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默默拿过玉佩,不再理睬他,将玉佩塞进谷峰的手里,低头看向谷峰,“你听到了,云润在那里。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娘,我们走之后,你就去救云润和冬珠。”
说完,阿梨沉默了片刻,才很轻地开口,“替我告诉李玄,嫁给他,是我最欢喜的事。我从来不后悔。我很早就喜欢他了,嫁给他,不是因为岁岁的身份,也不是因为别的。”
阿梨心里忽然很后悔,这些话,不应该也不适合让人转达的,她应该当着李玄的面亲口告诉他的。但那个时候,她觉得没必要说这些,他们过得很好,没必要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她觉得李玄应该知道的。
可现在,阿梨忽然很怕,很怕李玄永远也不知道这些。
应该早点说的……
肚子又开始疼了,阿梨却只是抬手护着小腹,什么也没说,看了眼谷峰,便踏上了马车。
她坐进马车里,卫临倒是信守承诺,将谷峰弄了出去,随手丢在路旁,然后便回了马车。
阿梨平静撩起帘子,看着谷峰站起来,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渐渐离谷峰、离那座宫门越来越远,远到都看不见了,阿梨才放下被冻僵了的手。
然后,一个暖烘烘的小手炉被塞了过来,阿梨下意识就要甩出去。
“不是我准备的,”卫临按住那手炉,道,“是薛蛟准备的。”
阿梨这才没反抗,将那手炉拢在手里,护在小腹前,整个人缩进厚重的披风里,她又累又疼,没任何折腾的力气了。
马车摇晃着,卫临托腮,注视着阿梨藏在昏暗一角的脸,那张脸很白,白得几乎没了血色,折腾这样一晚上,就算是卫临这样的男子,都觉得有些吃力,更遑论一个离临盆不远的孕妇了。
卫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残忍了,忽的开了口,“生我的那个女人,死之前,肚子里也怀着孩子。”
阿梨一下子警惕起来,看向卫临。
卫临却浑不在意阿梨的警惕,继续淡淡说着,“她不像你娘,出身名门,自小被当做太子妃养大。她母亲是暗娼,最挣不到钱的那种,几个女人结为姐妹,搭伙租个破屋,门口挂块桃红的布,不用什么招牌,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都知道这屋里是做什么营生的。但西北那个地方,常年战乱,谁手里都没几个子,她们还是有上顿没下顿,还有找了乐子不肯给钱的。她就生在那样的破屋里,父不详,长大十一岁的时候,她母亲得了脏病,人没了。她辗转进了军营,照样做那种营生。”
卫临语气平淡说着,仿佛说的是旁人的故事一样。
“她生了一张不错的脸,做了一段时间之后,被新来的大将军相中,大将军爱洁,从那时起,她便只要伺候大将军就行了。后来她怀了孩子,大将军说让她生下来,她还以为,自己终于熬出头了。私底下还在做着梦,也许是大将军的正妻不能生育,所以大将军才会允许她生下孩子,她私底下偷偷教我,日后见了大将军的夫人,要规规矩矩喊嫡母,要讨嫡母喜欢。”
卫临淡淡看向阿梨,问道,“我学说话时 ,第一个学会的词,既不是娘,也不是爹。而是嫡母。那个可怜的女人根本不知道,没有什么嫡母,大将军也没有娶妻,表面上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背地里却是个喜欢男人、却不敢承认的懦夫。她鼓起的肚子,只是大将军为了那段隐秘地、不能见人的感情,做的一个龌龊的美梦。她的存在,只是大将军发泄欲望,刺激那个男人的工具。她什么都不知道,傻傻做着相夫教子的梦,希望有一日能被带回将军府,哪怕做一个姨娘,有一间可以安身的狭小屋子,就足够了。又过了几年,我长大了,大将军喜欢的那个男人终于娶妻了,他和妻子有了一个女儿,生得很可爱,雪团子一样。”
“大将军在帐子里看到那副画,发了疯,他日日喝得烂醉,发疯一样,谁都拦不住,连打仗之前都会喝。那个可怜的女人,就窝在帐子里,不明白大将军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孩子。后来,大将军出事了,阵前饮酒,打了败仗,被监军一纸告到皇帝老儿那里。”
“日子一天天过,又来了个大将军,他是来接手大将军的事的,还带来了圣旨。那天晚上,大将军喝了很多酒,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多,他喝得烂醉,然后——”
卫临抬眼,似乎是在回忆那时候的场景,他慢慢地道,“然后他又发疯了,他拿着剑到处砍,四处泼酒,点了火,整个帐子都烧起来了。那个女人浑身是血,却还护着我,压在我身上。你大约是没嗅到过那种味道的,皮肉烧起来的味道,很臭,血滴在我的脸上,也很臭。”
卫临说完这个故事,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阿梨缩在披风里,一动不动。她疼得有些厉害了,额上全是汗,唇色也惨白得很。她张了张嘴,“那个大将军是谁?”
