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也不是铁打的,也是活生生的人。
在几乎不进食的情况下一直不眠不休地理政,他自己觉得没什么,不过是身体难受,但跟在身边的人却看不下去。
尤其是陆斌。
这么些年了,他还从未见过陛下如此。
虽然并不清楚陛下同长公主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可他却能猜出来,这其中的缘由定然是同长公主有关。
他曾想过自己去明安殿,将陛下眼下的情况告知长公主,叫对方来劝劝。
可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没多久,正要付诸行动时,便听得陛下说了句:“御前任何人,无诏不得去明安殿。”
这一句话便将陆斌的打算堵了回去。
他于是只能靠自己劝。
可他又如何劝得动?
劝了这么些日子,陛下不仅不听,反而愈发严重了。
譬如今日,对方除了用了一小碗参汤外,竟一口膳食都未动过。更不必提眼下已近深夜,陛下却还在批折子了,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打算。
陆斌眼见无法,便只能壮着胆子提了句长公主。
结果果真见前方的陛下顿了顿。
良久后才开口说了句:“明日你亲自去一趟明安殿,就说……朕有事同长公主说。”
陆斌闻言忙应了句,心中想着明日一早便赶早去,谁知一念未完,便听得前方的陛下又道:“算了,不必去了。”
陆斌不由地一顿。
穆宴却并未解释为何,只是重新说了句。
“明日叫人去一趟卫国公府,宣国夫人入宫。”
穆宴看着御案上的那一堆折子,眼神微微闪动。
皇姐定然是不会再愿意见他了的。
可他不甘心就这样同对方越行越远。
花了这样多的心思,又如何能轻易放弃?
这么些时日过去了,干等着是不行的,他总要自己想办法。
.
于是第二日,穆染正在明安殿内小憩时,便听得有宫娥来报,说是国夫人求见。
“卫国公夫人?”
穆染此时怀中正抱着银团。
原本她在同银团玩,颜致远在站在一旁候着。
这些日子来,她身边所有的宫人都被遣离,唯留下一个颜致远。
听得国夫人求见,穆染便稍稍坐起身子。
“眼下人在哪里?”
小宫娥便回了句,正在明安殿外候着。
穆染便不由地想到上回见对方的情景。
似乎也是直接便来了,并没有照着规矩提前叫人递了请见的折子。
若是正常来说,这样的情况,对方并未提前递折子,穆染是可以不见的。
可她想了想,便稍稍弯腰,将手中的银团放在地上。
“自己出去玩吧。”纤细的指尖在银团柔顺的毛发之上轻抚几下,她便稍稍拍了拍银团的小脑袋,示意对方自己去玩。
银团这些日子同她相处的时辰极多,因而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连犹豫都没有,便四腿一蹬,直接往外面跑去。
“叫人跟着它,别人它跑丢了。”眼见银团跑了出去,穆染便嘱咐了来传话的小宫娥,末了了还接了句,“请国夫人入殿吧。”
那小宫娥闻言便忙应了声,接着赶忙快步退下去,去追已经快跑到门边的银团。
眼下她又要追银团,又要叫人去看着银团,同时又要去请国夫人入殿,自然顾不过来。
好在千月一直守在殿外,眼见她出来,便忙上前问了几句。
得知之后便道:“国夫人那边我去便是,你先跟着银团去吧。”
那小宫娥闻言才松了口气,说了句“谢谢千月姐姐”后,便疾步往银团跑出去的方向追去。
殿内,已经将银团放出去的穆染身子稍稍往后,调整了个更舒适的位置便靠在了凭几之上,接着稍稍侧头,看了眼一直安静站在身边的颜致远。
“你也先退下吧。”
一句话,让颜致远整个人一滞。
“殿下……”他有些怔愕,似是未料到这些日子时时让他在身旁陪着的长公主竟会叫他先出去。
“国夫人毕竟是外命妇,你若在此处候着,并不合适。”
穆染这话说的倒是没什么问题的。
毕竟这些日子无论她如何提拔颜致远,可对方于身份上始终是个贱籍,国夫人是有诰命在身的人,若是知道了,心中只怕要介意。
颜致远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眼底的情绪有些翻涌,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恭敬地应了声是,接着便在国夫人入殿前退了出去。
因为这些日子有他的存在,长公主跟前都不要旁的宫人伺候了,因此明安殿上下多数人都对他有微词。
眼下见他忽然出来,便自然想到是长公主将人赶了出来,因此有些胆子大些的,在颜致远出来后,便做出一副同旁人聊天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叫颜致远能清楚听见。
“平日那样讨好殿下又如何?如今殿下要见外命妇了,还不是一样被赶出来。”
“就是。要么说贱籍终归是贱籍,登不得高台盘。方才你瞧见没,是千月姐姐亲自去殿外迎的国夫人,这正经的场合,还是要千月姐姐来才行。”
“怎么没瞧见?千月姐姐是殿下的大宫女,听得说当初还是陛下亲自挑了才调来殿下身边的。正经的六尚局女官出身,又岂是那些个贱籍比得了的?”
