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生涯中,静楠这种类型,属实为荀宴初见。
“下次哥哥再压住你了,记得直接说,知道吗?”
静楠喔一声,表示懂了。
她学习能力不弱,只要应下了,就会做到。
荀宴拍拍她,这一瞬间也忘了昨夜的事,准备带小孩洗漱用饭。
他还需在大理寺拘|禁四日,经过了昨日之事,其实已经可以提前离开了。皇帝曾试探地问过他是否要直接归府,但荀宴以天子之令不可随意更改为由,继续在此待满十日。
目光在窗外掠了一圈,嗯,已是天光大亮了。
平常这个时候,荀宴已经练了一套拳法。
不过在这里本就没什么事,凡事无需分缓急,他动作便也不紧不慢。
一大一小各自穿衣,洗漱。
孩童好学习,这一连串的动作,静楠其实都在学他,除却孵蛋和玩耍的时辰,每日她都在不自觉地跟着荀宴一同更衣、洗漱、用饭,甚至打拳。
瞥见小孩有模有样地跟着自己出拳、抬脚、收腹,荀宴有意放慢动作,看着她摇摇晃晃地打,唇畔浮现浅笑。
他想起静楠第一次瞧见他打拳,好奇地问打了会有什么用,他思索一阵,认真道:可以长高。
从此以后,静楠就每次都很热情地一起学。
如今看来,还是有些效果的,那小身板都下意识直了许多。
晨练毕,荀宴正准备整理床铺,看见小孩枕前一角时才想起什么,提醒道:“圆圆。”
小孩正踮脚在盆中净手,闻言望了过来。
“看看,它怎么了。”
他直指的小包无比眼熟,静楠想了两息,“呀”一声急急跑过来,手上水滴甩得到处都是。
原来,被布帛裹住的鸭蛋不知何时露出了一道小口,现今那道小口破了,洞口竟瞧见了一丝嫩黄的茸毛。
静楠双眼睁得圆滚滚,被吸引得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哥哥,鸭鸭?”
“嗯。”荀宴颔首肯定,“它要出来了。”
事实上,昨夜他已料到了今早这状况。他挑的是即将破壳的那颗,正好天儿正热,简单放在被褥中,也能满足它破壳所需的温度。
他们熟睡时,蛋壳中的小鸭子已经悄无声息啄开了一条裂缝。起初动静不明,如今又过了片刻,慢慢传出了微弱的“啾啾”声。
听得不明显,静楠便凑近了听,那声音愈发大了。
啾啾,啾啾——宛若鸟叫一般,却是一只小鸭子在努力破壳。
明明说来是很普通的景象,荀宴却不由自主和静楠一起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看着这颗蛋。
须臾间,蛋壳又破了些,小鸭子的茸毛愈发清晰了。
它似乎是累了,暂作停歇,蛋壳动静稍缓。除却小鸭子的叫声,只剩下它一起一伏的翅膀,仿若它慢慢变得有力的心跳。
静楠双手握成了小拳放在胸前,跟着它一起用力,又停下,再努力。
看得出她很是紧张,稚嫩的脸蛋写满了严肃,生怕小鸭子无法破壳。
这样的画面,本该让人有些想笑,荀宴却不知怎的,垂眸注视着,有所触动。
仿佛那嫩黄的茸毛轻轻划过心间,微痒,令人想说什么,真正道出口的,却是沉默。
“阿宴出生时,可是让我吃了一番苦头。”母亲云氏的话突然浮现,她那时眉眼温柔,轻轻将自己生产时的艰辛一笔带过,“不过再多的痛,都比不上看到阿宴的那一刹那的高兴。”
“那么小,我两只手掌便可托住。又那么丑,一点儿也不可爱。”她笑起来,“但我看着,就是止不住的喜欢,”
当时年少,荀宴尚且不懂其意,他只是无言顺从地倾听。
他知道,阿娘有时需要诉说。
“嗯?怎么如此安静。”突来的男声打断荀宴回忆,却是每日必来造访的赵熹。
荀宴回头看了眼,没有言语,赵熹也不介意,几步凑上前来,不由睁大了眼。
当真……孵出来了?
