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诧异地睁大眼眸望向陆徜。
陆徜便向她解释“那天杨子书经过匾额时,被他叫住了。”这是他最初就怀疑张松的直接原因。
“原来如此。”明舒恍然大悟,又随口问张松,“可你又怎么知道匾额要掉落的?”
张松却闭上嘴,眼里现出三分迷茫,很快竟笑了“无意间……听人说的。”
那个“人”字发音他咬得古怪。
明舒下意识问他“是谁?”
“忘了。”张松这次却想也没想就回答,跟着闭上眼,拒绝再回答他们的问题。
明舒蹙起眉来,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开封府的捕快却已将人押下,而陆徜也催她离开。
“我想单独见见谢熙与唐离,可以吗?”明舒望向宋清沼,他和三皇子熟,也许能帮上忙。
但还同轮到宋清沼回答,正好和开封府尹并肩出来的陆文瀚就开口了“你见他们做甚?”
“陆大人,民女想替人问他们几句话,和这桩案子无关。”明舒道。
唐离和谢熙因为做伪证,如今也被单独收押在崇明堂的房间中。
陆文瀚似乎对她特别宽容温和,也没细究原因,朝开封府尹说了两句话,便有衙役前来带明舒去见二人,陆徜知道她要做什么,便在崇明堂上等着,被陆文瀚抓着说话。
————
明舒先见谢熙。
他被关在小小的静室内,室中无榻,只有简单的桌椅,桌上点着盏灯,他坐在桌前发怔。
明舒向开门的守卫道过谢,这才进屋。
听到声音,谢熙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已经冷静,也听说陆徜、宋清沼与陆明舒三人抓到真凶,替他与唐离洗清嫌疑了。
“谢谢。”他静道。
明舒发现,只要不牵涉唐离,他就仍表现得像个谦谦君子。
“不必言谢,我不是为了帮你才查的案子。”明舒站在门前问道,并不往房内走。
“都一样,终究是为我和阿璃洗刷嫌疑。”谢熙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作揖,“多谢。”
明舒随他行礼,直接问道“你喜欢唐离?”
谢熙顿了顿,目光落在桌面的光斑上。
“是。”
终于可以不必藏着掖着了。
“我与阿璃很小就认识了,如果苏家没有倒,与我定亲的女子,应该是阿璃。苏家被抄,阿璃被官牙发卖,我本以为此生再见不到她,谁曾想竟在松灵书院遇上了。”
谢熙缓缓开口。
做为罪臣女儿,苏棠璃被判官牙发卖,因苏父与徐山长私交甚好,流放前曾恳求徐山长救女,徐山长便让人暗地里将苏棠璃买下,又怕人发现后诟病,就命苏棠璃改作男装,当成男孩收养在膝下。
山长与师娘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六岁左右不幸早夭,后来便再没有过孩子,师娘见了女扮男装的小棠璃,恻隐之心大动,幼时棠璃又乖巧可怜,十分讨师娘喜欢,因此夫妇二人才瞒过众人,把苏棠璃放在身边教养十年,也给了谢熙与她重逢的机会。
“我第一眼就认出她了。因为她的身世,我替她瞒着众人,偶尔她遇到难处,我能帮就帮,就这么和她熟识了。”
最初,也只是朋友那般相处着,抵不住时光悠悠,谢熙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动心的,发现时已经晚了。
“可你和县主也很早就定亲了。”明舒问他。
“我知道。我和阿璃不可能,我们间清清白白,能和她像朋友这般相处下去,对我来说就够了。”
“清清白白?朋友?”明舒微笑,含嘲带讽,“你心已越轨,谈何清白?况且你真分得清朋友与情人间那条线吗?”
以友为名,行情爱之举,哪里清白了?
“那你想要我如何?我会娶闻安,一辈子尊她敬她,还不够吗?这桩婚事两家长辈安排,我与闻安并无感情,有些东西,我控制不了。”谢熙道。
“你不止对县主没有感情,我恐怕你连最基本的尊她敬她,也做不到。但凡你心中为闻安,为你的父母家人想过半分,你都做不出替唐离顶罪的荒唐事来,如今却还对我说会一辈子尊她敬她?”