“一日是贱籍,终身为贱籍,生生世世都不得脱籍,得了殿下一时的青眼又如何?”
那两三个小宫娥自顾自地议论着,虽不指名道姓,可眼下明安殿唯有一个贱籍,自然谁都听得出来。
尤其是颜致远。
他在回自己房间时,将这几人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心中,可面上却十分平静,不显露一丝情绪,甚至连脚下的步伐都极为平稳。
他听见了那几人的暗讽,可却只当没听见一般。
及至绕过了通廊,整个人消失在拐角处后,那几个小宫娥才住了口,接着面面相觑,似是谁都未料到那颜致远竟会是这样的反应。
半晌后,都觉得无趣,便各自散了。
而颜致远进了房间后,先是将房门轻轻合上,接着在房内的桌子旁坐下。
他伸出一只手,缓缓将那放在桌面之上的白瓷杯捻起,接着握在掌心之中。
“你也退下。”
“……你在此处候着不合适。”
“千月姐姐是陛下亲自挑了调了来殿下身边的。”
“一日是贱籍,终身为贱籍。”
“……生生世世不得脱籍。”
这些话在颜致远的耳边一再地重复,对应的情景也一幕幕闪现。
他的眼底情绪愈发涌动,攥着杯子的手也愈发用力,及至最后,他指尖忽地用力。
“啪——”地一声,那原本还紧握在掌心之中的杯子便被狠狠砸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碎片溅射四起。
贱籍。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
贱籍!
就因为这个身份,他便要失去一切。
他不甘心。
他怎能甘心?!
心底逐渐有一个模糊的想法浮现出来。
若是……
若是能离开,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便能再也不受这身份的桎梏。
他分明已经看见希望了。
只要殿下她……
喉结上下滑动一下,他的眼底有血丝逐渐浮现。
总有办法的。
他告诉自己。
要学会想办法!
另一边,寝殿内。
穆染看着在自己跟前落座的国夫人。
方才颜致远离去后没多久,千月便将国夫人迎了进来。
穆染自然第一句便是问对方今日求见所为何事,可国夫人却没马上回复,反而见了礼后先看了眼千月。
穆染立时明白过来,开口叫千月退下,又吩咐了将殿门关上,而后才重新看向对方。
“国夫人这回忽然求见,还要避着人,想必要说的事不一般。”
若只是平常的事,对方也没必要怕千月知晓。
国夫人眼见殿内再无旁人,才点了点头,接着缓缓开口,说了几句。
“……”
穆染原本是没怎么上心的,她历来对旁人的事都没多少兴趣,且因着同国夫人没什么交集,自然也想不到对方来找到究竟会有怎样重要的事说。
可谁知听着听着,她的双眉逐渐蹙起,接着看向对方。
“国夫人的话当真?”
