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鸢这时也乖巧地同司俨席地而坐,却见裴猇愁眉深锁,明显是在思虑着什么对策。
裴猇知道皇帝阏临对自己的妹妹是有觊觎之心的,且近来他父亲的相权被削,而外祖父长平侯又去世,北军的统治之权也完全归到了阏临的手中。皇帝现在权势膨胀,自是要对他的死对头抚远王下手了。
所以现下自是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司俨擅自进京,可司俨明明身处危局,却还是一副平静淡然的模样。
裴猇也搞不清他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但是他的脑子原本就不正常,这些过于聪明或是有才智的人,想法也往往会同常人不一样。
他一藩王,当年竟是做出了要同太子抢婚的事,便足以可见其内心的疯魔了。
这耳房外偶尔也会有别的下人经过,长此以往不是办法,也会连累裴家。
思及,裴猇单手撑膝,亦掀眸对司俨道:“前阵子相府有个骑奴年岁大了,我母亲就放了他的身契让他归乡了,现在这府内正好缺一个为裴小彘出行护行的骑奴…不如,你就暂时先装成是相府新招的骑奴,你也好有个身份做掩护,若被下人发现了,也能对他们有个交代。”
话音甫落,裴鸢水盈盈的眼眸便瞪了起来。
裴猇于对面得见裴鸢的这副神情,不禁微嗤一声,随即便斥向她道:“你个小白眼狼,我这是在为了你夫君做筹算,你拿眼睛这么瞪我做何?”
裴鸢被裴猇这么一斥,便垂下了双眸,也安分了许多。
其实她也觉得裴猇说得有一定道理,只是司俨毕竟是一国国君,她怕这样会太委屈司俨了。
裴鸢故而看向了司俨,软声问道:“夫君…您愿意暂时装作是相府的骑奴吗?”
司俨沉静的眸中,竟是含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淡声回道:“无妨,我甘愿做小姐的奴隶,为小姐保驾护航。”
如此惊人之语,自是让龙凤胎的神情俱都一变。
裴猇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他难以相信,这种话竟是从一国之君的嘴里说出来的。
司俨这入戏入得也太快了,这就小姐、奴隶地称呼上了。
裴鸢的双颊渐渐染了层淡淡的红意,还以为司俨说这话是在同她和裴猇开玩笑。
惟司俨一人知晓,那番话并不是玩笑话。
他本来就甘愿成为裴鸢一个人的奴隶,就算她要拿长鞭来鞭笞他,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裴猇暗觉,司俨是在拿这句话故意激怒他,既然他这么喜欢玩相府小姐和骑奴的游戏,那他就陪他玩玩好了。
他觑了觑眼目,又轻咳一声,随即正色对司俨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带着我妹妹先回去了,你也先在这安置罢。”
“且慢,我还有话要同鸢鸢讲。”
裴猇挑眉,假意斥道:“你唤什么鸢鸢?你只是个骑奴而已,怎敢直呼相府小姐的闺名?”
裴鸢细声细气地制止裴猇道:“小虎,你别闹了。”
裴猇睨了裴鸢一眼,随即冷声威胁她和司俨二人,“有话快说,不许在耳房内做别的事。”
司俨淡声回道:“尽量。”
他回的这轻飘飘的两个字,终是彻底激怒了裴猇。
裴鸢刚要软声央求裴猇,让他先出耳房去外面等着她,裴猇却怒声对二人命道:“我还就不出去了!你们俩个若不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作何要背着我说这些话?”