卫临微微颔首,没隐瞒什么,道,“殷擎。他喜欢的男子,是你父亲,苏隐甫。”他看见阿梨忽的一白的脸,却主动解释,“不过,苏隐甫并没有背叛你母亲,同样喜欢男子,他没有和殷擎一样哄骗你的母亲,你母亲比那个女人幸运得多。你母亲从一开始就是知情的。”
卫临说罢,不再多说什么,忽的撩开帘子。
窗外遥远的天边,隐隐有一层白浮起来了,大约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宫墙之上,铺天盖地的雪,洁白的、一尘不染的,仿佛盖住了世间所有的污浊,洗净世间所有的不堪。
卫临望了眼那遥远的天边,忽的朝阿梨伸出了手,拉着她,微微一笑,一如当年那个宴上作诗的儒雅青年,眼里却是冷的,无边的寒意。
卫临开口,“故事就说到这里吧,剩下的,有机会再和你说。六娘子,该随我走了。”
阿梨只感觉后背一寒,拼命挣扎起来,她拼尽全力的挣扎,在卫临眼里,却是轻而易举便能制住的动作。
阿梨被拉拽着,卫临的手大力扣着她的胳膊,硬生生将她拉出了马车。
冷风迎面而来,阿梨下意识闭了眼,再然后,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阿梨!”
第122章
阿梨循声看过去, 雪下得愈发大了,北风卷着雪粒砸过来,撞进她的眼睛, 顷刻间便化为雪水, 又冰又涩。
她却连眨一下眼睛都不舍得,牢牢注视着那个风雪中的人, 熟悉的身形,几欲让她落下泪来。
是李玄。
阿梨眼睫微微一颤, 故作坚强的那层伪装仿佛一下子被砸碎了, 眼泪骤然便涌了上来, 是李玄, 他来找她了。
阿梨开始拼命挣扎,扯下簪子胡乱捅向身后止住她的男人, 簪子原本也不是用来伤人的,没那么锋利,明知大约是白费功夫, 可阿梨还是拼了命地想离开卫临,想回到李玄身边。
想叫他抱抱自己, 想赖在他怀里, 想和他倾诉这短短的一个昼夜发生的那么多的惊险的事情。
阿梨甚至不知道, 自己有没有伤到卫临, 直至李玄那一句带着颤抖和恐惧的“阿梨不要动”, 越过风雪, 传入她的耳中。阿梨才下意识松了力气。
“阿梨, 不要动……听话,不要动……”李玄颤着声道。
短小的匕首,雪白的刃, 贴着她的脖颈,近得几乎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割开那层薄薄的肌肤,割开那流淌着鲜血的喉管。卫临手中捏着匕首,贴在她的耳旁,犹如情人耳语般,低声道,“六娘子,我不欲伤你。可前提是,你要乖乖的,是不是?”
匕首仿佛带着凛冽的寒气,阿梨浑身一下子冷了下来。就算在跟着卫临走的时候,她做好了所有最糟糕的准备,但那不包括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在李玄面前。
她不舍得那样对李玄。
卫临依旧贴着她,见她乖了,才勾唇一笑,道,“真乖。”
李玄推开身旁侍卫,奔到近前,看着卫临手中那柄锋利的匕首,贴着阿梨的脖颈,几欲目眦尽裂,心中骇然到了极点。他怀胎十月的妻子,被人用匕首抵着喉咙。
李玄咬紧牙根,隐隐藏到了一点血气,整个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理智,他深吸一口气,“卫临,你要什么。任何事,我都可以答应!”
