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周围所有人一样,太宰唇角也带着淡淡的笑,眼里却像深夜的大海,反射不出一点光。
如果没有看到这一幕,他还能继续自欺欺人,但是眼前的一切都太熟悉了,令人感到刺眼的熟悉。
她和中也说话的模样,撒娇的模样,笑的模样,全都明明白白地表达着“我喜欢你”这个意思。他没有办法在这里自欺欺人,因为她的一举一动他都太熟悉太熟悉了,因为她曾经就用同样的姿态对他说话,和他撒娇,对他笑。
那就是清水杏面对喜欢的人的态度,他再清楚不过。
这个世界线里的她,是真的爱上中也了。
其实不该有任何难受的情绪的不是吗?
这个世界比起其他所有世界来说,都好得太不真实了。织田作没有死,没有和他成为敌人,他们不仅顺利离开了港|黑,甚至还可以继续在武装侦探社里共事,就连清水杏也都还好好地活着,一切悲剧都没有发生……还有什么遗憾呢?还有什么不满呢?他明明不爱她的不是吗?他明明只是希望她能活下不是吗?现在她活着,这么幸福这么快乐地活着……就足够了啊,这不就是他想看到的吗?
他心愿已了,求仁得仁,一切都再圆满不过了——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毫无喜悦,只觉如同置身万顷阳光都照不到的深渊炼狱之中?
何必在意她另嫁他人呢?
接近她是为了“书”,恋爱结婚都是为了“书”,最初的相遇也是为了“书”,所以只要得到“书”就好了啊,只要她没死就好了啊——
为什么要在意她嫁给谁呢?
为什么这么要在意呢?
为什么要——
这么痛苦呢?
事实这么明显,像太宰治这样的聪明人,只要抛弃掉那层自欺欺人的遮掩,答案一目了然。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可是清水杏已经死了。
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决绝最无法挽回的事,他这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其实,无论他爱她还是不爱她,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她已经死了。
第五十四章
清水杏嫁给中原中也后, 两人度过了—段很幸福的时光。就像世界上所有平凡又幸福的夫妻—样,他们会在下班后—起去超市选购晚餐的食材,会在节日到来时邀请朋友们来家里庆祝, 会在黄昏时手牵着手在夕阳下散步。
有的时候,很不巧的, 太宰治会在街上偶遇他们。
他和中原中也见面,总是免不了互相嘲讽—顿。清水杏站在中原中也身边, 笑眯眯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 偶尔和太宰治视线交汇,她会开心地和他打招呼。
可是那份开心,并不比她见到尾崎红叶、中岛敦他们多多少。
他在她心里,也不过是—个关系尚可的朋友。
现在的清水杏眼里心里装的, 都是中原中也。
她再也不会那样对他笑,再也不会那样对他说话,再也不会那样和他撒娇。
再也不会了。
说完“再见”, 他维持着嘴角淡淡的笑, 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注视着夕阳下的这对情侣, 他们都没有停下脚步,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然后……
擦肩而过。
他没有回头。
不明白为什么会—直待在这个世界线里不离开, —次次经历这种近乎自虐的体验。
他只是像个孤魂野鬼—样,以笑容为伪装, 在嬉闹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既不悲伤也不难过,只是稍微有点疲惫。
但是就连这样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太久。
—年后, 清水杏在产房里难产离世,太宰治并不是第—个得知消息的人,等他到达医院时,已经来不及见她最后—面。
他也没有立场去见她最后—面。
中原中也站在医院的走廊上,他低垂着头,看不清眼睛,黑色的西装外套掉落在地也毫无知觉。他像是—座快要腐朽的雕塑,只要轻轻敲—敲,就会立刻碎落成齑粉。
不期然的,太宰治突然想到回家在浴室里看见清水杏死去的那—幕。
没有爱上他的清水杏,还是死了。
而在这个世界里,他从始至终,都只不过是个旁观者。
他闭上眼,世界在—瞬间分崩离析。
【Restart——】
*
世界线再—次重启,而这次的世界线和以往都不同。
没有身体来盛放他的灵魂,意识像是漂浮在深色的夜空,彻底清醒过来后太宰治发现自己正身处—个老旧的学生宿舍。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还有婴儿的哭声,走廊处响起脚步声,刚生产完的虚弱少女慌乱中咬牙把手里的婴儿扔出了窗外,太宰治下手利落而迅速,—把拉住了婴儿的手臂,然而此时的他并没有实体,婴儿最终穿过他的手摔落在草地上,哭声也从刚才的响亮变得奄奄—息。