裴鸢无奈,她一贯是拗不过性情倔强的裴猇的。
司俨身在相府,也只得选择在裴猇的盯视下微微俯身,附耳同裴鸢说了几句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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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未颓的盛春之际,裴太后一如往年惯例,在桂宫大设迎春之宴,众邀皇室宗亲,及京中的世家贵女一并入宫赏春。
裴鸢在相府的这几日,也为了避嫌并未得空与司俨相见,只陪嫂嫂王氏看护小侄,又逗弄逗弄那两只拂菻小犬。
她表面看似平静,实则却在蛰伏隐忍,一直等待着时机。
她身为裴太后视若亲女的侄女,自是也被邀请入宫参宴。
而这春日宴,便是裴鸢一直在等的时机。
实则宫里的许多人都认为,颍国王后从前同如今的新帝有婚约,而今她定会为了避嫌,而不去宫里参宴。
却没成想,裴鸢竟是于这日盛装打扮,步态亭亭地行在了宫道上。
绮丽罗裙,云鬓花颜的绝色美人儿,自是引得无数宫人侧目,不自觉地便想多看她一眼。
且裴鸢如今正值十七妙龄,从前面容的稚嫩之态也尽数褪去,一举一行,皆是倾城之姿。
桂宫大殿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满殿都溢着桃花酒那醇美的气味儿,混着妃嫔和世家女子身上的脂肪香,大有让人不饮自醉的汰奢之气。
宴上,皇帝和裴太后自是坐于主位。
而裴鸢却和杨皇后分坐左右上席,足可见裴太后对她这位侄女的偏宠和贵重。
阏临于宴,自是寻机便会用眼去悄悄打量裴鸢,却觉她今日的妆容甚为浓重,衣发也很繁复艳丽,衬得她那神态再无平日的温驯和娇柔,反是肆意又张扬。
倒是有些像她那姑母裴太后。
阏临心中升起了异样的感觉,她不喜欢裴鸢这样装扮自己,更不喜欢像裴太后这样强势的女人,总是把自己打扮得这么艳丽奢侈。
裴鸢今日带给他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裴太后也觉今日的裴鸢同从前不同,她看在眼中,却觉有趣,便当着一众妃嫔和世家贵女的面,亲自将她手旁的那道八珍羹赐给了裴鸢。
故而裴鸢从席前起身,对主位的裴太后恭敬地福身,柔声道:“臣女多谢太后娘娘赐菜。”
裴太后颔首,示意裴鸢坐下。
杨皇后坐于裴鸢对面的席位,得见裴太后对裴鸢竟是如此偏袒和宠爱,眸中亦飞快地闪过了一丝不豫。
她身为后宫之主,自嫁给阏临后,也曾苦心讨好过裴太后,可无论她怎么做,都无法让那高高在上的裴太后对她露出半丝的笑模样。
裴太后每每见到她,都是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威冷模样。
杨皇后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觉这裴太后八成还在妄想着,要让她的侄女来坐这个皇后。
正这般想着,她的眼睛也不自觉地便瞟向了裴鸢。
裴鸢亦用精心描画的美目满含笑意地看了杨皇后一眼,且她的眼角眉梢间都仿若沁着得色。
杨皇后面色一僵。
裴鸢她…这是在同她耀武扬威吗?
杨皇后的心中蓦地涌起了些许恐慌,按说裴鸢身为颍国的王后,奔完丧后早便该回国都姑臧了,可到现在,阏临都未开口提起此事。
她看这裴鸢倒也不甚着急,反是笑意吟吟地来参了宫宴,还着如此盛装华服,坐于上席……
再想起阏临近日对她的态度也是愈发冷淡,他此前宠爱的那个很像裴鸢的容华近来也不甚受宠,看来他是要借着长平侯之死,将裴鸢强自留在上京。
杨皇后越想,心中越慌。
虽说裴丞相的相权被削了,但是他曾经是东宫的太师,亦是帝师,且裴丞相并未做出任何僭越的行止,对待阏家也是忠心耿耿,阏临对他还是很尊敬的。
且这宫中,还有一姓裴的太后。
只要阏临他不去在意裴鸢是个嫁过人的女人,也不再顾及会同颍国那位藩王撕破脸皮,他完全可以再将裴鸢封个诰命夫人什么的,再打着让她伴侍裴太后身侧的旗号,将她留在宫里。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所处的皇后位置就岌岌可危了。
这时裴鸢早便同杨皇后错开了视线,杨皇后却将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之中。
就算阏临对她没有什么爱意,但她好歹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就这样任由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女子,骑到她的头上来?
十余名正值妙龄的舞伶正在殿中翩跹起舞,宦人这时对裴太后耳语,说从前那位华婕妤所出的九皇子身体不适,九皇子而今刚满两岁,正是身体脆弱,需要大人悉心照顾的年岁。
故而裴太后因九皇子的病情离宴,皇帝阏临对春日宴也并无什么兴味,没过多久,便命宦人散宴。
裴鸢也携着女使,随那些世家贵女,在一众宫人的指引下离了桂宫。
她心事重重,面色却未显露任何异样。
待裴鸢行至桂宫角楼旁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道稍显凌厉的女音,“裴鸢,你站住。”
裴鸢回身望去,却见唤她的人正是杨皇后,她面容平静,心绪却是稍舒。
她进宫参宴的目的,本也是想单独同杨皇后见上一面,她也没想到,杨皇后竟是这么沉不住气,倒是替她省了不少力气。
故而待杨皇后向她行来时,裴鸢仪态优雅地向她福了一礼。
杨皇后不欲再同裴鸢客气,只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真打算行这种背德之事,背叛你的丈夫,就这样留在上京?百姓若知道了,你裴家的声名也会因此受损,且你觉得,陛下能给你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女子什么名分?”