明舒慢条斯理道,质问的每个字都清晰落入他耳中。
谢熙无言以回。当时顶罪确实冲动,那日早晨他与唐离并未见过面,但由于此前和杨子书发生的种种矛盾,再加上那只袖箭,他也怀疑是唐离下的手,又听陆大人提议动刑,这才失去冷静。
“谢熙,你心中明白,县主愿意嫁你,并非只因两家关系,她也喜欢了你十年。你既不能快刀斩麻断去你与唐离情意,又无法排除万难争取你与唐离的婚事,却只能践踏县主之情,拿着所谓尊她敬她的可笑谎言,骗她一世幸福。我……瞧不起你。”
明舒言尽于此,转身离去。
她来见谢熙,是想替县主最后再问谢熙一次,问他可有苦衷,然而,什么都没有。
————
唐离关的房间就在谢熙对面,同样是一桌一椅一盏灯。
灯火微弱,照着桌前清秀的脸庞。
明舒进来时,唐离也正看着灯发呆,双眉微拧的模样似乎满心愁绪。
“唐……苏娘子。”明舒刚开口就想起她的真名,马上换了称呼。
“叫我唐离吧,这名字听了十年,我习惯了。”唐离转过头,仍是男子的举止,除了面对谢熙,她似乎很少露出女儿的模样。
明舒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内向寡言且小心翼翼的少年。
“你可知谢熙已与县主定亲?”明舒问道。
“我知道。”唐离点点头,苦笑解释,“我与世子之间,并无私情,你们误会了。”
“可满堂都看到谢熙为你顶罪,这叫没有私情?他为了你动手殴打杨子书,这叫没有私情?你别告诉我你心中什么都不知道。”明舒又问。
唐离沉默了,良久才道“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我与世子终究不能在一起,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语毕她抬头,双眸通红,泪水将落,真真可怜至极。
明舒蹙蹙眉——她并没为难唐离的打算,只是想替闻安会会她。
以闻安县主的脾气,恐怕她会很想知道自己的情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从今晚来看,这唐离似乎只是个胆小懦弱的女人。
明舒刚刚和谢熙说了一番话,心里正烦,不愿再费唇舌,便摇着头打算离开。
转身之际,她忽然想起刚才陆徜问张松的问题。
匾额损坏之事,是谁告诉张松的?张松没回答。
林大娘提过,匾额去岁已经报修,却因寒冬岁末而迟迟没有工匠来修,按说如果匾额有砸落的风险,那么即便一时半会修不了,也该将匾额取下,以防万一,但是松灵书院并没有这么做。
这是何故?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报修的登记出了问题。
明舒记得,唐离帮师娘做些文书登记誊抄的活计,她是可以接触到书院破损物品的报修记录,匾额掉下时,她亦在旁边……
思及此,明舒眉头顿皱,霍然转身。
身后,唐离正半垂头对着桌案上的烛台,伸出食指与拇指捏烛上火苗。她并没直接掐灭火苗,捏完松开,再捏,如此往复着,屋里火光便明明暗暗,照得她的脸也虚虚实实。
那张脸上没有表情,但看得出她很轻松,游刃有余的玩火,与先前楚楚可怜的模样判若两人。
“匾额之事,是你告诉张松的?”明舒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惊。
“你说什么,我不懂。”唐离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带着些微挑衅,像毒蛇轻吐的舌信。
明舒却顺着这思路往下,又道“袖箭……是不是你故意让张松盗走的?”