她的声音还是一样的清冷,可言语之间却带了些质问。
“有些事玩笑不得,若是叫人知晓了,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国夫人的指尖缓缓收紧,揪住自己的裙裳,而后才道:“妾说的句句属实,实在不敢欺瞒殿下。”她说着望着长公主冷凝的面容,“殿下应当是早知晓了一些事,因而才这样冷静的吧。”
她这副先知的模样让穆染心中生了些不快。
“本宫知不知晓,同国夫人又有何关系?”她道,“你今日来应当也不是自己的意思,方才你说,自己是入宫面圣的,想必刚从紫宸殿出来,便来了本宫这里,而本宫同你唯有一面之缘,想来是陛下叫你来的,是也不是?”
国夫人未料到她竟一下什么都猜出来了,整个人不由地一怔。
“妾……”
她张了张口,似是想解释什么,可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因为长公主说的没错,她确实是从紫宸殿出来,也确实是奉了陛下旨意来明安殿的。
穆染见她这样,心中便明白几分。
“陛下如何同国夫人说的,怎的要你亲自来同本宫说这些?”
若是先前不知道便也罢了,可方才听了那几句后,穆染竟有些想知道穆宴是怎么跟对方说的了。
竟能让国夫人专程跑这样一趟,将那样的秘辛告知。
国夫人犹豫一瞬,是在想要不要将同陛下之间的对话如实告知,然而在她还在纠结的时候,长公主便又续了句:“国夫人若是不告知也罢,本宫大可以自己去找陛下问,届时陛下自然愿意告知本宫。”
国夫人一听便放弃了犹豫,将一切和盘托出。
穆染听完后,又仔细看了看国夫人的面容,结果发现对方的神情除了有些因为怕她主动去问穆宴的焦急外,竟没有一丝惊讶和不适,似是穆染同天子之间的关系,她丝毫都不觉得有问题。
半晌后,穆染才缓缓开口。
“国夫人既是陛下生母,不会觉着本宫同陛下之间如此关系,你不能接受吗?”
是了,方才国夫人最开始时说的便是这事。
她告诉穆染,今上确实不是皇嗣,也不是先太后的孩子,而是她的。
当初先帝登基后,先太后由太子妃顺理成章成了皇后,可却迟迟没有身孕。
旁的嫔妃都各自有了皇子公主,但先太后却肚子却始终没动静,且因着同先帝之间并非鹣鲽情深,先太后自然担忧自己的后位。
毕竟一个无法孕育皇嗣的皇后,于大魏而言便是最大的罪人。
恰好那时国夫人诊出了身孕。
因着素来有头三月不告知旁人,以免养不活的习俗,再加上国夫人同先太后乃亲姐妹,因此她便知将此事同先太后提了句。
这一提便让先太后上了心。
先太后那时便先做主将国夫人留在了长安殿中,接着同对方商议,将这个孩子给自己,当做皇嗣。
无论生下后是男是女,都是天子嫡系血脉。
如此先太后也好交代。
国夫人原是不同意的,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且这样做也有风险,可最后架不住先太后的哀求,再加上是自己亲姐姐,便只得点头。
而眼见她愿意,先太后便同先帝请了旨,让国夫人暂留宫中陪着自己,之后没过几日便对外宣称自己已有身孕。
皇后有孕,先帝自然高兴,因此当对方再次请旨让自己的妹妹留在宫中陪伴时,先帝几乎没考虑,便径直答应了。
于是那段时日,身怀有孕的国夫人便在长安殿中留了下来。
先太后做的滴水不漏。
回回尚药局的尚药奉御来诊脉,永远都是隔着布幔的,而那布幔之后的却是国夫人。那些原本开来给先太后的安胎药,自然也都是国夫人用了。
先太后还以胎象不稳为由,几乎谢绝了一切前来贺喜的宫嫔,还暂停了那段时日的晨省昏定,就连先帝要去看她,她都是尽量将人往外劝,为此很是提了些面容姣好的宫嫔去伺候先帝。
先帝多情,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安排,甚至心中很是受用,还夸赞了先太后贤良,不愧为中宫。
就这样,先太后瞒了很长一段时日。
可谎言总有被发现的时候。
而那个发现的人,便是如今的李太妃。
那时的李太妃还不是什么高位宫嫔,虽容貌姣好,可也不过得了陛下几日的新鲜,那几日过了后,便被抛诸脑后了。