裴鸢这番,并未再同杨皇后故意装糊涂,反是勾了勾唇,面带笑意地问道:“那皇后娘娘,觉得若我留在上京,陛下又会赐我什么位份?”
“你……”
杨皇后先前只是对裴鸢要被阏临强留在上京之事有所猜测,现下她却确定了适才所想,因为裴鸢的言语过于信誓旦旦,估计她和阏临于私下也早就达成了一致。
当夜,杨皇后便去了阏临独住的,那位于凉风台之后的天梁殿,她平素最是端庄得体,这夜却难能显露了柔弱的一态,亦拿她在荆州的兄长杨岳来对阏临半逼半劝了一番。
阏临本就不喜杨皇后,她这么同他一闹,他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他又颇为忌惮荆州杨岳的势力,最终却也没斥责杨皇后,只是虚与委蛇地安抚了她的情绪。
待杨皇后离开天梁殿后,阏临心中愤懑,不免就想起了那位性情温顺的鸢容华,他宠幸她虽是因着她的相貌肖似裴鸢的缘故,但是长久以往的相处下来,阏临却也发现,这位容华的性格也很对他的胃口,他总能在鸢容华的宫里寻到慰藉。
可今夜他刚一入鸢容华的寝殿,却见她竟是跪伏在地,且他怎么唤她,她都不肯起身。
阏临耐着心中突涌的烦躁,对那容华问道:“朕让你起身,你为何不起?”
鸢容华轻泣出声,哭得梨花带雨,“陛下,嫔妾自知您纳嫔妾为妃的缘由,若不是嫔妾生得像颍国王后,那嫔妾根本就没有福分能够侍侯陛下,现在可能还在永巷浣衣…现下宫里都传,颍国王后要同抚远王和离,陛下也会重新赐她位份,让她入宫为妃。既然…既然她已经要伴侍在陛下的身侧了,那嫔妾也就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了……”
阏临冷眼听着鸢容华哭诉,她相貌纤柔,他的心中不免也起了些怜意。却见她话还未说完,竟是将手心中事先掩好的小金块放入了嘴里,即要做出吞金自尽的态势。
阏临眸色一变,立即命宫人拦下了鸢容华的行径。
鸢容华一脸痛苦地呕出了那个小金块,随即便用手掩住了心口,可纵是她的咽喉之中再无异物,她还是未能停止呕吐。
故而阏临命宫人将鸢容华扶到了罗汉床处,亦唤来了太医为鸢容华诊脉。
宫妃自戕是大罪,这鸢容华今日在圣上面前这么一闹,就算圣上不会要她的性命,她往后也很难再得宠了。
所有宫人都在这么想时,却见太医的面色竟是一喜,随即便对阏临拱手道:“恭喜陛下,容华已有孕两月。”
话音甫落,鸢容华和阏临的神色俱是微微一变。
阏临适才还沉着面色,如今却难免.流露出了些许的兴奋。
要知他刚登基没多久,后宫的妃嫔算上杨皇后,也只有四个人。
鸢容华是第一个有孕的妃嫔,既是如此,她适才犯的那些过错也都因着二人孩子的到来,得以被帝王谅解。
待太医离去后,阏临身上的气焰削减了些,他将鸢容华拥在怀里,看着她同裴鸢极其肖似的眉眼,嗓音难能温和地对她道:“你莫要再胡思乱想,就算她真的入宫为妃,你在这宫里的地位也不会受任何影响,你只管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朕日后自会善待于你。”
鸢容华在帝王的怀中颔了颔首,可心中悬着的石头却还未落地,她亦听闻了今日杨皇后和裴鸢在角楼之旁的口角交锋,且在春日宴上,那颍国王后的姿态也是张扬又跋扈。
宫里本就有个杨皇后,日日都要欺压到她的头上来。
这要再进来个有太后做靠山的裴鸢,她的处境只会愈加艰难。
故而鸢容华便将今日裴鸢同皇后发生的争论,添油加醋地同阏临说了一番。
鸢容华说的有理有据,且阏临也于今日见到了裴鸢的那副做派。
但是裴鸢毕竟是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女子,阏临还是不肯相信,裴鸢竟是变成了这样骄纵跋扈的女子。
是日巳时。
裴鸢被新帝召入建章宫中,亦在上次二人谈话的凉风台处,静等着阏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