卫临却是慢慢一笑,不慌不忙道,“我要什么?我原本想着,逆了这皇权。人命有贵贱,我偏不认这个命。我要让那些罪人,跪在我母亲坟前,像条狗一样。我要挖了皇帝老儿的坟,把他的尸身拖出来,日复一日被野狗咬碎尸骸,吮吸骨髓,到最后,一点残渣都不要留。”
“只可惜,我千算万算,到底算不过少卿大人你。李玄,有个问题,我倒是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我应当没露什么破绽吧?”卫临抬眼,看着不远处的李玄,面上淡淡地犹如在和李玄喝酒谈天一般。
当他要入太极殿时,那些原本应该在郊外找人的禁军,居然从背后,攻他一个措手不及。擒贼先擒王,他却连皇帝的面都没看见。
李玄屏息,冷道,“阿梨失踪的时候。我只是怀疑,我没有证据。”
禁军在城内搜查无果时,又有消息说阿梨坐的马车出了城,他第一反应的确是带着禁军出城。卫家是他带人搜的,没有任何痕迹,可他就是怀疑卫临,没有任何证据,仅凭直觉。
“原来只是怀疑吗?”卫临微微垂下眼,雪落在他的肩上,他甚至伸出另一只手,拂去阿梨肩上的雪,仿佛怕她受寒一样,拉了拉披风。仿佛只是习惯一样,做完这些,卫临忽的一笑,道,“少卿大人坏了我的好事,叫我心中好是恼怒,要知道,我这种出身卑微的小人,最讨厌的,便是世子这样的天子骄子了。生下来就高人一等,锦衣玉食长大,为官、娶妻、生子,旁人觉得吃力的事情,世子伸伸手,就能全都握在手里。啧,好一个天子骄子啊。”
卫临说着,侧头抬眼,瞥向李玄,仿佛是和他商量一样,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这样吧,少卿大人好算计,坏了我的大事,先让我消消气吧。至于怎么做,就看少卿大人的诚意了……”
卫临说着,微微一笑,一副拭目以待的模样。
阿梨被这话震住,猛的朝李玄看过去,张嘴叫他不许,李玄却已经冷声应诺,“好。”随后抽过侍卫的剑,右手持剑,朝自己左手臂一刀刺过去。
温热的血一下子溅了出来,大片大片洒在地上,在洁白无瑕的雪地里显得格外的刺眼。
阿梨泪猛的蹿了出来,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大叫着李玄的名字,“不许!不要!你不要这样!”
李玄第一次没回应阿梨,甚至微微侧过身,想避开阿梨的视线,旋即抬手,又刺了第二剑,这一剑下手更狠,划出很大一条伤口,隔着外衣里衣,深可见骨。
阿梨看着李玄自残,浑身发颤,脸色血色尽失,比雪色尤甚。
两剑过后,卫临忽的开了口,叫住了李玄的第三剑,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只是瞥了眼怀里浑身打颤的阿梨,随口道,“够了,世子的诚意,我看见了。”
李玄闻言,将剑丢开,直直朝卫临看过去,再一次问,“你怎么才答应放人?你若还觉得不够解气,我可以让你动手。”
卫临却忽然动了一下,朝后退了几步,背靠着马车,将阿梨抵在身前,眉眼含笑,道,“我自然解气。第二件事,世子把弓箭手撤了。我贱命一条,倒不怕死,只是世子妃身份贵重,伤了她和腹中的孩儿,便不好了。”
此言一出,跟着李玄前来的侍卫脸色都变了。
就是因为世子妃离卫临太近了,弓箭手不敢下手,又是临时布置,怕让弓箭手换地方,也许会打草惊蛇,他们才眼睁睁看着世子自残,涉险和卫临周旋,想让卫临暴露在弓箭手的射击的范围内。
卫临这般看穿他们的布置,世子先前的隐忍,岂不全都白费了功夫。
李玄却连脸色都没变,道,“把人撤了。”
有弓箭手从隐蔽处出来,卫临似是满意了,微微颔首,抵着阿梨脖颈的匕首也略微松了松,不再紧紧贴着,再度看向李玄,“第三件事,烦请世子替我带个话,让赵延过来。一命换两命,很划算,是不是?”
赵延是皇帝的名讳,除了卫临,还无人敢这样大逆不道直呼陛下名讳。
听了这话的众人,俱是脸色一变,觉得卫临是故意找借口而已,陛下千金之躯,怎会为了救臣妻而冒这样的险?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更何况九五至尊。
就连阿梨,都觉得卫临只是随便找借口,拖延时间而已。
唯独李玄,冷静和卫临对视了一眼,一口应下,“好。”
卫临抬眼,看了眼天色,快天亮了,折腾了一晚上,也该结束了。他呼出一口浊气,开口,“半个时辰内,我要见到赵延。过时不候,烦请世子抓紧了。我这人说话还有几分信用,在此之前,我绝不伤及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