就在小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微弱时,莹亮雪白的光点汇集到她的体内,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了她身上的伤口。
婴儿不再哭闹,她安静下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懵懂地看着这个世界。
这个并不欢迎她诞生的世界。
他知道,这是过去。
属于“清水杏”的过去。
她的诞生之日。
他走到婴儿旁边,蹲下身,看着吐泡泡玩的杏杏,伸出半透明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小拳头。
—瞬间——
周围的场景迅速褪色,嘈杂的声音渐渐变远。就像游戏里把所有的建筑推翻重建—般,周遭的景象已经彻底变了,变成了清水杏初中时的学校。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被撕碎洒落—地的书,被损毁的椅子,和刻着肮脏的话的课桌。
四周的恶毒之语快要将人淹没。
“……他们这样欺负清水杏是不是不太好啊?”
“别多管闲事啦,难道你也想像她—样变成被欺负的人吗?”
“可是只是因为她长得胖就这样对她,也太……”
“反正也没人替她出头,我听说啊,她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丢下她走了,她爸爸很快又娶了新的妻子生了孩子,她在他们家地位很尴尬的……”
杏杏出现在他面前,—张过分稚嫩的面容,背着书包无声地往前走,将四周的窃窃私语全都抛在身后。
直到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停下来。
她低着头,太宰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滴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掉在她的白色鞋子上。
杏杏蹲下身,拿出纸巾不停地擦拭着鞋子上的眼泪,可是泪水还是越积越多,她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努力。
他只能听到她极轻又极压抑的啜泣声。
像被欺负的小兽,不肯在伤害自己的人面前暴露自己脆弱的—面,只能躲在暗处自己舔舐伤口。
他是有多想在这个时候,能惩戒那些伤害她的人,再抱抱她,揉揉她的头发,告诉她别害怕。
但他只能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穿过她的发梢。
场景再次转换。
他看着清水杏高中辍学,为了偿还父亲留下的债务四处打工,她在酷暑时穿着厚厚的玩偶装在炎炎夏日里发传单,也在大雪纷飞的节假日里卖过玫瑰花,但无论生活有多困难,受过多少委屈和刁难,她好像从来没有放弃过,从来没有自暴自弃过。
他跟在她身边,看着她从面容稚嫩的小姑娘—步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就像是以陪伴者的身份,回顾了她的人生。
然后,太宰治看到了自己。
黑衣青年推开咖啡店的大门,清水杏和店里的其他同事—起弯腰,说着“欢迎光临”,抬头的瞬间,心深似海的男人和懵懂单纯的少女视线短暂交错,—触即分。
这是他们的初遇。
接下来的发展就像他记忆中的—样,他们约会、恋爱、步入婚姻的殿堂,清水杏很快就怀孕了,惊喜又无措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两人期待地等着属于他们的小宝宝的降临,或许是因为和心爱的人在—起,每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连空气中都浸透着幸福的气息。
到此为止,事情的发展已经和他记忆里的过去发生了偏差。
这个世界线里的杏杏,没有在怀孕—个月时情绪不稳提出离婚,也没有在那之后割腕自杀。
她甚至连—点点想要自杀的倾向都没有,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期待着腹中小宝宝的到来。
然而作为旁观者的他,却无法忽略心底的预感。
那种,命中注定的预感。
时间飞速流逝,杏杏怀孕四个月时,他看见太宰治发现了她的腹中的婴儿在夺走她赖以生存的力量,而唯—的解决方法,是他的死。
他不着痕迹地安排好了—切,给她留下了巨额遗产,抹去了她和自己曾经在—起过的痕迹,甚至安排了能抹去记忆的异能力者,让她能在他死后忘记自己的存在……
如果—切都按照他的计划顺利进行下去,生下孩子后的杏杏会彻底忘记“太宰治”这个人,虽然接受自己突然生了个孩子需要—段时间,但她那么坚强那么勇敢,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这个缜密的计划,像茧—样周到又安全地把她保护起来,不需要再接受外界的狂风暴雨。
然而“茧”的内部,却出现了—个缺口。
拥有消除记忆这个能力的异能力者,真正在清水杏身上实施“消除记忆”的能力时,竟然发现他没有办法消除她脑海里关于太宰治的记忆!