他犹疑的视线来回逡巡,见荀宴面不改色并不解释,电光火石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荀三郎啊荀三郎……赵熹摇头心叹,看着最冷漠,实则连小孩哭都不忍看到。
只要想到荀宴半夜偷偷去摸蛋的模样,赵熹就止不住想笑,低头看着,又是一惊——
“哎,圆圆,不,不行……”赵熹难得大惊,连声阻止让静楠停下来,奇怪看去,好似在问他为什么。
小鸭子歇得有点久,小孩自然认为它太累了难以破壳,所以想帮一帮。
她动手快,转瞬已经帮小鸭子掰开小块壳了。
但在赵熹的认知中,破壳这种事肯定是不能帮的,不然此鸭必定无法安然成长。
“鸭鸭累了。”小孩奶声道。
赵熹摇头,“不可,必须要让它自己……”
“不是。”荀宴打断了他,沉声道,“幼鸭破壳无力时,母鸭也会帮它,是可以的。”
赵熹再次睁大眼,满目犹豫。
他确实没有亲眼看过鸡鸭破壳,那些理论都是听说而已。
见荀宴如此言之凿凿的模样,只能暂时相信。
帮着掰开两块壳后,荀宴就不再让静楠动作,三人一同屏息。
静候片刻,果然,蛋壳开大后,小鸭子很快就感受到了桎梏减轻,重新开始动作。
这时候蛋壳已经开得很大了,它再稍稍使劲就能撑开。
茸毛满满的翅膀在蛋壳中张开,仿若嫩芽破土,带着无可比拟的冲劲,一往无前。
连赵熹,也不由暗暗紧张起来。
“啾啾,啾啾”小鸭子的声音,再次由弱到强,响彻三人耳畔。
随着小小鸭嘴的出现,它终于完成最后的奋力一击,顶壳而出,彻底出现在三人眼前。
荀宴迅速后退两步,并带着赵熹一起,确保小鸭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静楠。
如静楠在荀府抓的那只小鸭子一般,它的身上也沾了黏液,身上仍有些湿漉漉的。大概是出壳费了太大力气,暂时趴在壳中喘气,又过了几息,才慢慢睁开眼,就瞧见了满心满眼都是它的小静楠。
“啾啾”它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在唤什么。
赵熹感动之余,纳闷道:“小鸭子不是嘎嘎叫的吗?”
这话换来荀宴的一瞥,虽然眼神平淡,但赵熹感觉从中看出了一点嫌弃,“它还未长大,声音要过段时间才变。”
“……噢。”
出身士族,赵熹以前当然不会有闲心去看一只小鸭子破壳。
因着静楠得了这个机会,他竟觉得也很是不错。
目睹新生命的出现,总是令人触动的。赵熹含笑想,这就是他总愿意同孩子相处的原因了。
通过他们的眼,他能够看到、领略到许多以他们的年纪很难发现的东西。
这些东西,恰恰很可能是他们最缺少的。
赵熹笑眯眯的,看着小鸭子的鸭掌从软弱无力到能够站立,很快,就朝小孩扑棱了过去,围在她脚下不停打转,“啾啾”声不止,像把她当成了母亲。
只从静楠亮晶晶的双眼,赵熹就看出来了,她极为高兴。
她看着小鸭子围自己打转,而后,慢慢捧起了它。
“这是啾啾。”小孩认真思考了几息,如此道。
第34章 蛊惑
啾啾出世后, 一跃成为静楠新宠,其地位之高连荀宴都几乎比不上。
小鸭子不同婴孩,它成长得极快, 短短两日间就能围着静楠跑得飞快。
一人一鸭形影不离,吃饭睡觉皆在一块儿, 以致荀宴睡觉的地方再度缩水。
不过,有了小鸭子后静楠睡相竟改善不少, 许是怕压着啾啾,睡梦中也有意识地不再乱动。
托啾啾的福,荀宴睡觉空间不大,但睡眠质量直线上升,不会再有小孩半夜突然压到脸上睡觉的经历。
赵熹告诉静楠, 小鸭子吃的是虫子,她便找了小桶和锹, 四处挖虫。
短短几日, 大理寺的人眼看着周围露出的土都被翻了遍, 默默在心中想:这土怕是肥了不少,可以种庄稼了。
对于小孩在大理寺中四处动土的行为,大部分人是没什么意见的。
反正没有影响公务, 平日衙中氛围森严, 偶尔放松时看着小孩在那儿努力挖土, 也挺有趣。
最有意见的,约莫只有周正清。
他资历非最老,按理说, 大理寺中案件主要还应由赵熹定夺, 但是……
周正清黑沉着脸, “赵大人, 您是否可以专心公务了?”