唐离的笑又大一些,露出几颗洁白的牙“有证据吗?有证据你可以告诉三殿下。”
“你也不爱谢熙对吗?”明舒却继续问道。
按这个思路推下去,唐离早已知道凶手是谁,可在堂上面对谢熙的顶罪时却什么也没说,只利用他逃避刑罚,她根本不爱谢熙。
这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对世子的感情,我当然是钟情于他的。”唐离一反常态地轻松,仿佛在逗着明舒。
“苏棠璃,你到底想做什么?”明舒走近她,冷道。
如果只是与杨子书有仇想借刀杀人,那说得通,但似乎她的目的并非如此简单。
“这话应该是我问陆娘子才对,你到底想要我承认什么?”唐离反问。
明舒攥攥拳——一切只是她的猜测,一点证据都没有,连她也不知道要唐离承认什么。
看唐离的反应,再问下去也没意义,明舒转身就走,只是临出门之时,唐离陡然掐灭烛火,室内陷入黑暗,她整个人也遁入其中。
只有她声音,从黑暗中幽幽响来“陆娘子,你可试过家破人亡的滋味?如果你被害得家破人亡,你报不报仇呢?”
“家破人亡”四字,仿如一杆长箭,陡然穿心。
明舒只觉胸口一痛,似乎被说中了什么,脑中乍然全空,木然踏出门去。
唐离最后那句话,她没听到。
“我们,京城再见吧。”
————
陆徜正在外边等明舒,一边等一边回答陆文瀚源源不绝的问题,宋清沼也没走,正借故留在崇明堂,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明舒出来时,陆文瀚新的问题刚刚出口,陆徜还不及作答,就见明舒木木地出来,与进去时大不相同,他蹙眉看了两眼,连陆文瀚的问题都顾不上回答。
“罢了,也折腾了整日,带你妹妹回去休息。”陆文瀚见他失神并没怪罪,反挥手让他离开。
陆徜告罪后快步走到明舒身边,那边宋清沼也跟了过来,想和她打个招呼。
明舒没理会二人的叫唤,失魂落魄地走出崇明堂。
陆徜觉得不对劲了,拉住明舒道“明舒?发生何事了?”
明舒这才停步,神色恍惚地望向陆徜,道“阿兄,刚才唐离问我,如果我被人害得家破人亡会怎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好难过……”
这话音刚落,陆徜和宋清沼就同时瞧见她眸中毫无知觉滚落的两行泪。
陆徜大震,也顾不上宋清沼就在旁边,抬手就抹她颊上泪水,而后用掌贴着她的脸颊,道“明舒,别难过,我在。”
明舒用力呼吸,以缓过突如其来的痛苦,双拳却仍紧紧攥着,用异常冷静的声音道“阿兄,如果有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发誓……我定会不计代价,手刃仇人!”
“明舒!”陆徜大喝一声。
沉如雷的声音,终于震回明舒魂神,乱糟糟的思绪收回,陆徜温热的掌与急切的目光让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忙抹抹自己的脸——竟然哭了?
“阿兄,我……”明舒找不到哭的原因,难不成就因为唐离几句话?
“可能是今日劳心过度,伤了心神,以至被唐离三言两语迷惑。我那里有宁神的药丸,回头送两丸过去给你。”宋清沼这时才开口。适才见她落泪,他不知为何心头跟着抽疼,不过碍于她兄长在场,他也不便安慰,便忍到此时。
“多谢宋兄。”陆徜替她道谢,又道,“我先送她回去,晚些寻宋兄拿药,就不劳宋兄再跑一趟。”
宋清沼只能点头“也好。”
二人便同宋清沼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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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山风嗖嗖直往人怀中灌,明舒脸上的泪痕很快就被吹干。
她闷闷跟着陆徜走路,有些不好意思——竟然当着陆徜和宋清沼的面哭了,真有些丢脸。
“别胡思乱想。”见她有别往常的沉默,陆徜沉声道,“今天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一会先吃点东西,夜里好好睡个觉。”
“嗯。”她乖乖应了。
二人走到饭堂附近,因今日特殊,饭堂并没收工,还有没用饭的学子从饭堂里打了饭食出来,陆徜让她在无风的亭子里等着,他则小跑去了饭堂,借了碗筷托盘,打了两碗面条,上头还各压了颗荷包蛋,匆匆走到亭中。
明舒正靠着柱子眯觉,她并没睡着,听到动静揉着眼坐直,迷迷糊糊地看陆徜。
灯火遥遥,星月浅浅,陆徜的眉目在淡淡的光线中格外温柔。
“今天累着了?”他把面端给明舒,又揉揉她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