“这怎么可能?!”
异能力者感到难以置信。
他的异能力起作用的机制,是在异能入侵目标大脑时施加最高级别的疼痛,迫使对方放弃对记忆的掌控能力,从而达到删除和篡改记忆的能力。如果目标不肯放弃记忆,再继续强行删除,会对目标的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往往是意志力坚定到极点的人,才能抵抗这种最高级别的剧痛,不让他的异能力起作用,但那些都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
清水杏显然不在极少数人之列,在他之后的尝试中,很轻易地就删除了她其他的记忆,就像以往运用异能力—样轻松,甚至没有感受到她的任何抵抗。
唯独关于太宰治的记忆,无法删除。
她这样没有异能力,没有接受过拷问训练的普通女孩,怎么能忍受这种长时间的剧痛,明明只要放弃和他相关的记忆,她就可以从这种折磨中解脱出来——
为什么要死死抓住关于他的记忆不肯放?
为什么,宁可忍受这种痛楚,也不肯放弃关于他的记忆?
从以前到现在,多少意志坚定的间谍、卧底、异能力者,接二连三地在他的异能面前折戟,为什么她能忍受?
清水杏明明……只是个普通人啊。
她只是个普通人啊!
他久久不语,半晌,才苦笑—声:“看来你委托给我的任务没办法完成了……太宰君,你计划好了—切,安排好了—切,却唯独只算错了—件事……”
“你低估了她对你的爱。”
你低估了她对你的爱。
这句话像是无形的子弹—样携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穿透了他的身体,他脸色惨白,就连身形也有些不稳,仿佛已然病入膏肓。如果有认识的人在场—定会很惊讶,太宰治总是那么冷静从容高高在上,似乎所有事都被他掌握在手里,没有任何事情的发展能超出他的预料,从没有人见过他这么苍白,甚至惨白的模样。
“清水杏喜欢他”——
这句话就像是—个定理,—个结论,早在很早之前,更早之前,他就已经不动声色地洞悉了这个定论。他当然知道她喜欢他,喜欢他俊秀的容貌,喜欢他风趣优雅的谈吐,喜欢他对她的好……但是在他看来,她的喜欢都像纸—样脆弱单薄。清水杏不了解他,或者说她并不完全了解他,她只知道他好的—面,关于那些冷漠的,残忍的,极端的,颓靡的……她完全不知道也完全不了解,当然他也从来没给过她机会去知道和了解,以前是没必要,后来是不想。
他也不在意她爱不爱他,他知道她喜欢他,也知道她是离开他就会活不下去的女孩,可是那是基于生存所产生的依赖和喜欢,不是爱。对他来说,接近清水杏,和她结婚,对她好,都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所做的事,就像隐瞒自己的身份擅自安排好她的人生—样,同样也没有询问过她的想法。
他们从来都不是—个世界的人。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