旁人玩物丧志,赵熹却是陪小孩玩得忘却一切。
这七八日,公务全都丢给他了!
他成婚不久,正是新婚燕尔之际,却连回府陪夫人的时间都没了。
他声音有些大,让旁边挖土的静楠好奇看来,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凶赵熹。
瞬间,周正清缓了神色,“无事,我们在说话儿呢。”
静楠点点头,继续认真找啾啾的口粮。
赵熹抚须,不慌不忙道:“年轻人嘛,该多历练历练,闵大人临走前嘱咐我,凡事可以多让你试试。”
周正清内心冷笑,正欲甩手,树荫下走来一道身影。
是荀宴。
二人齐齐投去目光,注意到他神色沉沉,不由同时肃容。
“荀兄弟,怎么了?”
明日就要离开,怎么反绷起了脸。
荀宴道:“我要去看毛九田。”
二人恍然,上面曾交待过,毛九田完全交给荀宴处置,无论他想放想杀,都任他去。
怀着颇为复杂的心情,由周正清领路,带荀宴往狱中去。
毛九田入大理寺已有月余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过得很是悲惨。
以他犯的诸多大罪,无论怎么上刑都不为过。因此在他还未开口之际,大理寺就几乎将所有刑罚在他身上轮了个遍。
毛九田本就贪生怕死,早就想招,偏偏总似有“巧合”,每次他要招时就会突然昏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换了种折磨他的法子。
到如今,毛九田该招的都已经招了个干净。他起初还想半真半假地给消息,涨些身价,但在账册的明目下,每每都会被直接戳穿,随后迎来更残酷的惩罚。
如此毫不留情的对待下,毛九田早就被训得服服帖帖,不敢再有妄念。
他现今在狱中仍活着的执念就是,希望二皇子看在自己孝敬了那么多的份上,能够来捞一捞他。
非他忝颜自吹,论敛财的本事,他相信满朝也找不出几人能超过自己。
金银珠宝,白花花、金灿灿,素来最动人心。
只要二皇子他们还想要银子,就不可能舍得丢弃他。
最重要的是,若要定他死罪,怎么会这么久还没消息?所以小命肯定无碍。
笃定了这个信念,毛九田愣是吊了口坚强的气。
这日,他依旧出神地想着什么,忽然耳朵一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是来找他的!毛九田双眸一亮。
拖着残破的双腿,毛九田步步挪到狱门前,伸长了脖子。
除去二皇子的人,他想象不到还会有谁来了。
步伐愈发近了,毛九田枯槁的脸上,一双眼瞪得有如铜铃。
转过弯——
怎么是荀宴这小子!?
毛九田神情僵住,心底却是惊涛骇浪,恐惧和怨恨齐齐涌上心头,下一瞬终于意识到什么,戴着镣铐扑上狱门,“荀宴,是你!你是来杀我吗?不,你肯定是来带我走的,对不对?你是来带我走的!”
说着,毛九田愈发肯定,重复了几句,眼中迸射出的光芒充满希冀,又显得疯狂。
周正清面色如常,见怪不怪,大理寺的狱中见多了这等承受能力不够而崩溃的人。毕竟这里面押解的大部分都是官员,而非江洋大盗。
荀宴静看了半晌,视线从毛九田干瘦的脚腕延伸至他血迹斑斑的面颊,那里已经深深凹陷。
全然不见当初一手遮天的夔州知州毛九田。
他在毛九田这儿折了不少银子,不过银子都是圣上出的,想必已经千百倍地讨了回来。
“我单独和他谈一谈。”荀宴平静道。
周正清颔首,一句话也没多问,将门打开,再带上。
片刻,荀宴有了动静,慢慢走至毛九田的三步之处,直接在茅草中坐下,右腿屈起,手随意地搭在上面,定定地看着毛九田。
耳畔无声,鼻间萦绕着腐臭味,这间潮湿的狱房条件极差,配得上毛九田。
时间点滴而过,无言的寂静中,毛九田先支撑不住,松下胸中闷的那口气,大口喘息起来。
当初刚结识时,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荀宴的目光。
太锋锐了,好似开刃的寒锋,时刻泛着冷光,穿透人心。
又好似众人皆醉他独醒,非要做这浊浊尘世间的一股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