己吐出的那口血,他道:“……可能是之前受的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